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誰是小三
誰是小三
高中的時候,蔣純曾聽過一個教授的講座,在德國教育行業裏很有名氣,具體他是教什麽的蔣純已經不記得,只記得那位梳着長發、看起來溫文爾雅的男人說過一個很有意思的觀點,讓他記憶猶新。
他說:在哲學裏,有時萬物的本質和事情的真相可以做類比,它們是“0”也可以是“1”,還可以是“無窮”。而當戲劇性的沖突降臨時,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當它們在保持變化莫測的複雜多變的可能性時,兩者中取任何其中一個,都會讓人覺得來得防不勝防。
那時的蔣純坐在底下,隔着三排顏色各異的腦袋瓜、仰着腦袋聽得雲裏霧裏,覺得似懂非懂,也成了他整場下來一直思考的毛線團之一。
後來講座結束,因行程原因走得飛快的教授離場,皺着眉頭、糾結深思的蔣純被同行者拉起,他便試圖向自己看起來比他聰明的朋友敘述自己關于那句話的疑惑。
但那個朋友卻表現得很吃驚,黑色的眼瞳滿是疑問,他對蔣純用德語飛快地回答說:“這不就是在裝b嗎,你竟然也能被這樣的故作高深唬住?”
蔣純先是一愣,緊接着是對自己朋友的懷疑,但又很快被他說服。最後關于這個觀點的疑問都抛在腦後,再也沒試圖剝絲抽繭過。
只是那位教授說過的這句話,始終讓他記憶深刻,猶是昨日。
現如今,在距離那一場講座已時隔不知幾年後,蔣純面對從天而降的秘辛餡餅時,卻恍恍惚惚地再一次想起那位教授的觀點,終于認為他不單單只是在故作高深,還摻有一定的事實道理。
蔣純想不通。他想不通為什麽這樣的事情會被他知道,他也想不通為什麽這一口餡餅竟然錘到這麽死,叫他都找不到任何可以替代的解釋維護他親親表哥岌岌可危的幸福。
——是的,這個突然而至的秘辛,事關他那位只大他一代溝的、他敬愛的表哥。
他放空着臉,等了許久直到沒有聲音,才從洗手間的隔間裏飄出來。卻沒想到才暈暈乎乎,好像腳下踩着雲朵還沒走幾步,一轉彎就看見他的嫂子、他表哥的合法伴侶垂着頭在洗手池中洗手,不知等了他多久。
于玚還是那個裝扮,一成不變的白襯衫,和卡其色休閑長褲。
彎曲的細長銀色水龍頭下,細細的水流和着潺潺的靜谧水聲,親吻着他的手指,在橙色燈光下吹奏出稀裏嘩啦的進行曲。
蔣純黑葡萄似的眼睛,茫茫然着終于從雲端落下,墜落在這個男人的肩頭,看他鎮定自若地洗着手。
“你都聽到了。”于玚開口,鏡子裏他的臉因為低垂的角度看不清晰情緒。直到青年收回手,從口袋裏抽出疊得整齊的手帕來,才完整地露出一張沒什麽表情的臉:“你聽到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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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純吶吶着,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下一瞬間,才如夢初醒似的,發出一聲急促的喘息,視線對上鏡子裏于玚的眼,不知說什麽。
于玚垂着手,看着鏡子裏的年輕男孩兒,他記得他,也知道他。
青年臉上鑲嵌的玫瑰一樣的嘴唇勾了勾,笑了一下,溫和漫上他的眼瞳,淹沒成海。于玚像是做了什麽決定一般,看上去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放松之感。
他轉過身,對晏冷淡的表弟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姿态禮貌而克制:“跟我來吧,洗手間不是一個合适的地方。”
蔣純的眼神從他的臉上轉到他的手上,反應卻是往後退了兩步。
“不,我不能。”蔣純咽了咽唾液,天然的直覺瘋狂地提醒着他做出最正确的選擇,他對于玚說:“你和表哥的事,我不能摻合。”
話一旦開了頭,就沒那麽不知所措。
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告訴眼前被他聽到秘密的青年自己的立場:“無論你做了什麽事,應該對表哥說的,都不是我。”
“哪怕是對不起他的錯事嗎?”
