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縱康拎着一只沉甸甸的蛇皮袋進門,零下十度的天,哈口氣都是白霧,他摘下厚重的棉布手套扇風,手掌心裏勒出一片通紅的痕跡,對裹在被子裏的宋琪媽說:“廠裏發了罐頭,黃桃和白梨的,想吃麽?”

捆罐頭用的是一指粗的麻繩,他麻利地解開,把罐頭一瓶瓶在櫥櫃裏壘好,擰開一瓶準備去喂宋琪媽,想了想又放下,倒了半碗熱水,把罐頭瓶子坐進去燙。

“太涼了,熱熱再吃。”

宋琪媽倚着床頭坐起來。

“今年入冬早,冷得厲害,稍微喝點冷氣兒在肚子裏就得生病,前兩天琪琪不就拉肚子了,大半夜跑幾趟廁所,一屁股涼風,多受罪。”他在竈臺前彎着腰攪瓶子,一個人絮絮叨叨,宋琪媽不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很多時候都像跟他們處在兩個世界,之前他還有些難過,但日子過着也就習慣了。“快過年啦,年關生病了不好,得多注意……”

身後的宋琪媽發出聲音:“幾號過年?”

縱康愣愣,舉着小勺回頭,宋琪媽委頓地望着他,精神不是太好,眼神卻是清明的。

“你醒了?”縱康問,開心地去翻日歷,回答:“沒幾天了,今天是小年,下星期就年三十兒。”

宋琪媽點點頭,看看窗外灰蒙蒙地天,又問:“幾點了?琪琪呢?”

“快八點了,琪琪還沒放學,再過一個多小時就該回來了。”

他拽了個小馬紮坐在床頭,用手托着罐頭瓶子,讓宋琪媽用勺子挖着吃,問她:“餓不餓?想吃什麽,我等會兒去做。”

罐頭是用糖精兌水泡的,熱氣一騰甜得膩人,宋琪媽手顫顫的,挖起一個慢吞吞地嚼了咽下去,就擺擺手把瓶子推給縱康:“不餓。我不愛吃,你吃吧。”

縱康就着她用過的勺子接着吃,宋琪媽歪在床頭看他,又冷又破的屋子驀地升起了些溫情,好像他們是一對真實的母子一樣。她輕聲對縱康說:“又一年了……小年得剪窗花,你買紅紙了麽?”

現在哪還有人自己剪窗花,縱康想了想,哄她:“忘買了,明天買回來給你剪。”

“嗯。”宋琪媽閉上眼,像是困了,冷不丁問:“你是幾歲,去的那兒?”

她說得不明不白,縱康卻聽懂了,他停下勺子看着宋琪媽,看着這張與自己像得過分的臉:“我不記得了。從我記事起,就在救助站。”

宋琪媽掀開眼簾,眼圈泛起一汪紅痕。

縱康把勺子裏沒咬完的黃桃吃下去,笑笑:“都過去了。”

“你的名字是誰取的?”宋琪媽又問,嗓子啞啞的。

“院長說,我貼身的包被裏有字條,寫着我的名字。”

宋琪媽沒接話,無聲的風暴在她瞳孔裏旋轉,她突然撲簌簌地掉起了眼淚,每一顆眼淚都含着血的重量,悲戚到了極點;她一遍又一遍端詳縱康的臉,眉毛、眼睛、鼻子、還有緊抿的,顫抖的嘴唇,咬着牙不發一語;縱康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他被宋琪媽看着,同時也深深注視着宋琪媽,他想在她被淚水混沌的瞳孔裏看到些什麽,一些他渴望了太多年的東西,恨也好,愛也好,即便是怨恨和悔恨也好,從他見到宋琪媽的第一面,他就猜測了無數種故事的版本,他真的想聽到有人對他說一句:媽媽對不起你。

好像沒有什麽能比眼前的顆顆淚水更有說服力了。

縱康撕扯開幹涸的喉嚨,像個牙牙學語的幼兒,試探着喊了一聲“媽”,他的發聲僵硬又古怪,畢竟這個詞眼對他而言無比的陌生,他的心髒在胸膛裏急促鼓動,一汪汪的熱血湧往他的頭臉,他殷切地盼望女人的回應,宋琪媽在他的呼喊聲中痛苦地抽了口氣,猛地扯住自己的頭發,發出縱康每天都能聽見的嘶吼:“宋顯國,你還我的兒子!”

一腦袋熱血瞬間凝固,緩慢地回流到身體的血管裏。

“……又迷糊啦。”

縱康抹掉滿臉水痕,苦笑着嘆了口氣。

陳庭森查房回來,護士站的小張熱情喊他:“陳醫生,有人在等你。”

“嗯?1046房的又來塞紅包了?”陳庭森回了句玩笑話,大家哈哈地笑起來,小張擺擺手:“不是,快去看看吧,真羨慕你陳大夫,又有口福了。”

陳庭森隐隐猜到了來人,到了科室推門一看,陳獵雪果然坐在屋裏,桌上放着用錫紙袋包好的保溫壺。

“爸爸!”

見他回來,陳獵雪眼睛一亮,立馬從凳子上站起來,陳庭森面無表情地看他,他又局促地絞着手指,解釋:“今天小年,我煮了點元宵,想帶來給你吃。”

這邊并沒有小年吃元宵的習慣,以前在家裏,父子倆也不過這個節,醫院越到年節越是忙得厲害,陳庭森一年到頭就關注兩個日子,陳竹雪的生忌日和年三十。陳獵雪只是想方設法地找個由頭,過來看他一眼罷了。

走廊裏人來人往,陳庭森沒有關門,他踱步過去,先是挑開錫紙袋,看了看裏頭的保溫壺,壺是全新的,不是之前在家裏常用的那個,他側首打量了兩眼陳獵雪,半個月沒見,似乎是又長了點兒個子,不知是拔個子顯瘦,還是冬天穿得厚,本就清瘦的臉頰又凹了些,瘦得有些紮眼。

陳獵雪在陳庭森的注視下緊張不已,生怕又被攆出去,正要說點什麽,陳庭森先開了口:“吃飯了麽?”

聽出這問話裏的意思,陳獵雪睜眼說瞎話:“還沒有。”

陳庭森拎起保溫壺,往食堂走去。

這還是陳獵雪第一次跟陳庭森在醫院的食堂吃飯,他要了兩份陳庭森愛吃的菜,又去打了米飯,陳庭森則用一只小碗舀出幾個元宵,剩下的連壺帶湯都推給了他。

“你過來,他們知道麽。”陳庭森問。

“知道,我跟關叔叔說了。”陳獵雪不愛吃元宵,有一口沒一口地往嘴裏送米粒,趁着陳庭森垂首吃飯,近乎貪婪地窺視他,被趕出家門的委屈難過全都抛到了腦後。他甚至覺得被趕出去住也不是全無好處,陳庭森對他的态度真是好多了,竟然願意跟他一起吃飯。

陳庭森擡起頭,他小心地移開視線,狀似無意地加了一句:“關叔叔人很好,元宵是他教我煮的。”

說完,他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

陳庭森沒說話,他舀起一枚元宵吃下去,勺子在碗裏攪了攪,松手挪開了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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