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春卷

春卷

那是個荒唐的晚上。

那個晚上葉鳳川甚至沒想起自己的車就停在樓下,他徒步跑了十多條街區,找一家任叔用鋼筆寫在舊報紙上、淩晨營業的小店。

直到他敲開店門看到老板睡眼惺忪從後廚走出來,打過照面就搓着手了然道:“別急,坐。瞧你這天塌下來的樣子,我打賭您是要把求婚戒指放春卷裏,那可不太尊重春卷,先生。”

他終于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多荒唐。

葉鳳川故作鎮靜,他坐在轉動的風扇下,等老板慢條斯理從後廚拿着一盒包好的春卷交給他,再游魂似地回去,而在看到廣新樓八層那亮着的昏黃燈盞時,才把魂找回來,上樓時還是因步速過快,絆了一跤,手護着懷裏的盒子,手掌擦在欄杆上掠出一片紅,連疼也不覺得。

他推門,門就開了。

何念生還是乖乖坐在床上,看月亮。她一動不動,越安靜,越讓他害怕。

“喏。”

他語氣僵硬,把手伸出去,知道何念生多半是聽見了自己和将軍的對話。但不知聽見了多少,或許是全部。

其實這并不要緊,畢竟他與何念生之間的信任不比錫紙更薄,但葉鳳川想不到這一層,他大腦掌管理智的那一塊暫時停止運行了。

他原本打算再提醒一遍,話到嘴邊化成一聲嘆息,走到床邊,極小心地坐下去,注意不侵犯到她的領地,然後拿出紙包,打開。

春卷的香氣是混着魚露的甜與米椒的辛辣,還有鱿魚和鮮蝦的腥香。何念生鼻尖動了動,從被子裏探出頭,目光警惕。

他嘴角浮起自己尚未察覺的笑,手又往前伸。

她明顯在吞咽口水,但忍住了,用陌生眼神審視他。葉鳳川腦子裏閃過某個極其荒唐的念頭——他情願自己此刻他是哈裏·邁凱倫。

如果他是那個藍眼睛,她就不會推開他,說不定還會主動接近,表示親昵、友好、和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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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鳳川閉了眼,把手完全攤開,半跪在床上。月光照耀她披散的黑發,兩人隔着月光對視,如果誰此刻起了殺意,就是完全的良機。

但他突然打了個激靈。

絲絲縷縷的酥麻從指尖泛起,他驀地睜眼,看到她接過春卷,然後流浪小狗似地,用臉蹭了蹭他手心,接着迅速彈開,背對他躲到牆角,對着月光仔細端詳、贊美春卷,小口小口地吃,醬料蹭在臉上,手上,頭發上。

葉鳳川保持原來姿勢,呆坐良久,然後把手心蜷起。

他知道,她是當真燒糊塗了,陷入某種自我保護的狀态,把身心封存在某個年齡,不前進也不後退。

在那個年紀她願望比現在都少,但靈魂輕盈。雙腿晃蕩着挂在床腳,為得到某個期盼許久的東西而兩眼發亮,而那個東西——是他花了些功夫找來給她的。

不是別人、不是葉世初,不是哈裏,也不是什麽他還尚未得知的人,而是只有他。與公理一樣清晰、簡潔,如箭矢正中靶心,單一的軌跡,唯一的答案。

命裏所缺的那種對人情、對世界的确信,在這個滑稽的時刻降臨。

是隆隆雷震,把他瞬間震醒。

“我走了。”

他拿起皺得不成樣子的西裝外套,裝作站在門前,其實根本沒想走。

畢竟人還發着燒,帶血的衣服還泡在浴缸裏,盆栽還沒澆水。

何念生這個女人,連盆栽都養不活。他特意在上城植物園挑的海芋、散尾葵、龜背竹,眼見着連葉子都開始變黃,簡直綠葉殺手。

她背影安靜了一下。

他很有耐心,站在原地不動。

空氣裏靜得能聽見浴室裏水聲滴落,終于她很小聲地開口,甚至不如包裝紙窸窣的聲音來得更大。但他聽見了,那是他最想聽見的兩個字。

別走。

葉鳳川把西裝丢在沙發上,幾步跨過床邊,把人拎起來抱住。

她比平常更安靜,發燒發得暈頭轉向,沒餘力和他打架,這是趁人之危。

但他心跳得快死了,什麽下一步都無法進行。

他們就這麽犯傻似地抱在一起,衣服散亂狼狽不堪,灼熱呼吸噴在頸項間,而誰都沒有說話。

“你最好明天給我恢複正常。” 葉鳳川咬牙。

在這個該死的時刻他逐漸升起了不該有的欲望,而何念生對此毫無知覺。

“不然我真的……”