于玚那張顯得他分外年齡小的娃娃臉上是平靜的,一雙好似會說話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似乎對他的反應早有預料,并沒有流露出多少驚訝的意思。
但是他說出口的話,卻無疑在映射着蔣純、他剛剛聽到的那些話都是事實。
“對,沒錯。”蔣純忽然鎮定了下來,說:“你是我的嫂子,我相信你比我更要了解我的表哥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無論你做了什麽錯事,都需要你去親口對他說,而不是通過我來替你轉達。”
“你不想知道?”于玚轉過臉,語氣奇怪地問他。
“不,我不想。”蔣純說,“這不是我該知道的事。”
于玚勾了勾嘴角,他點點頭,忽然又問:“你已經聽到了,不好奇?”
蔣純的反應更理智,也更直接,他盯着于玚說:“你說的對,不該知道的我已經聽見了。但是有關兩個人的事,任何人都不應該去插手,我也沒資格去探聽。”
說完,他就好像是有了很多力氣一樣,跟于玚說了一句“再見、嫂子”,還來不及聽青年的反應,就逃也似的腳底抹油跑了。
德國華裔,蔣家蔣純,今年二十四歲,偶然出行,于商場洗手間面臨了短短前半生以來最大的臨時磨練,知道了他二十四歲以來聽過的最大的秘密,且沒有之一。
在于玚面前溜得飛快的蔣純一屁股坐進沿途經過的某個包廂裏,脫力般失去控制管理,靠在柔軟的椅背前。
他在侍者甜美的微笑下順着菜單推薦,渾渾噩噩點完了東西,半點沒往心裏去。
直到侍者離去後半晌,蔣純才從呆呆的狀态裏回過神,回想起于玚在洗手間壓低的聲音,雙手一下子捂住臉,拄在桌面上發出壓抑的嚎叫。
我屮我屮我屮我屮我屮我屮我屮我屮——!!
他心中的小人拼命地蹦來蹦去,張牙舞爪地抓狂尖叫,甚至還沒有形象地在地面上滾來滾去,蹬着小腿兒宛如羊癫瘋患者在犯病。
蔣純簡直都要淚流滿面,想要給他哥跪了。
他喘着氣,從指縫裏睜開眼,欲哭無淚地想起剛剛在洗手間發生的事,于玚的聲音不停地回響,包括他不小心偷聽到的話。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從于玚眼皮子底下成功溜走的!
太刺激了,蔣純想,他就沒經歷過這麽刺激的事兒,他甚至都不知道這件事該不該跟她表哥說。
蔣純的腦海裏猶如出了問題的劇場投屏,他越拼命告訴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想,他的大腦越要一次又一次地回放。
他噫噫嗚嗚地咬着牙,小可憐一樣喪眉拉眼,覺得那場面比他被他的親親表哥扔到軍中暴打和高強度操|練都要更彷徨無助,難以應對,堪稱是他人生中一大難題的高山。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那時他發現自己穿反了衣服,便做賊一樣竄進了隔間,迅速地換完還沒來得及出來,就聽見外面有一陣平穩的腳步聲,還有于玚低啞的嗓子,在空空的洗手間內響起。
作為大型商場的洗手間,有一種占地不小的空曠,寂靜無聲的環境下,即便青年壓低了嗓子,緊繃的聲線透着疲憊,聽來也依然有種回聲之感。
無意聽人談話的尴尬還沒來得及蔓延,聽覺上的似曾相識就讓他止住了動作,同時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蔣純其實并不熟悉于玚。
