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唇膏

唇膏

“嘿,伊恩,你平時看書嗎?”

下午三點的高加索面包店裏,猛犸象用勺子攪自己的加濃美式,對身邊埋頭吃列巴一種俄式面包的警探猝然提問。他的視線落在對面的書店玻璃櫥窗前,臨街的入口處,站着個灰大衣男人,頭發泛白,整齊向後梳去,拄着拐杖。

男人的眼睛落在櫥窗裏,那擺着幾本精裝版小說,最顯眼的那本是《漫長的告別》。戴手套的金發售貨員叼着細煙杆整理貨架,手指掠過書脊時,猛犸象發現男人的眼神一動不動。

就像個盲人。

“什麽?” 金紅色頭發的大高個把腦袋從紙袋裏暫時抽出,表情茫然。

“算了。” 猛犸象嘆氣。“我忘了,你才剛學會用打字機。看在做過五年巡邏警的份上,伊恩,告訴我,對面那個男人,你在這個街區是否見過?”

紅發年輕人聞言立即警覺,而就在擡眼的瞬間,對面的灰大衣男人腰杆挺直,回頭朝面包店看來。

列巴掉在地上,滾了幾滾。年輕警探低頭去撿,驚訝于自己剛才的失态。

那個灰大衣的男人,他面容并不顯得蒼老,但雙鬓半白,眼窩深陷。原本眼睛所應該在的位置,是兩個鐵灰色的蒼白球體。他像是從地獄旅行歸來的但丁,回到紐約發現滄海桑田,咆哮時代咆哮的二十年代(Roaring Twenties),是指 北美 地區(含美國和 加拿大 )20 世紀 20 年代這一時期。已去,而手裏還握着 1920 年代的船票。他原本應該受人尊敬,但他活錯了時代。

在 1982 年的紐約,只有卑怯且貪婪的人才受尊敬。又或許從來都是如此。

砰砰,玻璃窗被用拐杖戳了幾下,灰大衣男人走過餐廳,步伐矯健,目标明确。視力在他身上可有可無,他仿佛渾身都是雷達探測器。

“嘿,布魯諾。幾年沒見,你怎麽還是這幅狗樣子?對你的警探們好點,別拿小夥子們開玩笑,他們每天看二十多具屍體,連頓像樣的熱狗都吃不到。大列巴,那是人吃的?拿列巴做飛船的話,阿姆斯特朗二戰前就上月球了。”

灰大衣開口,臉上帶着神秘且開朗的微笑,紅發警察看了一眼就把眼睛挪到別處。

賭鬼、毒蟲、殺人犯和處于深淵的站街女多少會有類似的表情,但都不像這個人。那是曾與死神擦肩而過并撿回性命的臉,地獄岩漿把靈魂重新澆築,他是那種戰争之後刀槍不入的新人類。

“嘿,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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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犸象隔着玻璃窗,舉起手裏裝着美式的紙杯,做了個敬酒動作,語氣愉快。

“這麽多年,你還沒死呢。”

灰大衣走進餐廳,把拐杖放在餐臺邊上。

“我不能死啊,我兒子還在紐約呢。聽說,他最近攤上了件奇怪的事?”

那雙沒有色彩的眼睛從餐臺平移落去,灰色玻璃珠反射吧臺邊伏特加酒瓶的光。

“你知道我為什麽回來,有些案子不能再被翻出來,為它而死的人已經太多了。”

***

何念生坐在車裏補妝,葉鳳川在她身邊閉目養神。紅色紋章戒指已經回到了他中指上,她沒打算瞞着他關于唐家人的事,只是隐去了和哈裏的那段。

“如果唐家有人出面呢?你打算自己去談?他們願意出多少錢保平安,假如警局沒有洩露消息,你有砝碼讓他們相信,我們已經知道殺死唐伯的是誰了?”

