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幾朝光陰幾朝容

幾朝光陰幾朝容

2016年4月4日  清明節  西寧

23歲這年的清明節以一種別開生面的形式在我的人生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日子仿佛從星期六那天早晨開始,變得格外不一樣。你出操回來,臉上挂着的笑容讓頰側淌下的汗珠都生動起來。

“你幫我把衣服都洗了?下次不要洗,這裏的水太涼了。”望着院子裏随風輕擺的衣服,你走過來接過我手中正在擦東西的抹布,往桌上一丢,拉着我就往外走。

“還有這些,我昨天才打掃過的,不用管它,走,先帶你去吃飯。”

我感受到了你輕快的心情,也不由自主快樂起來。

“剛接到一個小手術,吃完飯你去做一下。”

擡頭看着對面的梁棟,你黑了臉。

“你又要幹什麽?今天你去,我一會兒有事。”

梁棟嘴裏叼着饅頭愣了一下,又轉頭看看我。

“不是,我也要忙的,這是上面讓你去的,不是替我。這個傷員是地方武警部隊的,傷了腿,你心細,領導指定讓你來做。”

你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梁棟吃完,臨走時突然對我說:“不好意思啊,攪了你們約會。”

我明白的他的意思,但我一點也沒有怨怪啊。奇怪,若是以前,肯定要矯情地裝不開心一下,面對你,我卻害怕添了麻煩。

“本來想帶你去後山上去轉轉的,現在……我恐怕得忙一會兒,要不你先回我宿舍,櫃子裏有ipad,你自己先玩一會兒。”走在食堂外面的小徑上,你對我說。

“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不用這樣。那個……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我不會打擾你的,就在外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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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去不去後山沒什麽關系的,只要你在旁邊,在哪都行。我只是想看看你工作的地方,不打擾你,就在外面等你,行嗎?”

“還是……領導會說什麽嗎?”

我既不願放棄,又怕你為難。

你突然一笑。

“不是,那你在醫務室等我?”

我高興的直點頭。

“看這裏。”你扯着肩章讓我看,笑的有些奇怪。

“什麽?”兩顆星星代表什麽?

“我之前不是兩星一杠嗎,現在變成三星一杠了。”

“哦,是升職了嗎?恭喜你!”

“就這樣?”

我轉頭看你,不知道你什麽意思?

“你知道三星一杠是什麽等級嗎?”

你繼續賣關子,我卻明白了,故意翻了個白眼,轉頭不看你。

“不知道,很高嗎?”我故意的。

“算了,早知道你是這樣。”你笑的有些不好意思,一把抓住我的手,大步往前。

你從更衣室出來,軍裝外面套着白大褂,步履從容,身邊的醫生護士衆星捧月般圍着你,似在商讨什麽,我有些明白你剛剛那個奇怪的笑了。

你的神情很冷,我沒有見過這樣的你。

不一會兒,門口停了一輛軍車,一群人急急忙忙湧進來,擡着擔架。

“出血很多,先清理一下。小劉,拿消毒棉過來!”人群中有人喊護士,那個在你身邊的護士刷地沖到我這邊,從身後的藥櫃裏拿出東西就跑了過去。

“再拿點,不夠。”你已經擠進人群,又添了一句。

我轉身,從剛剛的藥櫃裏拿了幾袋,擠進去遞給你。一擡眼,那個躺在擔架上的戰士渾身發抖,大腿處一片深紅,溫熱的液體細流一般湧出,濃重的血腥味迎面湧來,我感到頭有些暈,一時間胃裏翻騰、手腳發軟,眼前竟模糊起來。

“哎呀,有人暈倒了!”

失去意識前你似乎回頭看了我一眼。

“是暈血,你先扶她到旁邊去。”是你的聲音。

我醒來的時候,身邊是那個叫小劉的護士。

“你醒了,感覺怎麽樣?”她從桌上倒了一杯水遞給我。

“我暈倒了嗎?怎麽回事?”

“你有暈血症你不知道嗎?剛剛懷醫生臉色難看死了,我本來是要進去做助手的,叫他吓個半死,艾瑪,我的老天……”劉護士直怕胸口。

“他……懷醫生呢?”

