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墜落之王

墜落之王

晏冷淡是一個掌控欲很強的人。

這或許是大部分豪門出身的太子黨通病。

無形之中在同輩裏處于領頭羊身份的他們,一度作為正統執行人培養。而能夠做得了執行人這個位置的,往往也有着不同尋常的堅持和特質。

掌控欲強,只是其中之一。

他們往往有着要比一般人更鮮明也更顯著的色彩,不凡的氣度、或不俗的外表通通不過是錦上添花,一個眼神一個笑臉才是被驚懼的資本,千言萬語都藏在其中,等着有心人去品味。

這一點,哪怕混跡于市井煙火之中,無意間流露,也難褪其色,顯得其特質分明。

但晏冷淡除了這幾個太子黨通病以外,他還有一個在太子黨中,顯得不那麽通病的隐藏特點。

——就是他的控制欲。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很少一撮人才知道,晏家這個地位獨一無二的太子爺,晏氏第三代前執行人、現董事,那一副看似冷漠平靜的皮囊之下,流淌的是何種晦暗的暗流湧動,他那令人驚懼的控制欲又是何等的不可言說。

磅礴雨夜,驚天一砸,幾乎砸出了個險些被推翻反殺。

若非其克制力驚人、再無異常舉措,老爺子又将此事一力封口,他那意外被人發現的,澎拜的、一點就燃的控制欲,遲早會把自己害死在這樣危機四伏的晏家,這樣強強聯合之下産物的百年晏家也不會在交付權上傾斜于他。

“在外面,待的忘乎所以了?”電話裏老爺子的聲音冷冷淡淡的,聽起來還有點小兇。

但晏冷淡可不怕他,他自幼就被老人接在身邊一力撫養,他鮮紅的血肉裏澆灌的是他祖父滿腔熱忱和半生心血,沒有人能比晏冷淡還要更了解老爺子的脾性。

高山莊園的私人屋子沒有點燈,男人就立在黑暗間,笑意淡淡。

“心情不好,散散心嘛。”晏冷淡在老爺子面前,一直都是個柔弱小狗、時而叛逆不聽話的模樣,呢啊嘛這種語氣詞拿捏地得心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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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所以你連家都不願意回了,從愛爾蘭直接飛去了京城?”他的撒嬌老爺子都快聽膩了。

“左右那些不聽話的都收拾完了,公司裏也有執行官,我回去幹嘛?好不容易從一線退下來的。”晏冷淡說。

“為了于玚?”老人哼笑。

晏冷淡語氣一頓,他在路修遠身邊七個月,于玚帶給他的不愉早已被他抛之腦後,甚至還有幾分恍若隔世之感。但他還是裝作一副好像被戳中心事的樣子,虛實真假迷惑衆生:“沒有。”

“沒出息。”盡管老人如今歲數漸長、年事已高,但稍有些蒼老的面孔之下,是洞察世事的敏銳絲毫未變。

他眼光毒辣,人老心不老,祖孫二人那是一脈相承的開門見山和不客氣,短促的一句評價後倒是饒有興味的口吻,實打實的機鋒:“我看你,倒也不像是能為了于玚傷心成這樣的人。”

他也不等自己那小秘密甚多的小孫反對,難得在不讨人喜歡上這點不肯讓步,遣詞用句間是幾十年不變的辛辣和一針見血:“于玚,在你心裏可沒有這樣的本事和地位,能讓你昏頭如此。”

晏冷淡聽完就笑了,心說您這看穿事物本質的能耐果真還是逐年見長,只是這種話哪怕是誇贊卻也是不能說的。他一笑之下語氣就松了,一把好嗓子有些懶洋洋的:“好吧,我承認。的确是一半一半。”

他不驚訝于老爺子洞悉真實的本事,晏冷淡早已習慣自家祖父的多智近妖。

男人敞着浴衣站在熄滅的壁爐前,晦暗的光陰一路描摹着他的眉眼,使他盯着淩亂的餘灰漫不經心一笑時,顯得他有種森冷恐怖的俊美。

“不過于玚有沒有本事,我說了不算,您說了不算,得心說了才算。”晏冷淡打出半句機鋒,似真似假地說了一句,沒想蒙騙,但也沒想說真話:“人心才是最能欺騙自我的。”

