第39章 番外·替影憶簿
番外·替影憶簿
我叫小蛾,是趙大夫從奴隸市場上買回來的。趙大夫人不錯,甚至幫我贖回了我的女兒。我曾對他說過,大恩大德,雖死不能相報。他笑道,他也是跟一個朋友學來的。我一直在想,我該怎樣報答他。但我萬萬沒有想到,我會通過報答他,被他用來報答他的那位朋友……
那一日,趙大夫一臉戚痛地找到了我。他聲淚俱下,跟我講了很多高深的話語。那些話都很好聽,可惜我沒讀過書,一句也沒聽懂。直到他對着我重重一拜後,我才霎然醒悟,原來,他是想要我的命。
他說,變亂将起,公子适的家眷恐遭戕殘。他說,我跟公子适的夫人長得很像,他希望我能于危急之時,成為她的替身。他對我保證,不論我是生是死,他都會好好照顧我的女兒。就像對待親生女兒那樣,将她風風光光地嫁入豪門。
我看着他跪在地上哀苦的樣子,我不知道該怎樣拒絕。我害怕……但更令我害怕的是,我看着榻上體弱多病的孩兒,似乎我也沒什麽可以拒絕的理由。于是,我就這麽渾渾迷迷地答應了,等到反應過來後,一切也都來不及了。
我跟張平學了幾天規矩,然後換上夢中都不曾見到的華服。我看着鏡中陌生的自己,做着那些優雅而古板的動作,從那一刻起,我不再是小蛾,而是伯姜。我期待公子亹沒有下達那個殺令,但有時候,我又希望自己能夠得到這個“機會”。
有什麽辦法呢?太窮了,太難了。世上的物價随戰争不斷飛漲,人的性命卻賤得連交易都做不來了。如果我的死能換來女兒小荷的未來,那我想,這還是筆挺劃算的買賣吧。
告別之夜,我對熟睡的女兒輕輕一吻,然後随張平走上酒樓。
這座酒樓是趙大人和一個叫子衡的俠士辦的,裏面的夥計也大多是子氏屯的遺民。據說,彼時戰火紛飛,子氏屯中家田盡毀,他們遂造了這個庇護所,保住那些尚存的兄弟。但是現在,這個庇護所成為了我的新囚籠。
樓裏面的人兒都很和善——尤其是在他們知道我的來意之後。但我望着那一張張充滿大義的面孔,卻從心底地感到驚震恐栗。
我不知道我是否像我想象的那樣勇敢,如果我辜負了他們的期待,那些結義成俠的壯士們……他們會不會也嫉我如仇呢……
與我同來的還有一個叫小蝶的少女,是一位義俠的妹妹。她比我坦然,也比我樂觀。我很喜歡她,也很羨慕她。而小蝶也就是比我命好,她要替代的那個姑娘被抓了,因此,她也無需去完成這種任務了。
“真可憐,要是我能幫她就好了。”她對我說着那個女孩,然後又轉向我本身,“要是我能替你就好了。”
小蝶的眼神中滿是憐憫愧歉,但我能看出來,那眼神之下壓抑不住的慶幸和歡悅。她似乎是長吐了一口氣。是啊,誰希望死呢?我開始嫉妒她了,我也開始詛咒伯姜了。
她真好啊,既保住了命,又留住了名。她破繭如蝶,飛出了這令人窒息的酒樓;而我卻自困如蛾,撲着那微薄而致命的火焰。
所以說,起名字的時候一定要好好起,不然就真應了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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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蝶前腳剛走,張平就送來了一個十歲的小乞丐。他說,他是公子頹的替身。
那孩子孤苦伶仃,一下有了我這個娘親,頓時欣喜若狂。那孩子很乖巧,卻聽話得讓我恐懼。我不知道那些大人給他灌了什麽理論,他好像不知道自己要死,他只覺得,自己要做一個英雄。
我聽他甜甜地叫我娘親,我看他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我受不了了!我想起了我的小荷,我覺得我沒臉想我的小荷。我偷偷找到了“保護”我們的人,我問他:“子羊大哥,衛王殺公子頹是殘忍,但我們這樣對這個孩子,難道就不是一種殘忍嗎?”