她指指手術室,轉頭對我說:“你再休息會兒,手術應該快了,我先去忙了。”

知道你在那裏面,我有些如釋重負,幸好,沒有因為我耽誤事。

兩個多小時後,手術室的燈終于熄滅。你在最後出來,藏在口罩後面的臉朝我這裏看了一眼,就走了,我甚至不能确定,你有沒有看到我?

當你再次出現的時候,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仿佛剛剛那個目光如刀的人并不存在。

“沒什麽事,走,去吃飯吧,我快餓死了。”确認我沒什麽問題,你又拉起我的手,去吃午飯。我也很餓,已經是下午4點半了。

“你不知道自己暈血嗎?”

我搖頭。

手機響了一聲,有微信消息。按開屏幕看到是你的,我擡頭看就坐在對面的你,你正低着頭打字。

“那你月經來時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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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暈倒了怎麽辦?”你又彈來一條消息。

“大哥,首先,我們換個詞吧,你這個詞用的我很是尴尬;其次,我這麽多年來不知道自己還有暈血這種奇葩體質,肯定大姨媽來訪時是沒有什麽事的呀!”

“這麽純情?”

純你媽!我心裏忍不住吐槽,不敢擡頭看你。

“這有什麽,我們都是這麽叫的。”

我……我強忍着一顆馬上就要尴尬到炸裂的心髒,抖着打出幾個字。

“什麽?!你們還經常讨論這個?”

“妹兒啊,我是醫生,實習時還專門待過婦産科的!”

……

我忍不住浮想聯翩,天啊,婦産科?女人生孩子你也看過?!我頓如雷擊,這畫面,不忍猝想。

你你你……

“你臉好紅啊,害羞了?”

再看到這條消息,我發誓,如果此刻地上有一個洞,我一定毫不猶豫紮進去。可事實沒有,我要鎮定,鎮定!

“你才害羞呢,醫生不都是這樣,有什麽了不起!”我雖思想上難以接受,但理智上還是知道作為醫生這是職業的需要。

“嗯,是沒什麽了不起的,還挺吓人的呢!”你從手機屏幕前擡起頭,對我說道。

我想起曾經問你解剖的感受,你也沒說過一個怕字,還覺得挺有意思的,這時候怎麽知道吓人了?

“有什麽吓人的?”我也放下手機,面對面問你。

“我遇到過因為難産死亡的病例。”

“現在醫學這麽發達,生孩子怎麽會死?”我不信。

“真的,就算醫學再怎麽發達,還是有很多病是無能為力的,古人都說,生産是女人的鬼門關,其實現在也一樣,很多産婦因為各種并發症一屍兩命,只是幾率比較低而已,沒有什麽手術是能百分之百成功的。”

我心中唏噓,不想再說這個話題,便問你:“我為什麽會暈血?以前抽血、手上有小傷口也沒見暈過啊?”

“那你見過像今天那樣多的鮮血嗎?”

一想到那個畫面,我就有些惡心,強忍着搖了搖頭。

“說明你暈血并不嚴重,這個有的是因為太緊張或者受刺激了,有的是因為遺傳,你家裏人有暈血史嗎?”

“好像,我聽我媽說過,我爸有暈血。”

“那就對了。”

如果知道你會這樣“治療”我的暈血症,我一定一個字都不會告訴你的!不,我會從一開始就不來這裏!

晚點名過後是休息時間,你拉着我跑到一棟大樓下。黑夜裏,也沒看清門口的字,直到走廊裏淡淡的消毒水味襲來,我才意識到,這裏是醫院。

上到三樓,我們進了一間更衣室,從頭到腳都被武裝完畢後,我跟着你出來,很想問你這是要幹什麽?

你只用手示意“噓”了一聲,我就明白,現在不宜問。那好吧,換個時間再問你好了,就這樣,被全心信任的你帶進了一間手術室。

手術室裏至少有三四個醫生,人來人往,很是熱鬧。直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湧來,我才意識到現在是在做手術,應該嚴肅一點。

“你怎麽來了?”是梁棟的聲音。

“我聽說你白天做了一天手術,現在還在忙,來幫忙的。”你雲淡風輕。

梁棟被白衣口罩裹着只剩一雙眼睛,頭也不擡,要不是發出聲音,我根本沒發現正在主刀的是他。

“也好,我确實有些累了。那……你們幾個先出去吧,有懷醫生和我就夠了。”他指了一下面前的兩個醫生,他們猶豫了一下就點頭出去了,只有一名助手還留在梁棟身邊,然後就是我。

梁棟終于被這個矗立在旁邊的“石頭”引起了注意,擡頭看我,頓時,目光一縮,狠狠瞪了你一眼,連我都打了個寒噤,你卻理也沒理。

“你在做什麽?”