“得下地獄了。”

***

第二天早上何念生哼着歌醒來,高燒已經退了。

對于昨晚的事她回憶裏僅剩下些零散片段,比如自己怎麽上樓、怎麽哆嗦着鑽進被窩,怎麽努力遏制住洶湧的過往回憶,把情緒都關進閘門。

她是個越來越熟練的殺手,得學會訓練和利用仇恨。致命的燃料只要用法得當也有巨大能量,那能量高于她本身,有時甚至會脫離控制。

所以每次她遭遇刺激之後,就會把自己放到某段安全回憶中,在那裏她無憂無慮,所有毀掉她人生的事情都尚未發生。靠着沉入那段回憶,她可以暫時做個無害的人,而不至于被仇恨所裹挾,做出無可挽回的事情。

而顯然,昨天她成功了。面對那個人她沒有喪失理智,也沒有打亂自己原本的計劃。至于葉鳳川與玻璃眼珠說的那番話,她已經消化完畢,覺得他這麽說實在理所應當,并未超出預想。

但為什麽走下廣新樓時任叔看她的表情有點不對?

“小何,你過來。”

她莫名其妙走過去,任德生從櫃臺裏邊緩緩直起腰,把金絲眼鏡摘了擱桌子上。從前她捅了什麽簍子之後他也是這個嚴肅表情。她頓時心虛。

“師父?”

“小何。那個葉鳳川…”

“嗯” 她擺出洗耳恭聽的表情。

“你對他什麽看法?”

“啊?” 何念生被問住了,然後想起她昨晚沒坐他的車回來。

“完了完了。”她搖頭,痛心疾首。

“什麽完了?” 老人被她吓一跳。

“師父”,她雙眼含淚:“盛和會今天把我開了。我得找個披薩店上班去。師父有認識的老板介紹我嗎?”

***

早上,八點,下城加納利公寓頂層辦公室。

這座樓幾個月前也成為盛和會關聯地産,就在他來紐約不久。這裏是華爾街核心地段,樓下俯瞰自由廣場公園祖科蒂公園(Zotti Park),原名自由廣場公園,位于紐約曼哈頓百老彙大街、自由大街和 Cedar 大街之間的華爾街金融區,始建于 20 世紀 60 年代晚期。,全球任何一個角落的風吹草動都會先傳到這方圓不過六十英畝的土地上。

他所企圖的東西太過龐大,野心太過茂盛,而戰線太過綿長。但那些韬略與智謀卻在昨夜差點潰敗于一盒春卷。

葉鳳川很煩躁。

他終于拿起桌上的電話,按下一串號碼。繼而,在得知何念生今天沒出現在盛和會的任何駐點之後,心情更加煩躁。

那女人很少曠工,據樓裏資歷老的人講,自從何小姐出現在葉先生左右,暴雨暴雪都攔不住她來點卯刷臉。最離譜的一次紐約連地鐵都被水淹,她從上城救火隊那借了只皮劃艇,硬是準點出現在公司門口,就為了給葉世初送早飯。

想到這裏,他覺得自己昨天晚上被騙了,但是沒有依據。

他等到十點左右,把所有積壓事務處理完,終于忍不住離開辦公室,走出連廊,按下去中庭的公用電梯。

這裏空氣太稀薄,他需要松松領帶。

大樓裏還入駐了幾家金融機構,西裝齊整妝容精致的男女穿梭來往,四處播撒最新款香水氣味和意蘊豐富的眼神。壓力大、工作多、又要時刻彰顯自己尚且年輕抗造,金融街是最顯獸性和關系變動最快的地方。

“嘿,聽說了嗎,樓下披薩店新來了個亞裔女招待,很辣。”

葉鳳川背後,兩個男人竊竊私語。

“艹,你不是一向很苛刻?既然這麽說,中午就吃披薩咯。”

“要提前預約,那家店今天火得要命。” 說話的人喟嘆:“真是美人啊,我和艾爾莎分手之後以為自己這輩子不會再犯蠢,結果呢?看她一眼就心動了。”

葉鳳川忽然想起什麽,插兜動作遲緩一秒,接着轉身攥住身後人的領帶,努力保持文明語氣,手勁卻大得把人怼在電梯鏡上。

“請問,先生。你說的披薩店,它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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