他說得有幾分放肆,但尚在圈裏之內。卻沒想到老人再開口,竟是忽然不再給他打餘地的機會。

水珠從他的發上緩緩滑下,滴滴落在鋪了薄地毯的地上,老爺子三分殺機的話也跟着徐徐傳來,突然撕開了雨幕夜肆殺橫流的一角:“是嗎?晏冷淡。你若真将他放在旁人不可及的心上,怎麽今時今日,也沒見你有當年險些砸死吳泊魚的氣魄和膽量?”

忽然是,滿室寂靜都猶在耳邊。

連窗外呼嘯的風聲,都随着強大的通訊設備傳入電話那頭,一時之間,沉默之下,竟只有壓抑至深的淺淺呼吸聲。

高高瘦瘦的男人擡着手,握着手機眯了眯眼。

晏冷淡心知,老爺子這是知道了什麽,非要兩将交鋒之下打個頭破血流,有人負傷離場才好。

那段黑暗的、沉重的遙遠記憶跟着突然飛擲的箭羽一朝襲來,如吃人血肉的蟲獸連同恐怖和血的腥臭如影随形,好像非要叫人連牙齒都戰栗。

晏冷淡目光沉沉,站在火光了無的壁爐前,嘴角竟還帶着若有若無的笑。

——也是他那,稍顯病态而偏執的控制欲被發現的引信和契機。

“那當然是,不可同日而語了。”男人慢慢地說,咬着一字一句都好像帶着笑意盈盈。時隔多年,被再度扒開的血肉早已凝結了疤痕,不再血流,也沒了感覺,是他的祖父反複教給他的不破不立。

他早已毫不在意,以至于有口氣裏有幾分滿不在乎:“一個失去光輝的殘次品,怎能和稀世的珍寶放在一起相提并論?”

“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老爺子很了解他。沒搭理他的虛與委蛇,平靜地緩緩道出一句論語,語氣平淡卻似含雷霆千鈞,哪怕這麽多年也仍能一語道破天機、破了迷局,非要叫想要的人做出什麽承諾來:“你不是這樣的人,對嗎?”

暗紅色的窗簾一角被靜靜掀開,三層厚的厚玻璃也擋不住京城嚴冬臘月的狂風怒號,更洶湧的呼嘯傳入話筒,給老爺子的聲音平添上寶石的厚重。

男人擡眼,目視着窗外玫粉與灰暗的天,還有一地月光帶來的斑駁陸離,厚厚的雪都被覆蓋幾層滾燙火熱的氤氲。

他聽出了祖父口中的意有所指,腦海裏一片空白,誰也想不到、誰也想不起。

他只是微微一笑,認同了老爺子的話。

黑色的眼眸深邃如淵,映着玻璃窗外的天地,在突然而至的殺機四伏裏看不出情緒,慷慨地給出老人想要的承諾。

像是說給別人,也像是說給自己。

“對,我不是。”

“那就時時刻刻栓好你的控制欲。”

這一刻,老人的話好像和多年前那個雨夜裏沉聲說話的中年男性重疊,一樣的在破碎中重塑人格,一樣的夜雨聲煩聲聲止。

“我不想知道你這七個月以來究竟是在外面做些什麽,我也不想去插手你那神出鬼沒的手下每天都在替你做什麽事,但別給我替你收拾後事的機會,別做對不起自己的事。”老人沉聲說,“不是所有人,都像吳泊魚一樣。”