他回複我說,在這個世道裏,活着才是殘忍,死亡是恩賜。
我不寒而栗。
“夫人,既然你這麽善良,那你願意讓你的女兒替他死嗎?”
他看着我不平的面色,饒有趣味地問道。于是,我從此閉嘴了。
人都是自私的,我不咒伯姜了,我也真成了伯姜了。
以後的幾天,我盡力對那個孩子好。很快,我麻木了,我不再愧疚了。畢竟我可憐他,又有誰能可憐我呢?然而就在這時,那個孩子知道了真相,他開始恨我,我又開始心痛了。
我不知該怎樣回應他的責罵,怎樣安慰他的哭求,亦不知該怎樣阻止他的求生。我一次次攔住他逃命,我覺得我也和那些“守衛”一樣了。最後,我不管了,我幫着他逃出酒樓。我為着他祈禱,可惜他還是沒有成功。
子羊把他抓回來了,而另一個尋他的人,子和,再也沒有回來。
後來我才知道,子和被季滑抓走威逼,最後供出了我們的下落。幸好他死守着最後一線,沒有說出替身之事,這才保住了趙大夫的大局。
子羊打了我一巴掌,又拿我的女兒作脅。就像我當初預料的那樣,我成了他們的仇人了。我悲苦,我流淚,我求他現在就殺了我,免去這酷刑般的折磨。我承認他說的對,死亡是恩賜,活着才是殘忍。
子羊懵在那裏,看完我的發作後,懑懑地退下了。又過了一天,張平送來了公子頹和伯姜的貼身衣物。他告訴子羊,那個姑娘被押到了市上受刑,他讓他做好最壞打算,時刻準備動手。而我也偷聽到了我們最終的結局:被殺之後裝作自盡,最好再毀去臉皮。
我吓得躲回屋中,不敢再多移動一步。那個早慧的男孩似乎也知道了什麽,不再對我懷有敵意。他抱住我僵冷的身子,不斷哼唱着家鄉的歌謠。大概是臨終關懷吧,從那天之後,子羊對我們的态度截然改變了。可惜不論他怎樣厚意關切,我們都絲毫不領他的情。
我穿上了夫人的貼身衣物,感受着其間的溫暖與芳香,然後又恨恨摔了鏡子。那孩子拾走了碎鏡,深深撲在我的懷裏。我也下意識地,緊緊地抱住他。
他像公子頹一樣遍遍喚我娘,我也像夫人一樣,一聲聲叫他頹兒。我們就這樣擁成一團,悸待着那絕命之刻。
有地位真好啊,平日好吃好穿,出了事,還能買別人替自己去死。不過真正的夫人和阿頹……他們如果害怕的話,是不是和我們現在一樣呢?
我們完全一致了罷……
子羊最近有些奇怪,對我的監守越加松懈了,而且總是借故出去,留着個空門。我以為他在試探我,可某天傍晚,他忽然跟我說了一句奇怪的話。他說,他找到子和了,他讓我等他,只要他活着回來,一定救我們出去。如果實在等不了了,沒人的時候,我們也可以逃……
那夜我無眠,就那樣坐在門口,默默地持燭長待。他沒有回來,我也沒有跑。也許是不相信,也許是不安心。但我很奇怪一點,在我等他的時候,竟比等我的死期還要焦慮!而更可奇的是,那孩子也沒再走,一直乖乖陪在我的身邊。
我問他為何不試試?他低下頭說,相比死,他現在更害怕孤身一人。
手裏的燭火滅了又續,天上的黑幕落了又升。我等了他兩夜,整整兩夜。不知過了多久,門口終于傳來了腳步聲。
我受驚急望,但近來的黑衣壯士,卻是子佳。
他對我說:“夫人,子羊死了。巧文騙他說,只要他殺了那位姑娘,大王便沒法再追究夫人和公子。他以為這樣能保下你們,于是就相信了……”
我愣愣地聽完,身體也忘記了激顫。而且似乎……似乎我不怕死了,那個孩子也是。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麽突然這麽毅然,但我覺得,我們的死,好像也不是全為了衛頹與伯姜。
可那是為了什麽呢?我仍舊很迷茫。
我把破損的鏡子合好,開始重新洗面梳妝。我想,既然結局已定,死後還要毀容,那還不如在最後的時日裏,維持最後的體面與從容吧。
我們娘倆收拾好,靜靜等着那個姑娘招供。子佳看着我們有些不忍,于是說:“夫人,還沒到那一刻呢。也許還不至于……”
我對他笑了笑,我不指望了。
某天晚上,張平又來了一趟,他告訴子佳,那個姑娘還是沒有招認,但現在情景殊急,趙大夫被季滑叫到牢裏去了。樓外好像也有季滑的人。他讓子佳小心行事,等他們最後的消息。不過大差不差,再拖,也不會超過明日了……
“頹兒,你有願望嗎?”
