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陳庭森的兒子叫陳竹雪,生于隆冬,死于墜樓。

那天是他九歲生日,前妻帶他去商場買玩具,等陳庭森下班,一家三口一起吃晚飯。飯店已經約好了,提前一周預定的蛋糕也做好了,只不過去蛋糕房取個蛋糕的時間,小壽星從電梯上摔了下去,四樓,天靈觸地,當場就摔扁了頭。

陳庭森從手術臺上下來,手術服還沒摘,就從隔壁急救室聽見前妻撕心裂肺的嘶喊。

“他還有心跳,還有心跳!你們怎麽能說他死了?”

“我只是去拿個蛋糕,連十分鐘都不到,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他連口蛋糕都沒吃上,他再過兩小時就九歲了……”

從墜樓到宣布腦死亡,陳竹雪最後的生命體征只存留了不到兩小時。

那場由陳庭森主刀的心髒移植手術轟動全國,将親生兒子的心髒捐給救助了七年的孤兒,并将其領養,陳庭森的名字出現在各大媒體的頭版頭條,贊譽鋪天蓋地,他本人一次采訪也沒有接受過。

沒有一個事外人了解這場手術讓他的家庭發生了怎樣的翻天覆地,他的妻子是如何跟他崩潰哭叫,如何以淚洗面,且在他提出要領養陳獵雪時,忍無可忍地跟他離了婚。

唯一最接近當事人的采訪出自當時給陳庭森當副刀的楊醫生,鏡頭裏的他滿臉唏噓,他說他能理解陳庭森猩紅的眼角與繃緊的青筋,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法想象,陳庭森要用多大的力氣,才能讓手指紋絲不抖,幾近完美地撐完全程。

陳獵雪當時還不知道自己承載的心髒有多麽沉重,他在ICU裏睜開眼,第一個念頭是:我能活着了。

“你沒資格。”

人前是他的爸爸,人後卻只能喊叔叔,陳庭森的視線像兩根冰錐,散着恨不得捅進陳獵雪心窩裏的寒氣。

陳獵雪望着陳庭森,心窩一抽一抽地發疼。

他張張嘴,嘴唇與瞳孔微微哆嗦着,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嗫嚅了一聲“我”,他還是重新垂下了頭。

“對不起。”

“對不起。我不該不顧及身體。”

頓了頓,他沙啞地改口:“不該不顧及心髒。”

陳庭森的目光随着他的話轉移到他單薄的胸膛上,幾乎能隔皮透骨,看見裏頭那顆心髒鮮活的模樣。

是他親手捧進去的。

天光徹底暗了,渾身的燥郁似乎也随着這句道歉無力地沉溺下去,陳庭森閉上眼嘆了口氣,坐進駕駛座。

“回家吧。”

一路無言。

到家時天已經全黑了,兩人一前一後進門,近二百平的房子裏只住兩個人,黑洞洞的,像怪物的嘴,即使把燈全打開也顯得清冷。

陳庭森去洗澡,陳獵雪在客廳裏慢悠悠地收拾衛生,冰箱裏沒菜了,他又在常吃的餐廳點了幾個陳庭森愛吃的菜,把能消磨時間的事都做一遍,陳庭森依然沒從浴室出來。

大概是不想跟他待在一個房間吧。陳獵雪揉揉心口,慢吞吞挪回自己房間躺下。

房門被擰開的聲響驚醒了他,陳獵雪揉揉眼坐起來,他不知道什麽時候睡着了,看一眼時間卻才剛過去二十分鐘。

他伸腳夠鞋,問陳庭森:“是外賣到了麽?”

“嗯。”

陳庭森在家一向這樣,跟他能不多說一個字就少說一句話,陳獵雪習以為常,陳庭森願意接話他就有點高興,總比一聲不吭好。

他還想沒話找話地說點什麽,陳庭森擡手,“啪”一聲關了燈,又反手帶上門。

陳獵雪正要起身的動态松懈回去,看着高大的男人在黑暗裏向他走來,抿了抿嘴唇,把嘴邊的話全都咽回去。

他熟練地解開衣扣,重新在床頭坐好。

陳庭森在他身前蹲下,擡手攬住他的腰,将耳朵貼上他的胸膛。

咚。

咚。

陳獵雪聽見胸膛裏的心跳聲,也聽到了陳庭森深沉的呼吸,他輕顫着淺吸了一口氣,展開細瘦的胳膊,偷偷回抱住陳庭森。

我知道你恨我。

我知道我渾身上下,從裏到外,你只愛這顆心髒。

可就連這顆心髒也不是我的。

沒關系,我愛你就夠了。

陳庭森養成聽陳獵雪心跳的習慣,從他把陳獵雪接回家的第一天就開始了。

那時候陳獵雪還在觀察排異反應的恢複期,恢複狀态幾乎是奇跡般的完美。唯一的缺憾是術後他一直沒見過陳庭森,來見他的人倒是很多,救助站的員工,媒體記者,還有全國各地被感動而來的陌生人。