于玚不是,那個被他一度針對、放過又突然帶走探尋不到的路修遠更不是。

電話收線。

在被挂斷的餘聲中,走在黑暗裏的男人停駐在原地。垂着頭立在壁爐前,黑暗吞噬了他的臉,直直地埋在大片的陰影裏,孤影幢幢,卻平靜得不像話。

他把玩着手機,長久地站立。

窗外風聲呼嘯,室內空空的壁爐裏卻沒有一星半點的火光。

只有沒有被放回原處的暗紅色窗簾,理直氣壯地放肆展示自己曾遮掩的風景。

好一會兒,男人這才終于又動了,不過不是剛剛那般踩着地毯的輕快,而是慢吞吞地、好像在思考什麽的模樣。

他赤着腳踩在單薄的一層地毯上、不似路修遠家中的毛絨絨,只身一人于黑夜中獨行。

殘缺的月光支離破碎地照進縫隙裏,影影綽綽地埋伏在長長的長廊一旁,偶然映出半張冷漠的、毫無人情味的臉。

可是只一個錯眼、卻又就轉瞬即逝,好像不再是那個人一樣,在斷續的銀輝中換上一副垂着眼,無端透出幾分喪氣的面孔來,連同嘴角垮起的弧度都疑是沮喪和低落。

他走到和另一個男人的卧室裏,整個房子唯有此間仍有熱光。

路修遠坐在床頭,正背對着他換上衣服,伸展的臂膀和一閃而過半裸的肩頸在朦胧昏暗的光線下,雪一樣的白和優美的弧度。

衣衫擦過他的皮膚,卷起呼吸一窒的驚豔。

只是衣服還沒穿完,他就聽到晏冷淡赤腳踩在地毯上的聲音,于是便順勢偏頭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就這一眼,熱火的溫柔和舉世的慈悲碰撞着化為災難,以巧妙的方式融合,連同男性特有的冷酷、直接和其獨有的純粹、靜氣,鋪天蓋地地墜落,不經意間抛出,只是不動聲色就自有一番震懾力。

“晏。”

不過看上一眼,對晏冷淡微表情了解甚多的路修遠,就發現了枕邊人這一去一回的微妙變化。

男人松松系好衣帶,長袍攏在他的身上,隐約露出結實的胸腹,他在昏暗的燈光中回身、注視着自己一言不發的戀人,打量着枕邊人面無表情的臉,側臉融入了光影,語氣溫柔:“你不高興。”

晏冷淡站在門邊,偏了偏頭眼風很豔,表情卻是淡淡的,沒有說話,氣場凝結。

他慢慢走過去,在路修遠盯着他的目光中爬上床,黏黏糊糊、悶不吭聲就往他懷裏蜷縮。想起于玚,想起那個總是在事業和他之間選擇了只顧事業的于玚,好半晌才蹭了幾下、小聲嘟囔着,委屈得不行告狀:“被祖父訓了嘛。”

路修遠沒說話。他心裏有數,這是他不能問的話題。

男人把人埋在被子裏,抱着他冰涼的身體,一只手溫柔地撫摸他拱得有些亂亂的頭發,讓小狗兒晏冷淡舒服地眯着眼,又仰頭沖他索要了一個親親,接了一個淺淺的吻。

“阿遠,你是我的嗎?”晏冷淡頂着一頭柔軟地天鵝絨被,蓬松淩亂的頭發顯得他年紀輕輕,純良如兔。他歪着頭,嘴角翹起,天真的、純粹的影子在他臉上如光暗交接,能令人一眼就看明白,這個男人天真起來着實是一把好手,十分要命。

“是,我是你的。”路修遠摸着他的頭,坐在床頭垂着眼看他揚起的臉,順着柔軟的頭發一路撫摸着,落在他的眼角摸索。耐心地回答。

得到回應的男人,就像一個不知自己已經是一個大寶寶了的小動物,拼命地往自己信賴依戀的懷抱中磨蹭。

他的聲音小小的,蒙在路修遠懷裏,也蒙在被子裏,聽起來竟有幾分可愛:“那阿遠,會一直在我身邊嗎?”

