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
“不好意思,麻煩你走這一趟。”淡淡的男聲響起,夾帶着細啞的歉意,在不算寬闊的空間中仿佛碰撞在玻璃杯底的冰塊兒與琉璃。晏冷淡一手搭在方向盤上,挺直的腰背稍稍靠在駕駛位裏,鼻梁上的細框平光眼鏡收斂起鋒芒畢露,竟然顯得頗為文雅克制。
雨幕沖刷,即使在車裏也能聽得清晰,在這靜谧的環境裏有人輕輕一笑,一如既往的溫柔沉靜。
“沒事的師兄,總歸是要回來一趟的。”于玚說。
晏冷淡盯着外頭的大雨,臉上沒什麽情緒,側臉隐沒在黯淡無光的天色裏,比青年記憶裏的模樣更冷清。
他慢慢啓動車子,沒再說話。
于玚這次回國,是應了前夫晏冷淡所托,完成一個簡單的新聞采訪,正式給他們這段不能給外人道也的複雜感情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說來也奇怪,晏冷淡和于玚的感情之路竟一直被狗皮膏藥似的八卦狗仔所鐘愛,哪怕有衆多前車之鑒在前,他們也要打個擦邊寫一寫好好揣測一番。
本來也無所謂,算不上什麽事,水至清則無魚,只要不過分,晏冷淡也不會示意手下人出手讓人倒黴。只是自一年前起,懷有窺私欲的窺探者們從原來的狗仔行業漸漸擴大了範圍,號召了不少的一批人考古吃瓜,其中就包括近兩年逐漸失去分寸的營銷號們,打着冠冕堂皇的名義幹着不要臉的事,掀了好一番風浪。想來大概是自兩年前秦鶴連搞得那場熱搜惹得麻煩,這便讓晏冷淡對秦家更添幾分不合的龌龊。
如若不是早年有負于于玚,到底在晏冷淡心中留下幾分未還的情面,顧及到于玚這兩年有考慮進入市場,難免面向大衆苛責的目光,失去晏氏護航保不準會被挖出什麽料,晏冷淡原本的打算可要比現在這個還要簡單粗暴。
“路……先生最近怎麽樣,這兩日我看國內的新聞,總是提及炙日。”好一段沉默之後,坐在副駕駛的于玚打破了平靜,他的用詞明顯比從前要謹慎得多,斟酌着分寸向男人問話。
縱然知曉內情,親眼所見媒體從業者們亂寫的程度也遠超想象。而作為漩渦中心的主角,于玚身在國外倒還好,晏冷淡與路修遠,卻是可想而知有多受大衆津津樂道。
于玚轉過臉,觑着晏冷淡讓人看不透的臉,那股子熟悉的寒霜刺骨依舊凜然如冬,優雅和傲慢藏在細微處隐約可見,冷峻凝練的線條即便有鏡框有意調和,頗有幾分收斂,也能在不經意間時刻透露出他的森冷陰郁,窺見其真實性情的冰山一角。
“我原以為,年紀越大,師兄就會更柔和一些。”大約是觸景生情,一下子讓青年想起從前,在短暫的謹慎客套後,于玚便在晏冷淡的臉上收回目光,哪怕剛剛的話得不到半點回應,語調也娓娓綿長:“如今一見,倒是讓我覺得錯了,漸長的不僅僅是年齡,還有師兄的冷漠性子。”
不消多言和作證,藝術從業者就能敏感地從中體會出幾分不同尋常來。
于玚嘆了口氣,想來晏冷淡和路修遠的感情也不似他所想的那般順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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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這個字眼的确虛無缥缈,但一個人有沒有被愛,他是不是身處被愛包裹的環境,卻是能夠叫人一眼就看出真假和虛實。
紅燈亮起,晏冷淡剎了車,在等待數字換轉的時候側臉看他,于玚無意間瞥見他無名指上一閃而過的光。
“我以為他會聯系你。”青年聞言疑惑地擡起頭,撞上他深不見底的眼,晏冷淡的口吻很淡,果真是一如從前的冷靜克制。他淺淺笑了一下,嘴角挑起的弧度掠過地飛快,随即正過臉,目視着昏沉雨幕中模糊的紅燈,語氣平靜地不像話:“看來你也不知道。”
話語裏可能潛藏的含義實在太大,好歹也是在晏冷淡身邊待過不短時間的于玚頓了一下,方才開口:“發生了什麽?”
