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情敵
情敵
01
“殺人手法真變态啊。真是個紐約特色歷史街區啊。”
位于下城的 NYPD 分局地下一層解剖室裏,兩個警察圍着一位法醫聚精會神,解剖臺上陳列着已經死去的唐家話事人,為了觀察并記錄彈道痕跡,他已經被切分成了若幹塊,腦袋被鋸子分了家。
下城分局的解剖室是新警探要經歷的人生第一個難關。成功通關的新手們不少都吐了,但更成功的那些鐵石心腸的警探,甚至會在這一步驟結束之後出門左拐去熟食店裏買個三分熟的牛肉三明治。
“一般來說,小口徑的比如.25,會在飛進人體內之後四處亂竄,造成內髒大出血的損傷,但短期內不會死。除非是射進一個地方,彈道會保持穩定,那就是顱骨。”
法醫用刀指點着那一堆早已不能被形容是人類的東西,給他們解釋,她的琺琅眼鏡架後有輕微嘲諷的笑意。
法醫瑪麗·陳,下城分局的編外常駐人員,是不會講華語的第三代華裔,紐約大學醫學院近十年來最年輕的教授,也是猛犸象這輩子除了他媽媽之外第二敬畏的女人。私下裏,警局的人管她叫 “血腥瑪麗”。她能在屠宰場般的地下室裏一邊喝百威啤酒一邊和面色死灰的警官們講關于午餐的冷笑話。
“.38 的子彈,等會兒解剖結果會送到彈道實驗室做比對。初步可以确認的是,殺死唐先生的不是 Richard Ye,他只是用刀紮進了這個倒黴蛋的手心。”
“只是。”
猛犸象吹了吹自己那兩撇胡子。
“他就差把他釘成耶稣基督了。”
“沒證據證明開槍的也是葉家的人,所有相關武器已經收繳,等鑒定結果吧,警官。哦對了,這裏,死者右手中指曾經有枚戒指。你們的證物袋裏,有戒指麽?”
站在猛犸象身後用馬尼拉紙記筆記的瓦倫迪諾愣住了。
“沒有。沒有戒指。”
他思忖片刻,确定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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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實他在那一刻想起了某件事。在幾小時前的汽車旅館前,葉鳳川抱着何念生上車、與警察擦肩而過的瞬間,他确信他看到某個亮閃閃的東西,在葉鳳川的中指上一閃而過。
那是枚帶紋章的戒指,中間鑲嵌紅寶石。
02
審訊室裏,牆壁四面都被漆成某種介于灰和綠之間的顏色。只有門上的狹窄百葉窗能送來風扇吹進的涼風。
哈裏·邁凱倫和葉鳳川針鋒相對,坐在長桌的兩邊。不久之前他根據物證申請到了逮捕令,終于能傳喚他來警局做筆錄。
他盡量緩慢而不帶情緒地開口,而面前的男人向後靠在椅背上,雙手交疊,顯得尤為坦然。早上不到幾小時的功夫,足夠他回去換身體面的西裝、處理傷口,再準備一套應對警察的說辭。
“Mr. Richard Ye,或者,葉鳳川先生。”
他眼睛緊盯着對面的人,而對面的人也在打量他。
葉鳳川襯衫筆挺、外套是上好的亞麻襯裏、蘇格蘭羊絨面料。大概率是在倫敦薩維爾街的那家店,他知道,因為他從上男校開始,就在那裏定制西服。
哈裏·邁凱倫是個“關系戶”,他一直對自己父親的身份諱莫如深,但警局裏的人都知道,這個幾百平狹小肮髒辦公室裏擠滿了幾十個全紐約最憤世嫉俗之人的地方,絕不是他仕途的終點。但他自打兩年前進了警局,就完全融入了這個罪惡巢穴,而且樂在其中,好像這位平民貴公子的性格裏真有那種低劣的部分,跟這個泥潭惺惺相惜。
“我了解你,我想你也了解我。所以,我就直接問了。”他手指指尖敲擊桌面,左手按在速記本上,沉吟片刻正要開口,卻被葉鳳川截斷。
“你喜歡何念生?”
