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旅館

旅館

葉鳳川的目光更加深黑。

“我沒見過砍頭,也見過別的。在南太平洋當俘虜,當地吃生番,做法不止一種。再說了,世伯當年在三藩,見過華人成片死,大部分,也不是因為被砍了頭。”

他靠近一步,低聲問他。

“因為什麽?你不記得了?因為不争取、不反抗。等別人大發慈悲,施舍給你,就遲了——因為人家怎麽給的,就能怎麽收回來。”

老人眉毛一抖,整個身子繃緊了,面上看不出,但那是靈魂深處的震顫,像穿了半輩子畫皮的鬼一朝被照出了原型,記起自己是傀儡的時候。

“人不愛回頭,就容易忘了自己怎麽爬上來的。你踩着多少人的命呢,數過沒有?”

“瘋子!”

老人瘋狂後撤幾步,葉鳳川步步逼近,直到把人逼到墓室大理石磚牆上,怼在面容悲痛的先知銅像上。兩人劍拔弩張,老人咬牙切齒,金絲眼鏡卡着瑪瑙串珠,在臉上晃蕩。

“你以為拿了榮譽勳章就能直起腰了?還不是給人家當狗!白種人的地盤,你一個混血的雜種,能爬到多高?到時候跌下來,那些葉家的仇人能放過你?別犯傻。你加入唐家,我保你平步青雲。東南亞的線,我讓你主管。我沒兒子,你葉鳳川,以後就是我的親兒子,怎麽樣?”

他溫聲細語,布滿皺紋的手掌擡起來,試探着,要往他肩上拍。

下個瞬間,墓園裏傳來刺耳的一聲哀鳴。那聲音不像人能發出的,更像是某種獸類。

老人渾身抖得像篩糠。右手手掌被一把尖刀牢牢釘在青銅門上,血色暗紅,很快把他肩膀和袖子染透。

對方眼裏映射出親眼見過死神的恐懼。

葉鳳川挽起袖子,從對方痙攣的手上摘下那枚紋章戒指,擦幹了血,揣進兜裏。

“你把她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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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眉毛擡起,這次眼裏終于有了些情緒。那是翻湧的深海,潛藏着巨妖。

“我問你,把我母親怎麽了。” 他把刀又紮深了幾寸,對方嚎得不忍猝聽。

“她自從和葉世初離婚之後就沒再過問葉家的事,你威脅我,可以。為什麽要去找不相幹的人。嗑藥磕多了,腦子也不靈光了?”

“她沒死,你也別想找着。什麽公爵小姐,漂來美利堅時候窮得在垃圾箱翻東西,誰知道當初是什麽。一個婊子,裝得再有骨氣,也還是個婊子。”

老人舔了舔幹癟的嘴唇,努力扯出一個歇斯底裏的笑。

“當年我也追過她,可惜她跟了葉世初那個窮光蛋。究竟沒好下場。你看,人的命,不走到頭,還真不知道。”

葉鳳川眼裏現出殺意。而就在幾乎同時,背後響起槍聲,擦着他掠過,打在青銅門上,正中老人的左胸心口。

他急促轉身,風衣下擺擦着子彈,耳邊風聲呼嘯。他迅速閃進墓室裏,青銅門開合之際,一道黑影也閃進來,貼着他身子把門關上,然後裹着他滾進墓室深處,貼地爬行,輕捷得像條蛇。

何念生。

他看清了眼前人時,瞳孔有一瞬間的擴大。

她臉頰處有彈道擦傷,血跡猶新。黑紗早就扯下去,嘴裏叼着短刀,從腰間皮帶裏把手槍卸下來,裝彈上膛扣扳機,把他按下去,自己半伏着,安靜等死神來臨。

但此時警笛聲由遠及近,槍聲停了。

葉鳳川從她身後撲過來,用大衣裹住她,說了聲跑,青銅門驟然開啓,墓室後不到一百米,就是他們的車。

幾分鐘後,警車在入口大門急剎,警靴踩在草坪上,只看到許多淩亂車轍,而青銅門上,唐家的那位已經成了篩子。

藍眼睛高個子的警官緩緩蹲下,伸出手指,從草坪上沾了血,湊在鼻尖聞了聞。

雀斑臉頭發淩亂的另一位青年也蹲下,把透明證物袋在他眼前晃了幾圈,裏面是一塊黑色面紗,質地良好,懸在空中,像團暗色的霧。

哈裏·邁凱倫漠然接過證物袋,瓦倫迪諾直起腰,欣賞地獄般的案發現場。

“艹,我以為只有我們意大利人會這麽搞,原來華人辦事也挺糙的啊。”

繼而幸災樂禍,看半跪在地沉默不語的哈裏,輕踹了他一腳。

“瞧見了麽,你的薇諾娜果然跟那個盛和會的穿一條褲子,說不定還睡一張床呢。”

但哈裏微笑了,笑得瓦倫迪諾起雞皮疙瘩。

他眼睛緩緩開閉,把那團柔紗放在上衣口袋,站起身。

“我不關心她和誰睡一張床。” 年輕警官把帽檐往下扣了扣,掏出空白記錄本。

“我關心的是,從今天開始,我就有理由,可以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02

夜,兩點,紐約北部 Bronx 某汽車旅館。

何念生敲門進去,把醫用紗布和清潔藥水甩在他床上,轉身就走。

葉鳳川的聲音在關門前最後一秒響起,按捺不住的情緒,是火山下岩漿沸騰。

“你去哪?”