葉鳳川撚着戒指,眼睛微睜,看她交叉的雙腿,與膝蓋上擱着的手包。

“那天出手的不是盛和會的人,只能是唐家。誰想殺唐伯,誰就會來。我不會有事,我只是個傳話的。”

何念生補完了口紅,把蓋子旋回去,裝進手包。她用的是支舊口紅,三年前葉世初從巴黎帶回來的蘭蔻新品,用到蠟筆似的沒有形狀,鋼琴漆殼子也褪了色。

他心思晃蕩,想起她在街角吃點心時看着哈裏的表情,眼睛帶笑。絲毫不像和他在一起的時候。

見到他,何念生就會變成渾身緊繃的刺猬,還是脾氣很臭的刺猬。

“你很長情嗎,何念生。” 葉鳳川突然開口。

“啊?”她以為自己聽錯了,轉過臉看他。

“一支口紅用三年,不知道的,還以為盛和會窮到要預支員工工資。”

他眼睛轉向別處,不想與她對視。

“哦,這個。” 她莫名擔心葉鳳川知道她遇見過哈裏,也有些心虛,沒話找話:“那年葉世初在和伊莎貝拉·羅西裏1950-1980 年代著名女演員,代表作《藍絲絨》等。曾于 1980 年代擔任蘭蔻代言人接近十年。約會,天天跑巴黎。我在盛和會加班三個月,幫東線盯着碼頭的事。葉世初回來給我帶了這個,說是謝禮。” 她笑得很驕傲:“那可是我頭一次自己接活兒,辦得還算漂亮。”

葉鳳川原本僵硬的表情有所舒展,變成冷嘲的笑。

“你知道蘭蔻代言人就是他的約會對象嗎?何念生。你在盛和會這幾年究竟怎麽搞的。”

“我知道,但這樣不是很好嗎。”

她坦蕩回視:“我又不是真的喜歡葉世初,而且,只要他活着,我就永遠只是個擋槍子的,和……”

葉鳳川沒讓她把接下來的髒詞說完。他伸手捂住她的嘴,把她壓在後座椅背上。這個動作含義太豐富,她立即繃緊了渾身的弦。

“放松點。我又不會大白天的在車上弄你。”

他湊近她,眼神輕佻。

“我當然知道你不喜歡他,你連演都懶得演。不過現在葉世初死了,你想不想在盛和會,再往上爬一爬。”

何念生搖頭。

他嘴唇貼在她耳邊,問,為什麽,我不會少了你的錢。而且,你想查的事,自己查,能行嗎。

她攥着手包的指尖微動,但雙唇緊閉。

她自己當然希望渺茫,但合作者不能是他。

不能找仇人的兒子,查自己父親犯過的罪。雖然葉鳳川似乎不是個孝子,甚至所作所為堪稱禽獸,但在利益面前,血緣就變得重要起來。

盛和會是座頹敗高塔,她要一步步登上去,從最高處親眼見證它的倒塌。

“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我早就不查了。而且,你把證據都處理了不是嗎。”

她扭過臉,葉鳳川眼睫扇動,發現何念生嘴唇幹涸。

是過期唇膏的緣故。

那股焦灼的火又燒起來,把他燒得格外痛苦。

這是個未經深思熟慮的動作,他在反應過來時已經含住她的唇,而何念生像個木頭似的沒有反應。

那個親吻不同于之前,它緩慢執著,卻沒什麽欲念,就像他不過只是想讓她看起來沒那麽失魂落魄。幾分鐘後他放開她,唇形變得漂亮許多,而且色澤鮮豔。葉鳳川滿意了,又把她掉下去的鬓發挽到耳後。

“迎風吃早茶”,他手指壓着她唇,聲音喑啞:“對胃不好。”

她的手此刻無意識壓在葉鳳川腿上,試圖遠離他虎口的鉗制,仿佛那是架能讓她人頭瞬間落地的法式斷頭臺。

而車于此時停了,面前是直入雲天的克萊斯勒大廈,泡沫時代的摩天樓紀念碑。

葉鳳川放開了她。

何念生大口喘氣,等車門關上,才反應過來他方才丢下的最後一句話。

“晚上有宴會,穿漂亮點,帶槍。還有,把唇膏換了,我不喜歡那個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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