瓢潑大雨裏,高高挂起的紅色燈光在這時跟随着數字的遞減準時熄滅,代表着希望和允許的綠色光芒遂亮起,在風吹雨打之中散發着微弱的光。
不夠,卻足矣。
車如離弦。
駕駛位上的男人側臉被無盡的天光凝魄鍍上一層撕不開的灰暗,黑色風衣內的襯衫扣子系得一絲不茍,只露出微微突起的喉結,和光裸冷白的頸。
“他早就走了。”晏冷淡說。
晏氏集團,會客室。
“你好晏先生,于先生。我是這次采訪您二位的記者,我姓秦,秦嬌嬌。”門扉被打開的聲音響起,低頭梳理提問稿也等待已久的長發女人迅速地将膝上的東西放在桌上,禮數周全地從沙發上站起身,黑色職業裝穿得整齊又挑不出錯,笑容可掬只化了很淡的妝。旁邊跟着站起的是一位随行跟同的男性,西裝革履亦是看上去清清爽爽,眉目俊朗頗為正派,見于玚的目光看過去,秦嬌嬌旋即很有眼色地向他們介紹:“這位是我的搭檔,韓謙韓先生。”
“晏先生好,于先生好。”這位名叫韓謙的男人看上去文質彬彬,并不多話。
于玚了然。
他很清楚晏冷淡對于記者狗仔的态度。晏冷淡自橫空出世起,就沒有一個記者能出現在他身邊,哪怕是國企安排也被晏冷淡客氣推了,這樣一個人,他能安排的新聞采訪,必然也不會程序繁雜到哪裏去。但采訪方卻還是安排了兩位記者同行,想必應該是考慮到這位秦記者的性別問題,恐出不必要的亂子,也是足夠謹慎和尊敬。
“你好。”晏冷淡颔首,反應冷淡。
秦嬌嬌在來之前就做足了功課,了解這位晏家董事脾性如此,并不介意。她的目光謹慎地劃過那張可以颠倒衆生的臉,生不起一絲一毫只能被稱之為是亵渎的心思,只在心中感慨敢摘下這朵高嶺之花者的勇氣。
況且……相較于晏冷淡那堪稱恐怖掌控的氣場,在他身側的于玚看起來倒是好相與些。
“你好,我是于玚。”青年眼神明亮,白皙的娃娃臉就好像是還未離開象牙塔的大學生,氣質恬淡素淨。
秦嬌嬌的專業素養很高,在短暫地寒暄過後便進入正題。
其實她本不是這次采訪的第一人選。作為記者,秦嬌嬌親和力不夠,她不愛說廢話,在采訪人時往往過于單刀直入,哪怕她功底過硬也真誠客氣,也曾惹人不快。
但這些在以往看起來是不足的東西,放在晏冷淡這裏卻适合非常。
業內傳聞晏氏太子脾氣冷酷傲慢,講究用最快的時間解決所有的事,最不喜那些繁文冗節。也因此,秦嬌嬌這位被同行戲稱為“快三刀”的鐵女郎,便被委以重任,來采訪這位想想也知道必定是公務繁雜的晏氏董事和他的前夫。
“這次的采訪很簡單,只有幾個問題就足夠。”秦嬌嬌一旦進入了工作狀态,眼裏就沒有任何美醜好壞之分,何況她本身也不是那等見識淺薄之人,只專注于采訪本身。看出晏冷淡态度冷漠,她便選擇将提問稿遞給于玚,一舉一動都表現的落落大方,還不着痕跡地向晏冷淡和于玚溫聲解釋:“個別問題或許會有點尖銳,但這些都是被特地篩選出來,有意向公衆解釋的謠言。”
于玚心裏有數。晏氏這樣的權勢,又是有意為之接的采訪,能被最終定稿的問題定然是插手之後的産物,但于玚還是快速浏覽了一遍,給了秦嬌嬌這個面子。意料之中的內容,尖銳是有,但比之這些日子以來他在網絡上查閱到的內容已經好上很多,看得出來的确有被插手過。
“沒什麽問題。”于玚笑了笑,又将這份提問稿遞回給秦嬌嬌。
“那我就開始咯——”秦嬌嬌也跟着笑起來,示意韓謙打開錄音筆,開始了第一個問題。
“衆所周知,晏先生并不喜歡被打擾,甚至從不接受任何采訪。那麽請問如今是什麽,讓您改變了這個決定呢?”
