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襄陽公主（十二）

襄陽公主（十二）

夫君老了，他一貫資質就平庸，老了之後，更是日漸昏庸了。前些日子，皇帝陛下召他談話，他昏愦失對。皇帝陛下顧及江山，只能下诏說：“窦誕近來衰老，不能做事，朕知道卻任用他，這叫做不明。況且為官選擇人的則國家得以治理，為人選擇官的則天下混亂。那就以光祿大夫停職回家。”夫君回府後不久便得了風疾，雖皇帝陛下“屢降手诏，冠蓋相望。又遣司空梁公赍墨敕慰問于後，使命駱驿，恩潭綢缪。近代人臣，莫之為比。”但他依舊沉疴不起。

我就在府中照看着他，誰知，五妹妹卻突然托人想要我過府一敘。人啊！老了有時候就理不清緣由，她近來認為是我害了她們一家，頻頻想要在我府中生事，我都沒有跟她計較，現在，我也不想再去跟她裝樣子了，于是，就讓奴仆回絕了。

本以為此事就到此為止了，我卻沒有想到五妹妹撐着病體前來府中，她要探望夫君，要探望我，直接就讓人将自己擡了進來，我只好讓她進房中看一看。

“二姐姐，你實在是多福，你看你有那麽多子女，你的子女都敬你。”五妹妹進房後，直接坐在了桌椅上，并未向床邊走來。

“五妹妹，你不是來探望你二姐夫的嗎？來看兩眼吧！你身子不好，看過後就趕緊回去。”我平靜的說完了這話。不管她到底是為了什麽而來，我是不懼怕的，畢竟這是在我的府中。而且，人老了，都有糊塗的時候，我也不會跟她計較，我的心一向是放的最寬的。

我說了這話之後，就讓奴仆過去攙着她，她倒也聽話，走到床榻前看了看窦誕。五妹妹看了一眼，然後笑着說道：“二姐夫已經六十八了，跟我一樣，沒多少好日子了。”

我不想聽她在說些什麽，可五妹妹卻直接拽住了我的手，迫切的說道：“二姐姐，我難道錯了嗎？我這一生難道都錯了嗎？我真不願意做一個女子來到這世上，若是我是個男兒，那我從小就不必受到那麽多的折磨。我也可以跟兄長們一起去迎敵，我也能夠做一回自己的主。”五妹妹說着，幾乎整個人都趴在我身上，她擡着滿是皺紋的臉看着我，悲怨的說道：“二姐姐，你還能記起來大姐姐、六妹妹嗎？她們死的早，卻是最好的。作為女子活在這世上，有什麽好！”

“你想的太多了。”我回答道。

五妹妹笑了，然後指着床上的窦誕說道：“你根本就是為了他是窦家的人才會嫁給他，你根本就不喜歡他，你喜歡嫡母，你喜歡這嫡兄妹。你肯定日日想着三妹妹，三妹妹那麽厲害，不也被害死了嗎？難道你不覺得我們女子苦嗎？”

“別再說了！”

“我偏要說，我兒子說我眼瞎，說不願意做我的兒子，那我又為什麽有那樣的阿娘，又為什麽有那樣的父親！若我是我自己個兒的阿娘，若我是我自己個兒的父親，那我一定會很歡喜，因為我是那麽疼愛着我的孩子。”

“來人，送長廣公主回府。”我實在是不願意聽了，我知道她的苦，但不想聽她訴苦，我是想着三妹妹，她就算是死了，我也覺得她厲害。

五妹妹被人擡出了府上，我看到夫君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走到夫君的跟前，夫君慢吞吞的說道：“是啊！我這一生最厲害的就是生在了窦家。”

夫君說完了這話，便咽氣了。

貞觀二十二年，窦誕去世，追贈工部尚書、荊州刺史，谥號安。

窦誕去世之後，我卻覺得我的精力仿佛好了許多，就連奴仆都說我吃的多了，睡得也香了，每日精神頭特別好，含饴弄孫也不覺得勞累。是啊！在這人生的最後階段，我沒有再去想別的，什麽情感，什麽家族，什麽皇權，什麽士族，都不算什麽了，我只專注于我自己，只要能高興一些，那便是值得了。看着我如此康健，全家人卻又有了微言。

我是窦誕的續弦，他在我之前就有了很多個兒子，在娶了我之後，也有好幾個庶子，我給他生了兩個兒子，最小的那個在兄弟們中排行十三。他們兩個看着我整日如此高興，在兄弟們的唆使下，終于開口談論了起來。

“阿娘，阿爺剛剛過世，阿娘為何如何高興？這外人看到了，不定要講些什麽呢！”

我看了這孩子一眼，然後說道：“放心吧！你阿娘我高興不了幾天了。”

“阿娘，你這是什麽話，我們只不過是怕外邊流言蜚語。”

“我都是一個老婆子了，眼見就要跟着你阿爺一起去黃泉了，我還怕什麽呢！”

“阿娘，你莫非？”

“是啊！我總覺得我的日子不多了，近來，那些已經過世的人總在我面前晃悠。有我的阿娘，我的父皇，我的三妹妹，還有長姐、六妹妹。眼見着她們陪我在我身邊，我覺得高興。”

聽到了我這一番話，兩個孩子登時便跪下了，他們詫異的說道：“阿娘，你莫非是身子不好了？孩兒這就去請太醫。”

“不用了，太醫只能醫治病情，卻無法使人延長壽命啊！況且，我早就想跟着阿娘她一起去了，這世間多苦啊！生在這世間，真是遭罪。老天爺，你可千萬不要再将我投胎轉世，我可再也不要為人了，這人的一生啊！只有苦呢！尤其是女人！你若非要讓我投胎，一定要讓我成為男兒啊！”

我說着說着，只覺得筋疲力盡，我靠在了軟塌之上，然後笑着睡了過去。

我知道，我這個夢一定很長很長，我這個夢一定很幸福很幸福，因為我終于可以解脫了。作為帝國的二公主，我這一生還不如那販夫走卒自由。不過，我這樣尊貴的女人都覺得活着不好，其他的女人應該更苦了吧！

貞觀二十二年，我走完了這一生，我的孩子們将我與窦誕合葬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