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墓園
墓園
這個吻開始得匆忙,誰都沒準備好。
她從前跟着葉世初的時候,他從來不吻她。作為一個替代品,她很有替代品的覺悟。
但現在她還沒搞明白自己是誰的替代品,演員在幕後被襲擊,是職業生涯的大失敗。
因此何念生把牙關咬緊,他一時半會撬不開,就攏住她的腰,說,張嘴。
她嘆息。幾天前,她還很想知道葉鳳川的下限在哪裏,越觀察越發現,沒有。
漂亮又有權力的男人,又生在一個對男人無限寬容的社會,三十歲之後就會腐化成一灘爛泥。但他今年剛好三十。
何念生想象他眼神逐漸灰暗、身材逐漸走樣的中年,挺替他惋惜。惋惜轉化為同情,就張了張嘴。
他壓得她更深,手腕撐在皮質坐墊上,壓出明顯痕跡。
腕骨突出,指節分明。上好彈鋼琴的手,但中指指節和食指的痕跡表明,它們常接觸的是彈匣和扳機。
但葉鳳川吻技太爛,居然咬到她舌頭。
她惱羞成怒,驀然想起從前在堕落街看錄像帶學過的那些鏡頭,福至心靈,翻身坐起,打算讓他知道知道當年她怎麽勾上的葉世初。
那個算不上回吻的動作卻讓身下的人靜止。
空氣灼熱,只剩粗糙的喘氣聲。
他閉眼,拎起她領口,把人從身上摘下來,遠遠撂在一邊,像丢掉什麽黏在身上的口香糖。
何念生快要氣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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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要殺她,也不給個痛快。鈍刀子割肉,算怎麽回事?
她就這麽不值錢,混到當了後媽,都不配在上面?出去玩都沒這麽多規矩!
更何況她跟他只是權宜之計,誰都不欠誰的。
她眉毛擰成一團,但依然端着後媽的架子,借車窗的反光整理旗袍、補妝、挽頭發。良久,聽見身旁的人呼吸漸漸平複,才開口,聲音平淡,一點都不酸澀。
“我知道,葉家人多少都有點怪癖。但我累了,不想陪你們玩了。要是不樂意,你殺了我,也行。”
說完,她氣還沒消,又補一句。
“不過,我替葉世初擋了八年槍子,要是不殺我,遣散費先付掉。我才二十八,往後還要結婚。”
盛和會不養閑人,連狗都會幾門才藝。她作為葉世初的情婦,能擠掉其他競争者上位,靠的自然不僅僅是恰好和他死掉幾十年的初戀幾成像的眉目。
她會用槍,也會殺人。那些名單裏,有幾個,是她故意殺的。
血海深仇是一首悠長的、悠長的安魂曲。每夜在枕邊唱響,伴她入睡。
她是行走在撒旦之城的活死人,如果不是複仇的意志撐着這具身體,她早垮了。
何念生自認,不是個意志堅強的人。剛強的人早已折斷,她懦弱,所以她可茍活。
葉鳳川不說話。
夕陽在窗外堕下,最後那絲血紅,照着他鑲金嵌玉的臉。
過了一個世紀,他才答話,那聲音喑啞得不像他本人。
“那天晚上,是你主動的。”
何念生震驚,眼睛都睜大了。她是真沒想到,有人能厚顏無恥到這個份上。
“嗯嗯,所以呢?” 她甚至有點好奇了。
“我沒多想,但你剛殺過人,就撲上來,先把我摸硬了。” 他閉上了眼,嘴角翹起,甚至有點自嘲的意思。
“何念生。你說我有怪癖,你沒有麽?”
她被噎住了。
“而且,坦白講,我從前沒有經驗。”
他臉上沒有半點尴尬,平鋪直敘,完全像在講堂站着,翻開大學生物課件。
“你這樣倉促地上了我,精神難免受刺激。我想,明天我會找個心理醫生,他會告訴我,應該拿昨晚的事情怎麽辦。”
他嘴唇翹起,微合的眼睛半睜開,像剛成年的獅子,殘忍、卑劣、野心勃勃。
“恐怕他會勸我,把真相說出來,在上帝面前換取寬恕。”
“但我想,這或許是你不想看到的結果。”
車停了。
何念生才發現自己将旗袍下擺攥得死緊,皺起一團,手裏全是冷汗。
她隔着黑紗,從車窗望出去,看見一片墓園,芳草萋萋。
他竟然開車帶她來到了上城 Bronx 的公墓。許多達官貴人的墓都在這裏,年費比得上她從前貧民窟的百倍租金。芳草萋萋,她看到不遠處有個老人,手捧白玫瑰站着,站在新砌的墓室跟前,那輛方才見過的勞斯萊斯,就停在旁邊。
那位舊金山來客方才玩了個金蟬脫殼。他們真正的談判地點,是在這裏。
男人濃黑眉眼擋在她面前,遮得她什麽都看不清。
葉鳳川自己整整衣領,打開門,把她拍在車裏頭。何念生額頭撞上窗玻璃,才意識到他這是不讓她下去的意思。
葉家的司機聽他話如聽聖谕,在駕駛位穩如泰山。何念生拍窗無人應,終于想起包裏還有把輕型格洛克。
寒風吹起,葉鳳川踱步走到那拿着白玫瑰的老者面前,彎腰俯首,從前襟掏出一支紅玫瑰,放在墓室前。葉世初新砌的巴洛克式石穴,請了紐約最好的石匠,雕花玻璃窗是蒂凡尼家定制,中央青銅門左右雕刻兩位先知,表情痛不欲生。
但葉鳳川臉上毫無表情。沒有悲傷,沒有恐懼,沒有釋然。
“中國古代有句老話,說大人虎變,小人革面,君子豹變。從前我不知道,葉家還有只豹子,造化不絕啊。”
老人把白玫瑰放下,右手食指戴了枚純銀紋章戒指,雕刻十字花紋,鑲嵌紅寶石。
“世伯。”他低頭颔首,略看了眼那枚戒指,老人不動聲色,把手收進袖子裏,咳嗽了一聲。
“看來,你已經見過我母親了。” 他說這話時,舌頭抵着上颚,站直了身子。冷黑色的眼睛,居高臨下看着對方。
老人依舊是方才的站姿,拄着拐杖,連正眼都沒有給他。
“你今天,太張揚。別把手探出去,拿自己不該拿的東西,到頭來,只能把脖子伸到鍘刀下邊。”
老人比了個砍頭的動作,眉毛下垂,慈眉善目。
“你們小一輩兒,沒見過砍頭。那人吶,就和個西瓜一樣,給人開了瓤,掉地上,什麽尊嚴不尊嚴,都是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