極端的黑夜下,我問着那個孩子說道。
“沒有。”
“沒有?”
“我的心願就是吃飽飯,現在……不是也已經實現了嘛……”他對我答道。
我悵然望去,直目向那對晶亮的瞳仁。它們在寂色中翻起酸楚的波濤,凝神了幾時後,忽而沉了痛意。
那男孩對我笑笑,反問說:“娘,你呢?你有什麽願望嗎?”
“我……”我遐思着,回複道,“我希望我的小荷健康平安。”
“小荷?”
“嗯,小荷,我的女兒。”我說道,“她比你小一點,當年叫人給賣去的時候,連吓帶累的,從此就病了……”
男孩不再說話了,我也一樣。我們如斯默對了許久。後來,都倦倦眠入了黑暗。
我們昏昏睡着,好像都在用醉夢逃避着什麽。以至于到了最末,叫醒我們的都不是旭日,而是一支支奪命的急箭。
子佳從外面及時趕到,擋下了那些流矢。他拉着我們揮刃相抵,我以為時候到了,于是和男孩緊步相随。外面真亂,也不知道是誰和誰打起來了。子佳奮力護着我們,将我們推入一輛車中。駕車的人立刻策馬,疾疾飛馳而去,我在車內定了定驚神,恍覺我的小荷就坐在中央!
“你們自由了。”車輿外,馭馬的陌生男子說道。
自由了……
我呆了片刻,頓然驚問道:“夫人他們!”
“他們沒事,只是你們也用不上了。”男子長長一嘆,“是那個姑娘救了你們。”
“那……那個姑娘呢?”
我急切地看向男子,可他沒有答複,而是岔開話題說道:“這裏不安全了,等會有人帶你們去齊國。那是夫人的家鄉,齊人會善待你們的。”
“那個姑娘呢?”
“大夫抱歉不能守約,這是給你們的。”男子給我遞來一袋金銀,微微笑道。
“那個姑娘呢……”
男子看了我一眼,他不再說話了。
餘下的程途裏,除了陣陣馬蹄聲,便是一片的空寂。我不斷詢望向他的眼神,盡管我知道,其實他已經回複了。
“那個姑娘……她叫什麽名字?”
臨下車的時候,我不甘心,又問他道。
男子愣了一下,沒想到我會這樣堅持。他重眸苦思了許久,最末,避開我的眼光說:“對不住,我忘記了……”
公元前423年,齊國,仲冬。夜雨微停,燭芯裏的火苗嘶嘶作響。一陣風過,将我從小寐中悄悄喚醒。我揉眼放下手中的針線,暫別了那些陳年舊事。小荷和那個男孩已經睡熟,我悄悄起身,秉燭移向另一側的榻旁。
榻上的女子是我們新識的恩人,我輕掀被角,更換了她刀瘡上的草藥。朦胧之間,我好像聽到她道了一個名字,我又細聽了幾遍,應該是……
峄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