他只在婚禮現場,還有電話裏聽過幾次于玚的聲音,但饒是如此,出色的天賦也讓他在第一時間裏從突然而至的男聲中聽出幾分熟悉。
“再說吧。”
“我遇見了路修遠。”
“我不知道。”
“你不懂那種感覺,随時都好像可以破裂的無力感。”
“但他遲早都要知道的。”
“我有預感,很快了。”
“我的确心神不寧,誰讓我做了錯事,讓他做了小三。”
在路修遠飛來香港的這些日子裏,除卻一開始的意外打亂,和晏冷淡忙于公務的時間以外,路修遠總是能在自己下榻的酒店房間裏看見他年齡小、但身份卻不小的愛人,在一邊做事一邊等着他。
有時他會自己帶來幾本書,雙腿盤起陷在沙發上,微微垂着頭顱閱讀文字。也有時他會坐在空曠的辦公區,藕紫色長桌上只擺放着他的東西,認真而專注地處理集團事宜。更有時,他會在路修遠還沒回來前,躺在他睡的床上、枕着他枕的枕頭,拉着窗簾入睡,趁機休息補眠。
晏冷淡睡覺的時候很安靜。
尤其是當他嗅着路修遠遺留下來的味道入睡時,淡色的唇會微微翹起。
外出做事的路修遠從外歸來,等他輕輕推開門時,看見的就是愛人蜷縮在被窩裏的一坨背影。
像卷曲的毛毛蟲尚未破繭而出,還在白色的繭子裏呼呼大睡,糾結着如何能獲取更多的養分。
路修遠脫了鞋,在卧室門邊換上晏冷淡不知又從哪個小倉庫裏,又掏出來的一對毒蘑菇拖鞋,腳步很輕地走過去,有意收斂足音。
直到他站在床邊,垂下頭,目光流連在他的愛人身上,那一團安靜睡去的小狗,最後目光落在他的微微翹起的唇上,情緒不明。
男人就躺在路修遠平日裏睡的位置,蓋着路修遠這些日子以來蓋的被子,只拉到腰腹位置,露出他上身穿着的昂貴襯衫,已經有了褶皺。
他的臉是安靜的,是被昏沉的睡意中和了的冷硬,不再具有醒時那麽強烈的攻擊性和侵略性,不再試圖每時每刻都要飛之欲出随時中傷他人。
但依舊是鋒銳的,冷白的,應了那句素淡到極致、亦是濃墨重彩。
有流雲飛影刻入皮肉及骨縫呼之欲出,宛如黑水白山的極致剪影,只有薄薄的唇是有顏色的,在一灣潋滟山水色裏綻出一捧邊疆山火來。
而那一點飛鴻就猶如在晨曦中被寒意露珠打濕的五瓣花朵,薄薄一層身子,輕易就能被昆蟲吻上烙印。甚至無數次吸引着愛慕者誓要化作人間風雨,寧可要塵世都被風吹雨打,也要好叫沒有任何東西能夠碰被他所珍愛的一枝獨秀。
路修遠很愛晏冷淡這一張臉。愛他高興時飛揚的眉,愛他撒嬌時濃情蜜意的眼,愛他欲望時帶着灼燙溫度的唇,仿佛随時可以在所過之處留下褪不去的情人咒。
他彎下腰,先是在那張溫熱的唇上印上一吻。方才在晏冷淡身邊坐下,伸出了手撫摸他臉頰,含着笑企圖喚醒他的愛人。
“晏,醒醒。”路修遠心知肚明晏冷淡的習慣,他輕輕抓住了他的耳朵:“再睡下去,晚上就該睡不着了。”
不出所料,晏冷淡還猶閉着眼,但仍很快就給出了反應。他徑直從被窩裏探出一只手,抓住了路修遠。
“阿遠好忙。”
男人一個用力,就将路修遠拉入懷,随即一雙眼睛睜開。成年男性清瘦的身體倒在他的身邊,他的胳膊拂過年長者的腰腹,也拂過他身上着的質地光滑的襯衫。
他低下頭,下巴枕着愛人的頸窩,似真似假地抱怨:“比我還忙。”
“既然來一趟香港,我當然要見上一些人。”溫熱的氣體呼在頸邊,路修遠聽出他的話外之音、弦外之意。但卻故意裝傻,只用修長的手指碾磨着他的頭發,不慌不忙地反将一軍:“更何況,真正忙碌的是晏才對。”
“可我比阿遠要回來的早。”晏冷淡狀似認真地反駁。
路修遠聞言就笑了起來,微微挪了挪位置,無限地靠近,毫不吝啬自己的親吻,從容地問:“還沒死心?”