“不算改變。捕風捉影的事太多,離了婚總歸不能再給對方添麻煩。”
“那看來晏先生還是一位很負責的男人,二位的婚姻生活應該還算合拍融洽。只是既然如此,又因為什麽離了婚呢?”
“這個問題,應該我會比較有感觸。”出乎意料地,在這個問題面前首先開口的竟然是坐在晏冷淡身旁的于玚,秦嬌嬌有些驚訝地看出去,就聽見這位被年輕面孔模糊了年紀的青年笑着說道:“因為我們都是把事業高看于愛情的人,尤其是我,可能我比師兄還要更看重自己的事業一點。因為工作地點的原因,早年的時候我們常常兩地分居,甚至有時師兄來見我,我都沒什麽時間去陪伴他,時間長了感情自然而然就淡了,這點我對師兄很抱歉。”
于玚轉頭觑了一眼男人,正巧撞進他擡起的眼,略有點嬰兒肥的巴掌臉笑起來時幹淨清澈。
秦嬌嬌聽了之後很驚訝,臉上流露出恰到好處的不可思議來:“我以為晏先生會更看重事業一點,沒想到于先生竟然才是那個工作狂人。”
“是的。”于玚低頭一笑。從進門開始便表現得游刃有餘的他,難得也露出幾分腼腆。
其實近兩年于玚的變化很大,徹底離了晏冷淡的他似乎是終于想通了什麽東西,整個人變得更為煥發明亮起來,在待人接物上也不再像從前似的寡言少語。
當然,有變化的也不只是于玚,還有晏冷淡。
更冷酷,也更沉默。
有意時隐藏存在的能力也變得更強。
他分明坐在那兒,卻仿佛令人感覺他已與環境融為一體,讓鋒利的鞘開了刃,連刀都不用拔,竟可在軍陣中悄無聲息奪人首級,直至天明時揚長而去。
晏冷淡微微垂首看着他,他個子實在生得高挑,哪怕坐在那裏也要比于玚高出一個海拔,需要稍微低下頭去看。
男人面色平淡令人捉摸不透,搭在膝上的手臂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着無名指上的戒指,似乎是對這場采訪百無聊賴,只在回答問題時會給出自己的目光,不怒自威,氣場攝人。
秦嬌嬌注意到這一點,便小心翼翼地又問了晏冷淡:“因為近日來網上多有猜測,我在這裏便也有一點疑問,您二位離婚的理由真的僅僅是因為如此嗎?”
“那不然?”晏冷淡淡淡出聲:“沒有什麽對錯,緣分到了,就和平分手。”
“好的晏先生。”秦嬌嬌點點頭,這回她有了一個想問的目标:“我剛剛注意到,于先生對晏先生的稱呼是師兄,請問您二位除了曾經的婚姻關系,還有什麽更親密的關系嗎?”