“什麽?”
他愣住。那種熟悉的窒息感又來了,他突然想大口呼吸,想直接離開審訊室。但葉鳳川老虎似的眼神帶着自嘲和悲憫看着他,自尊,讓他留在了原地。
“這個問題和本案無關,葉先生。”
他強壓着情緒,眼神自下而上,對面前的男人施以威壓。
“你沒否認。”
葉鳳川搖頭,也學他,把手指擱在桌面上,指節有節奏地敲。
“我其實是想知道,你怎麽認識她,在哪兒認識的。我聽人說,你叫她薇諾娜。她以前叫這個名字?你告訴我我想知道的,我就告訴你你想知道的。”
哈裏把速記鋼筆放在桌上,坐直了,雙手交叉合成十字,臉上浮現出神秘微笑。
“你現在是嫌疑人,葉先生。你沒有權利和警察談判。”
“你很快就知道我無罪。那把刀是唐伯自己的,他要刺我,我警告過他,我退讓過,我被逼到走投無路,我動了手,對他進行了非致命性傷害,降低他的行動能力。根據“不退讓法”(Stand your Ground),我這麽做合乎情理。至于真正致命的槍傷,法醫會告訴你答案,那不可能是我幹的。”
哈裏沉默了。
他想起葉鳳川的履歷。在當兵之前,他還是個哥倫比亞大學法律系畢業生。該死的盛和會,該死的葉世初。他怎麽之前從沒有在意過這個人的存在,直到他從天而降,把紐約新聞界炸成一鍋粥?
“回到剛開始的問題。你如果願意說出任何一件關于你和何念生的事,我就告訴你,唐伯是誰殺的。我也願意出庭作證。”
“如果我不說呢。”
藍眼睛的年輕人挑釁一笑,把椅子轉了三十度,雙腿交疊。
他高傲地擡起下巴,直視葉鳳川。
“看來你不太了解她。那我告訴你,薇諾娜和你是什麽關系,和我就是什麽關系。”
葉鳳川的肢體語言難得僵硬了。
幾秒鐘後,他垂下眼,右側嘴角略微上揚,顯得脆弱、多愁善感、不堪一擊。那是他經典的示弱笑容、月亮的暗面。連最冷酷無情的裁判者看到他這副表情都得想一想,是不是自己誤會了他,他是不是有什麽苦衷。
“她和我睡過。”
葉鳳川擡眼,濃黑的眼睛好像東亞佛經裏描述的無間地獄。而哈裏正在直視那個地獄。
“你也和她睡過嗎。”
03
何念生下車就吐了。
兩小時前,她被葉鳳川扔在華埠披露街的某個拐角,隔着車甩給她一件西裝外套,要她自己走回公寓去。
她知道警局會傳喚他,所以樂得蹦下車,一瘸一拐地走向幾條街區以外的公寓。
給葉鳳川開車的是個新司機,風格狂野,大概率是東南亞戰場上回來的。自從盛和會換了話事人之後,內部也大換血,新上的都是葉鳳川自己帶來的左右手,而滿朝文武支支吾吾,連個屁都不敢放。
那個倒黴的唐伯,八成也是受了盛和會的某幾個元老挑撥,千裏迢迢從三藩來給他下馬威,以為只要制住初生牛犢,自己就能把生意做到東海岸。
但他沒想到,從戰場上回來的不是個每天躲在家裏拿退伍人員撫恤金的草包,而是個貨真價實的魔鬼。
想到葉鳳川她又打了個哆嗦,把西裝外套又往緊裹了裹。
九月的紐約已經冷到人神共憤,而她大半條腿還漏在風裏,昨晚又折騰了一晚上,已經有了發燒的預感。
但現在還不能。
她要趁着葉鳳川被扣在警局裏、且騰不出人手監視她的兩個小時裏,把她一直沒來得及辦的事給辦了。
她閃轉騰挪,繞過眼神飄忽的醉鬼、閃避西裝革履眉頭緊鎖的下城通勤白領、跳過冒着白煙的地鐵站出氣口。風吹過她膠結的頭發,發絲随風漂浮,黑色眼尾尚且殘留昨夜的妝。
何念生心想,自己現在這樣,真的很像個剛結完上一單趕着去給皮條客上供的風情業人員。
轉念,她又想。怎麽不是呢?
