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苦酒

苦酒

晚宴開始于晚上八點,紐約深黑的夜色下車燈璀璨,像個迫不及待炫耀遺産的大亨遺孀。

門童跑步上前,從接踵而至的跑車上挽下神情高傲的男男女女。深秋九月的地鐵下水道噴出濃霧,臨街酒吧裏隐約傳來爵士樂,燈光溢彩流金。

“真好啊,好東西都是舊的。能跑得贏時間,比什麽都難得。”

灰白頭發的男人舉起酒杯,與對面的人碰杯。冰塊晃蕩的聲音在夜場回響,猛犸象在黑暗中凝視男人的玻璃眼珠。

“多虧你,我才能出入這種高檔場合,凱文。來這該死的地方喝杯酒,一晚上得多少錢?”

“布魯諾,你真的老了。“

男人笑出聲。“還記得我們在摩洛哥的時候?你差點喝光了項目預算。那時候伊萊莎還……”他說到這裏停住了,捏杯子的手指握緊:“對不起。”

“沒關系。” 猛犸象大度微笑,仰頭把手裏的暗金色酒液喝光。“伊萊莎走得很安詳,她因為生病受太多苦了。我經常想,如果不是嫁給我這種亡命徒,那幾年她會過得更幸福。”

男人低頭,半張臉在陰影裏。

“薩拉也長大了吧?我上次見她還是在洗禮日。”

“嗯。” 猛犸象晃動酒杯。“她不知道我從前的事,在她眼裏我大概不過是個在下城警局這個滑稽崗位上累死累活三十多年的頑固老頭子。我加班太多了,根本沒時間知道她平時在想什麽,說不定哪天會帶回來個青春痘都沒退的棒球隊長告訴我我要當祖父了,那我可能真的會一槍斃了那個占我女兒便宜的蠢貨。”

“布魯諾,放松點。你談起薩拉就反應過度,就像個護崽的老母雞。”

凱文又給他倒了一杯酒,布魯諾凝視那金黃酒液,像沉浸在遙遠的過去。

“他們說如果一個人經常回憶過往,他就真的開始老了。我最近常夢見伊萊莎,還有那幾年的事。凱文,我們當年……真做得對嗎?那些華裔女孩就真活該被犧牲?我們到頭來究竟救了誰呢?“

爵士樂在此時響起,舞臺燈光盡數點亮,照着中央猩紅色高臺上的複古舞伶。她打扮成 1920 年代女郎的樣子,短卷發、低跟鞋、直筒裙上綴滿亮片,開口時悲哀且沙啞的嗓音讓衆人都擡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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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nning for a plane through the rain/ 在雨中向飛機跑去

It’s the heart that’s quicker than the eye/ 心比眼睛更快

They could be lovers/ 他們本可以成為愛人

Until they die/ 在死亡來臨之前。”歌詞來自 1973 年老電影《漫長的告別》主題曲《The Long Goodbay》。

“她們死得太容易,一聲不吭,像蝼蟻似的被碾死了。就因為那個人他犯了個錯誤……” 猛犸象喃喃自語:

“人命真的有貴賤?一個連十幾歲女孩都不能保護的地方,就算被吹噓得如此完美,又有什麽值得守護呢?”

“布魯諾!”

灰頭發男人壓低聲音。這聲斷喝将猛犸象從回憶中驚醒,兩人都沉默了。

“對不起,凱文。如你所說,我可能真的老了。或者換句話講,自從有女兒之後……我變得越來越像個普通人。就是你在紐約街上随處可見的那種,滿臉苦相、欠了一屁股債、回家要面對叛逆孩子的那種倒黴中年男人。“

猛犸象笑着,看自己杯子裏澄金色酒液。

“但我覺得很幸福。喝這種一半金酒一半羅斯檸檬汁的苦玩意兒,都不能讓我熱血沸騰了。我甚至想現在就回家,躺在我的舊沙發上看比賽。”

他仰頭又喝了一杯。

“如果上帝要降下天雷,那也是我命該承受。我只希望薩拉能在那之前離開,為這個,我拜托你來紐約,告訴你盛和會的事。”

酒液晃蕩,爵士樂一曲已終,掌聲響起。

“那個女人叫何念生。” 猛犸象擡眼,對上凱文的玻璃眼珠。對方眉頭驟然蹙緊。

“本來我不想對她出手,但葉世初死了,死在她手裏。現在她又搭上了葉世初的兒子,那個 Richard Ye,你知道麽?” 他聲音也壓低:

“她是要替十四年前那些枉死的女孩複仇。”

良久,男人晃了晃手裏的酒杯,聽冰塊碰撞,然後臉上浮現起神秘微笑。

“我當然知道 Richard Ye。”

“他的越戰榮譽勳章,可是從我手上領走的。”

***

何念生踏進晚宴大廳時,葉鳳川還在幾米之外應酬。

她剛在盥洗室擦幹淨手上的血。幾分鐘前在街口拐角有輛黑色四座道奇車停着,就在她從廣新樓下來的時候,下來幾個高大沉默的打手圍困住她。她不想用槍,所以花了些時間脫困,對方用的是阿富汗戰場上常用的中東武器,但柔術和靈活性欠佳,又不太擅長巷戰,被擊斷肘骨之後就放棄了追擊,顯然是受雇于人,小時計費。

刀紮進對方皮肉的觸感清晰,她已經許久沒有親手弄斷過活生生的人類筋骨,故而在廁所吐了一回,硬掐着臉弄出點血色,瞧着不至于被葉鳳川嘲弄。

“你遲到了。”

葉鳳川邊朝對面舉香槟杯示意,邊單手接過她手裏的酒喝掉,神色冷漠,上下打量她。

“我幫你選的那件呢?”

何念生想說對不起老板你送來的高定晚禮服現在在浴缸裏泡着,但還是忍住,綻放出标準微笑。

“最近變胖了,穿不上去。”

葉鳳川看了眼她腰身,喉頭滾動,手伸到她身後,把她往自己身邊攬了攬。

對面剛才還抛來暧昧眼波的美人臉色立刻變了,僵硬笑笑就要走,他也沒挽留,眼神也沒看向何念生,但用的是和她說話時特有的語氣。

“不想穿就直說。”

“你這樣不太好吧。” 何念生惋惜地目送美女離開。

“有什麽不好?他給的,藍眼睛給的,你都能收,就我送的不能收?”

“我是說剛剛你……那位好像是三井家的二小姐啊。三井最近在芝加哥和底特律收購了好幾家汽車公司,聽說最近有意投資紐約地産。說不定以後帝國大廈會姓三井,去喝酒的話侍應生會九十度鞠躬問您閣下辛苦了之類的。”關于日本三井財閥在 1980 年代的暴富往事可搜索相關資料,這裏純屬虛構。

何念生雙眼放光:“現在去道歉還來得及,以你這張臉沒問題的!”

葉鳳川沉默了。

片刻後他把空杯子塞她手裏,臉色不太好看。

“去四處看看,結束後坐我的車走,找不到人的話明天就去找個披薩店當服務生,別讓我再看到你。”

何念生摸着空杯子喜滋滋點了點頭,恭恭敬敬把葉鳳川送走,然後靠在牆上,長呼一口氣。

方才與某個西裝身影擦肩而過的瞬間,她出了滿身薄汗。

那雙鐵灰色的玻璃眼睛,從深淵凝視她,帶着似有若無的笑。那是烈焰深處的笑,把往日的痛苦一一奉還,她重新站在黑暗之中無助嚎哭、所有的逃生通道都被封上、所有人都忘了她。

仿佛從沒逃離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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