他說的是那一天,晏冷淡邀請他去晏氏。
可是路修遠始終沒答應他,甚至自那之後沒再去過。
“阿遠來香港,不是為了我嘛?”晏冷淡語氣委屈地沖男人小聲嘀咕,他被親了一口也沒有被安撫,反而愣是張開嘴咬了男人一口,雖然并不怎麽重,很輕很輕:“…可阿遠有好多排在我之前的事。”
面對戀人的咕叽咕叽,路修遠倒是好脾氣。
他知曉晏冷淡是在吃味,便一時之間沒再說話,只眷戀地親吻了下他薄薄的、花一樣多有嬌豔和脆弱的嘴唇。随後便淺淺笑了一下,食指點了點他的心口,無論是神态還是語氣都無端透出幾分鄭重其事:“在晏之前,永遠不會有比晏更前的位置。”
晏冷淡聽了,似乎是被他哄住了,沒再發難。只是慵懶地眯了眯眼,薄薄的嘴角也随之勾起。
他像是一頭吃飽喝足的雄獅,懶洋洋地趴在午後燦陽的草地上,結實有力的臂膀環着路修遠,理所當然地享受着這片沒有敵對者的土地。
路修遠被他抱在懷裏,溫熱的呼吸噴在他的頸窩處,仿佛有滾燙的火焰在灼傷着。
足足有好一會兒,他才開口、忽然對年長者說:“阿遠,我想聽你給我讀書。”
“好啊。”路修遠說。
他向來不會拒絕他的這些小依戀,從晏冷淡的懷中坐起身,低下頭十分溫和地問他:“晏想聽什麽?”
“就床頭那個吧。”男人語氣親昵,睡得一團亂的毛腦袋蹭到了他的腿邊,相當自然地枕了上去,口吻甜甜的、好像在撒嬌:“謝謝阿遠。”
晏冷淡放在床頭的那一本書路修遠并不陌生,他的目光落在封面上那個黃橙橙的月亮,認出了這是晏冷淡去年在他的公寓中曾幾次翻看的作品。
但路修遠從未觀察過這是一本什麽樣的書。
或者說,它的外皮上壓根沒有寫上任何名字,甚至是文字。
“你似乎很喜歡這本書,晏。”他的目光從書封上收回。
“它的故事很有意思。”晏冷淡閉着眼,“阿遠可以先看一看,我不介意阿遠一會兒再讀。”
“那——晏可以為我講一下,這是一本什麽樣的故事嗎?”路修遠含笑着問。
“當然。”男人先是語氣輕快,随後話鋒一轉:“但我更想先聽一聽阿遠對它的看法。”
“可是晏,我并沒有看過這本書。”路修遠好笑地說,他長長的睫毛翹着,垂落些微弧度:“而等我看完它,我相信你又要睡着了。”
“不要污蔑我,阿遠。”晏冷淡睜開眼,正好對上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瞳,他對路修遠說:“——因為我相信你應該看過它。”
“它有一個很合适的名字,和一個很有名的作者。”晏冷淡似笑非笑,很是篤定:“你一定看過它,阿遠。它的名字就藏在最後一頁。”
這是當代文學作家很有名一本文學小說,被列入教育叢書首選。
男人薄薄的嘴角勾着,笑意卻未達眼底,狹長的眼深不可測,那裏面有濃得看不清的墨色流淌着,化作涓涓細流彙入汪洋大海。
路修遠眉心一跳,幾乎是瞬間就意識到危險。他尚存的笑意還未來得及變化,就被晏冷淡的目光直勾勾盯的、脩地凝滞在唇畔——年長者聽見枕邊人的聲音響起。
他的語氣帶笑,仿佛稀松平常,不急不緩間自有一種娓娓道來的從容不迫。
“關杜喜歡沈放,勝過喜歡曲筱。那麽你呢,阿遠是喜歡于玚,還是更喜歡我呢?”
伴随着他最後一個話音的落下,酒店卧室裏的氛圍,也在這一時之間墜入冰點。
沉默在室內蔓延,路修遠臉上的笑也在慢慢收斂。
“怎麽了,阿遠?”在他膝頭,這個魔鬼還在問。
一如既往的,
似遠似近、鬼魅般飄忽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