何念生想也沒想:“回車裏啊。”

“你晚上在車裏睡?”他把碘酒拿起,脫下襯衫。左肩上有彈道擦傷,皮肉翻裂,形狀可怖,有些已經和衣服黏連在一起,撕都撕不開。

“不然呢,沒人守夜,淩晨三點尋仇的來了,你死得比那個姓唐的都慘。”她說這話時還挺得意。

“以前出這種事,他也讓你守夜?”

葉鳳川把刀放在火上烤,剜去壞掉的部分,眉頭輕顫。

她反應了幾秒,才意識到他說的是葉世初,覺得他這話問得多餘,就反問回去。

“不然呢。”

他沒說話。

他在專心處理傷口,疼不疼不知道,但額頭的汗密密掉下來,砸在起伏的胸膛上。

屋內只點了蠟燭,沒開燈。汽車旅館不需要身份證件,他用無線電給接頭的人發消息後,就把染血的證物都處理掉了。

何念生又開始發散思維,想,葉鳳川處理完那些證物,下一步是不是就要處理她這個目擊證人。

“愣着幹嘛。” 他突然開口。

何念生心一橫,順手把門帶上,把手槍往桌上一擱,揚起下颌,從容不迫。

“看在我剛還救你的份上,給個痛快的。聽說朝這兒打,破壞中樞神經,死的最快。“

他又沉默了。

她砸吧砸吧現在的氣氛,覺得他可能暫時不想殺她,就把槍收了回去,準備走人。

“你過來。”

他終于開口,把沾了血的刀扔在桌上,用尚且能動彈的那條胳膊把她拉過去。燭火搖曳了一下,照亮他沉黑的眼睛。

她沒和他對視,別過目光。

“我今天不想做。”

葉鳳川:……

僵持了幾秒,他終于拽起嘴角,笑出聲。

“何念生,你腦神經是不是鋼管造的。”

他這句說出時,她好不容易壓下去火氣又竄上來。奇怪的是她從前一直是個情緒穩定的人,但自從和葉鳳川莫名其妙搭上同一艘賊船之後,就時常被逼到失控邊緣。

那晚也是。完全像是被搓圓捏扁的面團,沒有盡頭、不知晨昏,什麽狗屁第一次,她半個字都不會信。

“站街也有休息日吧,你又不讓我走又不幹我,怎麽,想和我聊尼采還是佛洛依德?抱歉,幾天前我還是你繼母,看在你剛死的爹的份上,別逼我太狠,我也會咬人。明天我就去警局自首,讓他們送你去德克薩斯重刑犯監獄蹲到千禧年。”

“聽起來不錯。”

他眼角上挑,自己挑開傷口往上塗碘酒。火光照亮他眉毛,語氣不像假的,甚至有些……向往。

真 TM 是個瘋子。

何念生沒招了,抱臂站在門口,看他要拿她怎麽樣。

“你今晚睡卧室。” 他塗完碘酒,開始纏紗布。牙齒咬住紗布一端,纏得輕車熟路。想必是自己處理過無數次。

“你呢?” 她看他包紮看得入神,不經意問出口。

“我睡浴缸。”

“浴缸很髒。”

她再次不假思索,但說完就後悔了。

果然他手停下了,擡眼看她。何念生立刻找補:“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用解釋。” 他又笑,額發垂下幾縷,在額前晃蕩。然後他把襯衣套上去,回頭自言自語,很輕,但她還是聽見了。

他說,我知道。

這意外坦誠的話讓她心跳漏了幾拍,沒有原因。

03

紐約州的九月夜間已經冷到沒有厚毯子就不能入睡,而汽車旅館的毯子上全是可疑污漬。

在盛和會這幾年她品味被養得很刁,寧可不蓋被子,也不願意惹一身臭蟲和跳蚤。于是她索性坐起身,睜着眼守夜。

想起葉鳳川睡在浴缸裏,她實在忍不住好奇和一絲幸災樂禍,就脫了鞋赤腳走近浴室。

門虛掩着,她推門進去,卻停住了。

她看見月光下一張天真無邪熟睡的臉。

他靠在浴缸壁上,後腦勺枕着手臂,手上的那只搭在池邊,胸膛輕微起伏,眼睫濃密,唇線鋒利。

如果現在她能殺了他,一定是最佳時機。她再等不到這麽好的時機了。

但何念生什麽都沒做。

她蹲在浴缸邊,好奇打量他,像創世紀以來的第一對男女,第一次見到彼此,那種全然陌生的目光。

她從手指看起,看到腕骨、手臂、肩膀、鎖骨、脖頸、鼻尖的痣、眉間思索的痕跡。

他是個變數,是場意外,是上帝搖骰子時擲出的惡作劇點數,是橫亘在她眼前的一場新災難,或者,是個重生的機會。

他身上有摧毀一切暗世界、沖向新世界的力量,那力量仍在醞釀中,但已經依稀成型。

她被那個暗示所吸引,像蒼蠅被黏在紙網上一樣動彈不得。

何念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手。

然後是肩胛骨,順着襯衫扣子一路劃下去,劃到不得不停止的地方,發現層層衣料下面,并不平整。

黑暗中看不清楚,她眯起眼仔細辨認片刻之後,耳朵緩緩變紅。

怎麽有些男的,熟睡中也會硬?

他夢到什麽了?

而她的手也在此刻被他無意識地抓住。葉鳳川腰肢挺動,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唇舌微啓,呢喃出兩個字。

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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