“也不算更親密。”于玚糾正她的用詞,“只是我習慣這樣稱呼他,因為我們曾是師兄和師弟的關系。再者,我們擁有着同一位老師,也曾擁有過世上最親密的關系,又是和平分手,換一個稱呼多少顯得有點不必要和尴尬。”
“原來如此。只是這樣的話,晏先生現在的伴侶不介意嗎?”秦嬌嬌笑着問。
“不會。”晏冷淡開口了,他語氣平靜:“我在認識于玚之前,阿遠就已與他結識。”
路修遠的名字不是秘密,早在他與晏冷淡結婚之事曝光之後,便有聰明人尋着蛛絲馬跡扒出。
秦嬌嬌又問:“這麽說得話,那于玚和這位路先生也算頗有淵源了,于先生不會覺得他們二人之間會有什麽秘密嗎?”
她問得可以說是相當委婉,即使是知道真相的于玚也是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于是他的表現便顯得很完美,真實的困惑在他臉上閃過,随後半晌才慢慢地啊了一聲,回答了秦嬌嬌:
“這個問題,我想不會存在。因為我們的工作實在太忙,而一段感情倘若沒有時間接觸的積累,肯定會走向分散。所以在意識到我們的愛情已經開始漸漸消退、又沒有辦法再可能挽回之後,我和師兄很早就已經約定好,在沒有找到新的感情之前不會離婚。畢竟秦小姐你也知道,我們的情況比較特殊。”
說到這裏,于玚笑了笑,幾乎是捅破了這層秦嬌嬌未敢挑明的窗戶紙:“況且,師兄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也知情。”
“那現在我只剩下最後一個問題了,”工作準備收尾,秦嬌嬌的語氣輕快,臉上也帶着笑意:“兩位先生是否會覺得,當年結婚這個決定過于匆忙,缺少深思熟慮呢?還有如今晏先生和路先生的婚姻,晏先生對待外界評價您是在走老路的看法是什麽呢?”
“為什麽會這樣覺得?”晏冷淡微微一笑,鼻梁上的眼鏡也被他随手摘下,他的口吻漫不經心極了,但誰也聽得出他話裏的真心實意和簡單純粹:“人的結構是理性的,但最終點亮骨骼的活力,卻恰恰也是在理性看來不夠深思熟慮的感性,不然它只是一具幹巴巴的骨架,是沒有感情的行屍走肉,不具備成為一個人的特質。一段感情,想要就去開始,誰也不會知道結局是否如願以償。我接受了這段感情,也開始了這段美好,并且也在這段過程中努力去維護,那麽即便最後它的結局看似不盡人意,我也并不後悔曾經享受過這段旅程。”
于玚考慮的時間便有些久了。
他的眼睛微微彎起,輕柔的笑容在他臉上含苞待放,即便是透過落地窗的玻璃,打落下來頗為陰沉的光,落在他身上也留不下半分陰霾的痕跡,反而都只能躲藏在細微處,淪為陪襯。
“可能我的想法略有些與師兄相悖,但對于這件事的看法是一致的。雖然我并不覺得當年我們結婚的決定過于匆忙,但要說缺少深思熟慮,其實也不盡然完全不對。我很喜歡師兄用的一個詞——旅程。這的确是一個旅程,離婚也并不是什麽苛責可怖的事,它只是一段旅程的結束,代表了新的軌道和新的開始,它帶着我穿越不同的時間節點,讓我可能會看見春天、看見冬天,也有可能看見夏天、看見秋天。但不論哪一天,哪一個季節,都是我的榮幸與遇見,代表旅途的四季變換或許有跡可循,可也或許還是交錯進行,沒有規律,所以不管在當時得到的是哪一個,對于那個節點的我來說都是值得珍藏的被贈予。”
正如他和晏冷淡這一場婚姻的結局,無論萍水相逢,有多青睐,能夠有幸攜手走過一段旅途,在跋涉的山水裏并肩共看花團錦簇,就已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