這不是他第一次問這個問題。他們剛剛在一起,路修遠還未知道真相時,晏冷淡就總會問他這個問題,他的臉上帶着甜蜜的笑臉,語氣更是甜膩膩的。

還有後來路修遠知道了真相,哪怕被他萬般糾纏也不回頭時,晏冷淡也總是會忽然問出這個問題,同樣的天真神态、可愛模樣。哪怕路修遠并不回答,或者拒絕。

“會的。”他說。

舊的記憶一次次閃回,在這溫情脈脈的氛圍之下,路修遠低下頭。

這次是他将埋在自己胸前的腦袋擡起,不欲再聽他那令人分不清真假的聲聲情訴,徑直親吻上那片薄薄桃色,是溫柔的、細碎的。

他閉着眼。只要抓住自己想要的、能抓住的。

雪夜的冰霜凜冽襲人,這場京城冬末的最大一場雪前所未有的狂躁着,引着劇烈突變的天氣和驟然而至的低溫,将原本有融化之意的雪水席卷一空,再度短暫地凝聚成冰。

“會的,晏。”路修遠的手掌摸着他的臉,垂着眼在他的唇上徘徊、品嘗着那兩瓣浸染上潋滟水光的桃色。不去談那些前路風雪,也無力分辨、不想去分辨他的虛虛實實,只以一種肯定的、篤定的口吻,簡單而直接地對他說:“我會一直在你身邊。我永遠是你的,永遠。”

“無論如何?”晏冷淡似笑非笑地一歪頭,那種天真感又來。

他分明是浸淫黑暗中成長,鋒利到極致,也薄到極致,一言一行都是被特別教養的注意。卻長成的是一半一半的樣子,半是男人半是男孩,只要他想随時都能有一種天真感,有時夾雜着某種成年男性特有的性感,混在一起就足以令人忽略他本質的陰郁與強大,單單靠一個表情就能激起旁人對他的保護欲。

晏冷淡仰起臉,嘴角帶着似有似無的笑,轉眼間就掀開了那層迷惑心智的僞裝,明晃晃地告訴他人自己的虛僞,是令人心驚的冷漠和危險。

他趴在男人懷裏,還裹着溫暖的床被,剛剛還在柔軟喪氣地撒嬌。然而只是一個擡眼間就翻臉無情地透出居高臨下來,那端出的,看似表面上都是柔情似水裏,底下盡是自我分割的冷眼旁觀。

“無論如何。”路修遠低低笑了一下,篤定地說。

年長的男人抵上他的額頭閉上眼,在細碎親吻的間隙間抓住他纖細的手指,似某種鄭重其事的承諾,放在自己滿腔滾燙的心口上:“這裏,都是你的。”

他頓了頓,像是某種願意垂憐惡鬼的神明,心甘情願放棄單槍匹馬獲得庇佑的機會、執意要以身試情。

于是路修遠放開他,在他的目光中睜開眼,長長的睫毛下,是無處躲避的真情流露。

那種讓晏冷淡熟悉的、也久違的,溫柔又哀傷、破碎又決絕的眼神時隔幾年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整整兩年,這個幾次被迫須只身臣服黑暗的男人第一次提及當年那不堪回首,又搖搖欲墜的往事。

他的語氣是緩緩的、平靜的,沒有後悔,盡是從容,重複着幾年前說過的話語:“晏晏,我說過,我回不了頭了,我再也回不了頭了。”

即便腐爛,即便肮髒。既然這份來自惡鬼贈予、甜膩與毒藥混合的愛與欲,最終被他選擇接受,那麽路修遠就不會再去想如何給自己留有第二條路,才方能逃離這片由自己親手造就的牢籠。

只因愛會使人盲目,使人能生出萬千膽量,抛去一身清白之名,丢去背後羽翼,忽略橋下數之不盡的森森白骨和腐爛血肉,去走一走那與俗世道德對立的獨木橋,會一會那立在盡頭處微笑等待他的堕落之王。

從一開始,他就只給自己留下了兩個選擇,一個要麽一條路暗淡無光地走到底,一個要麽被那個玩弄他真心的男人在半路抛棄。

所以當路修遠決心走向晏冷淡時,就從未想過,自己還能再有回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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