“這是我的助手,我有分寸,你別管。”

“你知不知道今晚是什麽手術?”梁棟質問你。

“地區的牧民趕牦牛時不小心摔下坡谷,摔斷了手。”你一邊回答他,一邊查看病人傷口。

“你……”梁棟望了望我沒有說話了。

“你過來。”你偏頭示意我,我轉向你一側,就看到手術臺上露在外面的一截胳膊,傷口深可見骨、血水泗流。

那種熟悉的眩暈感又來了,真怕給你添麻煩,在這節骨眼上。我連忙抓住你的手:“不行,我頭暈,我沒辦法幫你!”

“放開!去,重新換手套!換完馬上過來。”我被你的命令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按你說的去做。

再過來,我怎麽也不想靠近你。

“我真的幫不了你,我會暈的!”

你手下不停,頭也不擡:“你先過來,忘了我和你說的?鎮定,別緊張。”

我沒忘,你剛剛在來之前的路上給我說了很多,要我不要緊張,要我放松,你說你會幫我治好暈血症。

可我以為的不是這樣啊!我以為只是抽個血、處理個小傷口什麽的,我從小無論是考試還是抽血,從不緊張,更不會暈針,我以為這不會是什麽難事,可是,可是……

“這是大手術,這麽多血,我不敢!”我怕壞了你的事。

“你馬上過來,不要讓我再說第二遍!只是幫忙擦傷口,你可以的。”

旁邊的護士把消毒棉和清洗液遞給我,我迫使自己走近,但一看到那鮮紅一片,胃裏就開始翻騰,渾身有冷汗直下。

我不敢再碰你,決定離你遠遠的,手卻不小心又碰到了手術臺。這次不用你提醒,我飛也似的去旁邊自己換了手套。

“虧你也是X大出來的,算了,你站一邊去!”我聽到你嘆氣。

突然就像有刀子在割我的心。

你不知道,被自己心愛的人這樣說有多難受。

我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但一想到,若是你看不起我,就如萬箭攢心一般,疼得我眼淚快要下來,我卻使盡全力忍着不讓它掉落,仿佛這樣還能證明自己沒有你說的那麽懦弱無能。

可是,我又深知,你說的很對,我沒能克服自己的心,你其實是為了讓我不再怕血才帶我來這裏,我不應該認輸!更何況,我一直以自己出身X大而自豪,985名校的高材生連這點困難都無法戰勝嗎?

刻意為自己打氣,告訴自己,身為X大人,我不可以這麽懦弱!又想起白天你嚴肅認真的樣子,不能配不上這樣的你!

咬緊牙關,反複告訴自己,不怕,不過就是血而已!過去不知道時,自己也沒覺得它有什麽可怕的,就把它當做紅色的番茄醬,對,就是這樣!

再次站到你身邊,我強忍着不适,用消毒棉擦拭着不斷湧出的血跡。你看向我,我回瞪了你一眼,便埋頭工作,努力克服心裏的不适。

“你小心點!”這是梁棟在手術過程中對你說過最多的話,你甚至叱罵他:“今晚怎麽這麽啰嗦?!”

“不好,有血管破裂了!”一直在旁邊給你們擦汗以及觀察儀器的護士突然說道。

“你去血庫備幾包血漿。”你對那個護士說道。

“不,他不能走,需不需要輸血還要看失血量,他要看着儀器,你去!”梁棟突然對你說。

靜了一會兒,你說:“好,已經接好,剩下的你來縫合。”

等你走了,我似乎聽到有人松了口氣。

梁棟像在繡花一般,整個身子都湊上去,十分專心細致。

“失血量超過1000c,怎麽辦?”護士又提醒他。

“怎麽辦?等他來,怎麽辦!”