他們唏噓感慨,問陳獵雪很多問題,先問他擁有一顆健康的心髒是什麽樣的感覺;緊跟着就問他陳庭森的态度;還有人問他,換上陳竹雪的心髒後,能不能感受到陳竹雪對于陳庭森的情感。或者說,他對陳庭森除了感激以外,有沒有升華出更親近、深刻的感情。

他們都好奇,親情會不會随着心髒的移植同步移植。

陳獵雪并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感受出他們口中的感受,他只是每多聽一個問題,心情就越發沉重。

陳庭森終于出現在陳獵雪病床前那天下着大雪,聽說陳竹雪出生那天就下了很大的雪,陳庭森希望他能像雪中翠竹一樣堅韌生長。

而他在領養證上的名字,是陳獵雪。

是獵殺的意思麽?

走廊上熱鬧的人聲打斷他的思考,陳庭森被簇擁着推門進來,穿着那件給予陳獵雪新生的白大褂,目光溫柔又深沉,滲透着幾點隐而不發的痛苦,與零星的愛意。他看了陳獵雪好一陣兒,輕聲說:“回家吧。”

那一幕被一個志願者捕捉下來,又一次屠殺了各大媒體頭條,不知看酸了多少人的眼眶。

陳獵雪的心髒就随着這句“回家”蹦了一下,蹦得太劇烈,險些吓着自己。

他不知道激動的是陳竹雪還是他,好像七年前第一眼看見陳庭森,他就像趨光的動物一樣想接近他。七年後他換了一顆心,仍初心不變。

當時他真的以為可以和陳庭森擁有一個家了。

然而一進家門,陳庭森的态度瞬間就變了。

小陳獵雪在救助站學會了一身察言觀色揣摩心思的本事,見陳庭森滿臉疲倦地陷進沙發裏捏眉心,他乖巧地去廚房接了杯水,喊陳庭森:“爸爸。”

陳庭森皺眉看了他一會兒,目光從他的臉滑到他的胸口,又從胸口滑到他的臉,冷漠疏遠地移開目光。

“以後在沒人的地方,不用喊我爸爸。”

心口墜了一下,陳獵雪特別肯定,是他在難過,不是陳竹雪。

也就是那晚,陳獵雪洗漱完畢,住進陳庭森指派給他的房間,他有點累,将睡未睡時,陳庭森擰開他的房門進來,沒有開燈,在他床邊站了很久,最終将耳朵貼上他的左胸。

他的動作有多溫柔,十二歲的陳獵雪就有多寒冷。

從那以後直到現在,整整五年,每個跟陳竹雪有關的日子、陳庭森心情不好的日子、陳獵雪又被送進醫務室的日子、陳庭森想念陳竹雪的日子……他都會這樣,在黑暗中來到養子房間,去聽他兒子的心跳聲。

他們誰都不說透,默然保持着這種病态到詭異的生活方式。

陳獵雪安靜靠坐,把自己整副身心都放松給陳庭森。已經由第一次的驚慌失措變得麻木無感。

倒也不能說完全無感。

他看着從門縫外切進來的一绺亮光,光腳被截止在床尾柱上,将黑漆漆的房間壓抑得更加暗仄。

陳獵雪突然很想讓那束光打到自己臉上。

他想讓陳庭森看明白,他不是陳竹雪,他是“獵殺”了陳竹雪的陳獵雪。

是你恨之入骨,又無法離開的陳獵雪。

平穩的心跳陡然快了兩碼,陳庭森動了動,耳廓掃過陳獵雪心口的疤,溫熱的呼吸也噴了上去。

陳獵雪抱在陳庭森肩頭的手猛地一抖,怕癢地縮了縮腰。

陳庭森下意識要追,聽見頭頂陳獵雪沙啞細弱的聲音:“爸爸,癢。”

眼前單薄的胸膛傳出同等頻率的共振。

陳庭森動作僵了僵,迅速松開陳獵雪站起來,擰亮床頭燈。

“我說過,單獨相處的時候不用喊我爸爸。”

陳獵雪胸口的疤暴露在暖黃的燈光裏,模糊的光線下顯得很猙獰,陳庭森複雜又煩躁地看了一眼,轉身要走。

“對不起。”陳獵雪攏了攏衣襟,蜷着腿歪倒在床頭,在陳庭森拉開門把手要出去的同時,他小聲喊他:“陳叔叔,心髒不太舒服。”

陳庭森剎住腳,回頭望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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