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爸……”

“閉嘴。”

陳庭森的力氣沒有多大,但毫不猶豫,他面無表情地搡開陳獵雪的肩膀,将扣子扣好,看都不看他一眼,鎖上櫃子大步往外走。

陳獵雪慌張地追上去。

上車的時候他還怕陳庭森會趕他,頭一次在陳庭森上車前先鑽進副駕,扣好安全帶,惴惴不安地等着。

陳庭森沒趕他,但也沒說話。

他就像載着陌生人一樣,眼神都沒往副駕上給,一路無言的将車開回了家。

陳獵雪的膽子不算小,他時常會故意犯錯,讓自己的身體出點問題,來博取陳庭森的關注,他知道怎麽引起陳庭森的注意。可眼下的狀況跟他有意為之完全是兩種感受——陳庭森的怒火不在他的可控範圍內,一點兒也不,他的小秘密在今天全都暴露了,還牽涉着鮮血淋漓的一條人命,他撒嬌被甩開,喊“爸爸”也被拒絕,他連解釋都不知該從哪裏開口。

至少陳庭森沒趕他下車,他安慰自己,他還是願意自己跟着他回家的。

陳庭森将車停穩,推開車門下去,陳獵雪緊緊跟在他身後,天已經暗了,從車庫到樓道需要穿過兩扇沒燈的門,陳庭森腳步飛快,陳獵雪滿腦子都在思索怎麽解釋,沒注意到臺階,腳下踩了個空,他驚叫一聲,眼見就要摔,一條有力的臂膀從前方穿過來,穩穩地撈住他。

“爸爸……”

陳獵雪抓緊機會,貼着陳庭森胸膛不下來,委屈地小聲喊。

陳庭森似乎停頓了一秒,仍不理他,卻默許他牽着自己的胳膊,走出這段黑洞洞的通道。

陳獵雪心裏終于有了底,明白陳庭森再生氣也還是心疼自己……心疼自己的心髒。他心思轉得飛快,給自己拿了主意。

回到家,陳庭森徑直拿了衣服進浴室洗澡,陳獵雪這一天又喜又驚,基本沒吃什麽東西,先去冰箱裏摸了個面包出來墊肚子,待陳庭森從浴室出來,便看見他端端正正跪在客廳裏,垂眉耷眼,又怯又怕的模樣。

即便陳庭森從沒上心教育過陳獵雪,他的觀念裏也從不支持體罰,尤其是以罰站罰跪的方式。陳獵雪這樣讓他瞬間就皺了眉,臉色比先前更冷,不悅道:“誰教過你這些?起來。”

陳獵雪把垂在胸前的腦袋擡起來,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說:“小時候做錯事,阿姨都讓我們這樣反省自己。”

陳庭森的下颌繃了繃,命令他:“站起來。”

陳獵雪癟癟嘴,似乎不知如何是好,仍不起身,用濕潤的眼睛仰視陳庭森:“叔叔,你原諒我了麽?”

得不到陳庭森的回答,他又把腦袋垂下去,打定主意要這樣懲罰自己似的。

陳庭森的視線像鷹隼一樣标在他身上,陳獵雪後脖子毛毛的,手掌在腿側攥成了拳,賭陳庭森舍不舍得他這樣跪。

結果陳庭森的腳步毫不猶豫地離去,書房門一開一關,把他晾在了外面。

陳獵雪的腰背沮喪地塌了下去。

大約過了一刻鐘,書房的門又打開,陳獵雪沒有擡頭,聽着腳步聲一步步走近,陳庭森在身前的沙發上坐下。

一個靠墊扔了下來。

“不想起就坐着。”

陳庭森身上有絲絲縷縷的煙氣,陳獵雪動動鼻子,乖乖拽過墊子坐好,他的腿已經麻了,膝蓋跪得通紅,陳庭森看了一眼,煩躁地移開視線。

“下午為什麽撒謊。”他問。

陳庭森現在知道陳獵雪會夜不歸宿,知道他有個煩人的女朋友,他提出去學校接他放學,本意是約束他的行為,防止他又在外面瘋玩。結果陳獵雪一個謊又疊了一個謊,讓他今天才知道他跟救助站裏的小孩還保持着聯系,并時不時往那種污糟糟的地方跑。

他不知道為什麽陳獵雪撒謊成瘾。

這一點十分讨厭。

“你大可以直接告訴我,你同學的媽媽出意外了,你要去幫忙,為什麽要撒謊?”

陳獵雪愣了一會兒,這“一會兒”裏,他的眼珠錯也不錯地望着陳庭森,陳庭森跟他對視,覺得他的眼神像動物一樣,目光裏是全然的依附,與對情感的渴求。

“……我不想讓你讨厭我。”他回答。

陳庭森額角一跳。

陳獵雪張張嘴,似乎賊心不死,又想伸手去觸碰陳庭森,他像一匹羊羔,溫馴地、試探地、靠上陳庭森的腿,擅自換了話題,說:“我今天看到宋琪媽媽那樣,突然覺得死亡離我特別近。”

“爸爸,我會死麽?”