“南乃給!南乃給!”因為除了骨折,身上還有多處摔傷,病人一直是半昏迷的,突然發出呓語,因為是藏語,大家都沒有在意。

“南乃給!”這次病人的聲音更大了。

“紮格瑪,紮格瑪!”我邊清理邊安撫她。

“你懂藏語?”梁棟問我。

“會一點點。”

“她在說什麽?”

“她說她好痛。”

“沒事,馬上就好了。”

我用藏語把這句話告訴病人,她似乎被安撫了,不再拼命喊痛。

“要不,我直接給她輸血可以嗎?”聽他說病人有休克的征兆我問他。

“不用!”

手術結束時,已經是深夜12點多,正在整理收尾,你突然問我:“還怕嗎?”

反應過來你問的是什麽,居然發現自己對滿手的血跡并沒有惡心、眩暈的感覺了。

“好像……,沒什麽問題了。”

真的好神奇,也許是對生命的責任感,在忙碌中已經忘記了自己的恐懼。

你哼笑一聲,伸手在我臉上抹了一把,有涼涼的液體沾上來。

“別那樣!”梁棟抽了紙巾将我臉上的血跡抹了,你的臉色卻變了。

“快出去洗手。”梁棟對我說,見你沒有反對,我只好聽話地出去了。脫掉血跡斑斑的手套,正在溫熱的水流下洗手,就聽到你摔門出來的聲音。

“你為什麽不早說?!”

“剛剛那樣你叫我怎麽說?!”梁棟話音剛落,你就沖進了洗手間。

“我看看你的手!”你不由分手抓過我的手細細翻看,像在尋找什麽?

“怎麽了?”我不由得緊張起來。

“最近手上有沒有受傷?”

見我搖頭,你還是仔仔細細幫我洗了手。

“剛剛那位病人血液有些異常,為了以防萬一,我帶你去打阻斷針。”

如果說前面的我不懂,一聽到阻斷針我卻明白了。曾經看過一個紀錄片,是關于艾滋病的,阻斷針能防止病毒感染。

“你是說……那你呢?你剛剛還給她接骨,有沒有受傷?!”這種事情突想起來并不覺得如何,越想卻越覺得後怕,又換我給你“檢查”。

天哪,那個病人……這樣為什麽你們還要去救她?雖然手術中病毒只能通過血液傳播,可手術器械鋒利無比,萬一不小心把手劃傷了,後果不堪設想!

“這是醫生的天職,更何況梁棟也只是有懷疑,還并不能确認。”

“這小子,難怪讓我去取血漿,我得去看看他!”你又回轉去找梁棟。

看着你的背影,你不知道,懷澤,那一刻,我的內心是多麽複雜,帶着點心安、焦慮、感動……許多情緒交織在一起,不自覺淚濕了眼眶。

很快,上面就帶我們幾個參與手術的人進行了注射和相應的資料記錄。

我不知道你的領導是否知道你擅自帶我進來,也不知道你是否會為此受到處罰?來人對我倒是沒有什麽異樣神色。

AIDS潛伏期檢測時間是2到8周,因此,只能在兩三個周後,再去醫院檢查。

夜晚,你抱着我,很嚴肅地向我解說着十分可怕的後果,我卻并沒有太多恐懼感。

懷澤,我發現了你的一個秘密。

你去晚點名的時候,翻看你的ipad,你猜我發現了什麽?

一個名為“hu”的文件夾,裏面裝滿了我的照片,從□□相冊、微信朋友圈到微博,所有有我的照片都在這裏,無論是正面的還是只是一個背影。

我記得,我删掉了你所有的聯系方式,除了後來再次加上的微信。這是以前保存的嗎?

所以,我可以不問緣由地跟你走進手術室,因為那時,我真的是全心信任你的,即使你故意說嫌棄我的話。

原來,那一刻你偷走了我的心。

今天是清明節,早上你送我到西寧曹家堡機場,然後就要趕赴烈士陵園參加公祭活動,這還是你的團長給你特批的三小時假。

雲海翻騰間,飛機已經穿過萬米高空駛向遠方。你臨走前那個眼神像烙在了我的心上,時時跳出來擾亂我的神思。

這一趟西寧之行,我的腦子混沌了,未來,應該怎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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