只不過現在客戶只有葉鳳川一個,而已。
她拐過數不清的垃圾巷、走過狹窄樓梯間,打開暗門又關上,昏暗酒吧裏橫七豎八躺滿了荒唐一整夜後筋疲力盡的人們。他們癱軟在過道上、沉睡在廁所裏,好像被抽了氣的橡膠。
她走進那些幽暗包廂的盡頭,燈光通紅,底下有個小小的暗門,是沉重鑄鐵所制,從外面不能開啓。
何念生攏着手指,閉上眼睛,虔誠敲了幾下,那是一串摩爾斯電碼。
門開了。
開門的是個八九十歲的老婦人,華裔,雙眼無光。她是個瞎子。
何念生低頭閃進去,門立刻關上。她彎下腰,對老婦人說,阿婆,是我。
我是念生。
老婦人原本枯槁的面部表情立刻活了,那些皺紋跳起舞來。
假如那個時代最偉大的舞蹈家見了,也會說,那是真正的悲欣交集。最偉大的表演。
老婦伸出枯藤般的雙手,做了個近似擁抱的動作。攏住她的後背,輕輕拍了拍。
她不知所措,往事如雲,都到眼前來。
麻木且愣怔,在這個擁抱中屬于她本人的部分逐漸蘇醒,掙紮着,要脫離這個軀殼。
在這個瞬間她不合時宜地想起昨夜,葉鳳川扶着她後背頂入,在最高處她見到一只白鶴,飛過黴菌滋生的天花板,飛到夜空盡頭。
“好孩子,好孩子。我們收手吧,別查啦,夠啦。”
老婦人開口,說的是口音濃重的方言。
“不夠,阿婆。”
她把思緒收回,眼神落在老婦人身後的神龛上。
那上面供着滿滿三十六個排位,密密麻麻,寫着死者的姓名,都是中文。緊鄰排位的是一張黑白合照,照片上女孩子們衣裳整齊、笑容燦爛,背後是學校與遠方的群山。
她淚珠毫無預兆地滾落下來。
“我現在有找到新靠山,一時半會,餓不死。”
她想說,其實不是的。她沒有靠山,很容易餓死,也很累。昨晚差點就撐不住了,她也想過開着那輛勞斯萊斯幻影,直接沖向海岸,故事就到此為止。
但那把葉世初的骨灰,她爬也要爬來,撒在牌位前。
半小時後,她重新站在華埠某條破爛小巷盡頭,恍如隔世。
肚子在此刻清晰響了兩聲,她腿已經酸到一步不能挪動,索性就蹲在地上,跟隔壁流浪漢大眼瞪小眼,對方謹慎地把手上的三明治藏進衣兜裏,她有氣無力翻了個白眼。
一雙黑色皮鞋停在她視線範圍內。
何念生眼神往上挪,看到一條剪裁得當面料貴重的西裝褲。
她想也沒想,伸手拽住,用最後一口氣開口。
“先生,請我吃頓飯吧。我錢包被偷,你可以報我的名字,去盛和會結賬。”
“你從前在外邊,就是這麽搭讪別人的?”
何念生一個激靈,仰頭仰到脖子發酸,看到一個陽光下晃晃蕩蕩的十字架,還有那個似笑非笑的眼睛,終于清醒了。
“何念生。”
“做繼母做到你這個份上,丢不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