有那麽一刻,陳庭森懷疑陳獵雪是不是故意的,故意用“死亡”來逃避責問。

但他看到陳獵雪眼裏的不安與茫然,這點兒冷酷的猜想下意識就被自己否定了。陳獵雪也許比同齡人成熟一些,但到底也就是個孩子,胸膛裏綴着旁人的心髒,偷生一樣地活,說不好什麽時候這條脆弱的生命就會走到盡頭。

他都會怕,何況陳獵雪。

陳庭森見慣了生死,從手術臺上奪回了無數條生命,最功成名就的是陳獵雪,最無能為力的是自己的兒子,他看着窩在他腳邊的陳獵雪,回想起陳竹雪血淋淋的樣子,突然沒了繼續質問的心情。

“每個人都會死。”他把陳獵雪從地上掇起來,難得當一回心靈導師,生硬地道:“有多少人拼了命想活都沒有機會,你要學會珍惜。”

陳獵雪從他的手伸下來那一刻就呆住了,陳庭森做出要拉他的姿勢,他立馬配合着張開胳膊,沒骨頭似的軟在陳庭森身旁。

這是陳庭森第一次在家裏沖他伸手,下一句說的卻是:“我平時對你嚴格,要你愛惜身體,你應該明白是為了什麽。”

陳獵雪瞬間“清醒”過來。

這下他真有點難受了,抿着嘴望着陳庭森不出聲,陳庭森把他拉到沙發上便準備起身離開,陳獵雪突然輕聲問:“爸爸,如果我死了,你會繼續把這顆心髒捐給下一個人麽?”

他說“這顆心髒”,不是“我的心髒”。

陳庭森驚愕地看向他,陳獵雪的神色很自若,越自若就越平和,越平和配合着這樣的問題就越驚心。陳庭森一時間說不上這問題哪裏不對,可看着陳獵雪坦然無辜的樣子,心裏驀地就蹿起一股無名火。

“哪有這麽容易?”他不悅地蹙起眉,冷冷叱責他:“既然知道你是靠這顆心髒才能活着,以後就不要讓我抓到你撒謊亂跑。”

陳獵雪垂下眼睫,他的眼皮薄,覆蓋着眼球的線條很柔順,睫毛緩慢地顫動着,給人一種即将垂淚的錯覺,他揉着泛紅的膝蓋點頭:“嗯。”

夜裏下雨了。

陳獵雪給縱康打了個電話,那邊并不安靜,窗戶漏風似的嗡嗡,還有鍋碗瓢盆的摔打聲。

“你在做飯麽縱康哥?”陳獵雪問,病房晚上不能陪床,縱康現在肯定在出租屋裏,但是這麽大的動靜不是他的作風,估計跟宋琪在一起。

“小碰,你沒事吧?”縱康沒回答他,搶着問:“陳先生怪你了麽?我看你們走的時候挺急的,他是不是不太高興?”

“沒有,”陳獵雪盤腿坐在床上,盯着窗外的雨勢,“我跟他解釋過了,他讓我以後有事要提前告訴他,沒有生氣。”

縱康松了口氣,連道“那就好”。

“宋琪呢?”

“下面條呢。”縱康挪到了稍微安靜些的地方,小聲說:“我剛才去樓上找他,燈也不開,烏漆嘛黑的一個人坐着,怪可憐的。”

陳獵雪動動眉毛:“你就把他拽你那兒去了?”

縱康咕哝:“我怕他一個人想不開。”

有的人似乎天生就适合承擔某種角色,比如縱康擅長當“哥哥”。陳獵雪想,笑着說:“這就把他當弟弟了?”

一道巨大的閃電在窗外炸開,将房間照得慘白瘆人,緊跟着天邊就響起轟轟的雷聲,縱康連忙交代陳獵雪挂電話:“好了不說了,下雨天你記得把插銷拔掉,明天到學校安慰一下琪琪。”

宋琪在那頭不高興地大叫:“琪什麽琪?!”

陳獵雪把手機鎖上,踩着隆隆的雷雨下了床,他先站在窗邊看了一會兒,又拉開門縫從裏往外看,見書房還亮着燈,就蹑手蹑腳地往陳庭森房間走。

陳庭森将酒瓶放回櫥櫃,撚着高腳杯走出書房,一眼就看見陳獵雪在他房門前晃。

他沒出聲,在逆光處打量,男孩沒穿鞋,光裸的腳踝被地板的光反襯着,顯出纖韌易折的質感。

“我會死麽?”

他耳畔響起陳獵雪茫然的提問,深邃的眼眸暗沉下去。這麽單薄的一具身體,誰知道能撐過幾年?

落地窗外又卷過一陣電閃雷鳴,陳獵雪肩頭縮了縮,手已經慌慌地放在門把上,猶豫了一下又松開,陳庭森在這時才開口問他:“做什麽。”

陳獵雪驚慌地轉過身,陳庭森自黑暗中一步步走過來,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你什麽時候能學會穿鞋走路?”

“叔叔……”他表現出被抓了現行的尴尬,不敢看陳庭森,兩只腳互相疊着搓了搓,小聲喊。

陳庭森擰開門,沒再看他,徑直走進去,卻也沒關門。陳獵雪扶着門框往裏張望,沒話找話地解釋:“打雷了,我睡不着。”

睡不着還是不敢睡?陳庭森抿了一口紅酒,又看向他的光腳,不耐道:“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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