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陳獵雪做了個夢,夢裏他回到了救助站,以一個游客的身份,看到了小時候的縱康和自己。
夢境似乎是從他記憶的源頭開始的,小時候的回憶沒有時間軸,全是一幀幀的片段,陽光和大雨同時傾灑,光怪陸離。他先是看見自己冒着雨在泥地裏跑,跌了一跤,本來已經拍拍膝蓋要爬起來了,一見縱康朝自己跑過來,立馬一個屁股墩兒坐回去,揉着膝蓋撇嘴要哭。
“這一屁股泥,”十歲冒頭的縱康歪歪扭扭地把他抱起來,吓唬他,“張姨又得罵你!”
他就笑嘻嘻地往縱康懷裏一拱,跟個擀面杖一樣圍着縱康擀了一圈,蹭得兩人全都兮髒,搖頭晃腦地跑了:“我不怕。”
縱康又氣又笑,追上他牽住他的手:“慢點!”
他們跑回宿舍,宿舍門前有長長的走廊,就像學校的教學樓,他攥着縱康的手晃,踢着腳走路,不合身的褲子太長,褲邊都被踩爛了,縱康蹲下來給他卷褲腳,他伸手在縱康頭頂的發旋兒裏描畫,聽縱康對他說:“小碰,我不上學了。”
“我也不想上學前班。”他說。
縱康擡頭看他,比剛才長大了一些,是中學生青澀的樣貌,問他:“為啥?”
“他們都不跟我玩。”
游客陳獵雪站在兩人身旁,小時候的他看不懂縱康臉上的心酸和難過,還在前言不搭後語地嘀嘀咕咕:“我也不想跟他們玩,我不能上體育課,每次他們砸沙包,宋老師都讓我上大樹底下站着看,可是他們砸完沙包都幹幹淨淨的,我不砸沙包衣服也髒。他們說我身上有酸味兒。”
小陳獵雪擡起袖子使勁聞,冒冒失失地把胳膊往縱康鼻子底下一杵:“縱康哥,我酸麽?”
縱康垂着頭,把臉埋進他掌心裏捂了一會兒。陳獵雪莫名覺得手心濡濕,他擡起來看,一片幹燥,再去看小陳獵雪的手,就見那幾根黑黢黢的小指頭縫裏沁出濕漉漉的水跡。
“……不酸。”
縱康甕聲甕氣地回答。
陳獵雪從口袋裏掏紙巾,剛拿出來,縱康已經站起身,牽着小時候的他繼續往前走了。
他跟在他們身後看,小時候的他總覺得縱康可高了,自己怎麽也長不到他的個頭,現在這樣看,縱康瘦削的肩膀根本沒比他的頭頂高出幾公分。
“你要上學,不能不上學。”縱康敲敲小陳獵雪的頭頂,“不上學人就笨了,一笨,就沒人願意要你了。”
小陳獵雪揚手往欄杆外一指:“他也不要我麽?”
縱康和陳獵雪一起扭頭看,救助站的歪瓜裂棗們都在院子裏站着,一個個瘦成了猴精,正被前來做慈善的人們挑選着。
年輕俊朗的陳庭森在小陳獵雪面前頓住腳,側首同挽着他手臂的江怡悄聲說話。
院長立馬攬過小陳獵雪的肩,熱情地向這對年輕有為的夫妻介紹:“這孩子漂亮,腦子也聰明,不淘,只要有條件,真的是塊讀書的材料。”她摸摸陳獵雪的臉,親熱地催促:“快喊叔叔阿姨好。”
小小的陳獵雪眼裏只有陳庭森,他咧咧嘴,甜絲絲地沖陳庭森笑。
江怡也笑了,她摸着自己的小腹對陳庭森點頭:“就這孩子吧,笑得甜。給我的小竹雪多積積福。”
陳獵雪怔怔地看了一會兒,扭頭去找縱康,熱熱鬧鬧的院子裏,他孤身一人站在不遠處的角落,局促地攥着短了一截的衣袖,偶爾有人走到他跟前,看他一眼,又談笑着繞開。他的眼睛始終望着小陳獵雪。
陳獵雪朝他走過去,他想抱抱縱康,想問問“縱康哥,你難受麽”?
可縱康看不見他,也聽不見他說話,他的目光從陳獵雪的臉龐上穿透而過,落在小陳獵雪身上,眼裏滿是亮晶晶的祈禱——為陳獵雪。與不可忽略的失落——為他自己。
“縱康哥,”他有點難過,酸澀地哽咽着,“你看看我。”
“小碰!”
縱康喊了一聲,邁過他,向小陳獵雪走去。
陳獵雪睜開眼,心頭苦澀,他躺在病床上發呆,縱康突然推門進來,在他床頭坐下,他驚喜地彈起身:“縱康哥!”
“嗯,”縱康笑眯眯地,給他拉拉被子,“你先躺下。”
陳獵雪躺回去,一只手死死攥着縱康,問:“你沒事了?”
縱康回握住他,夢裏他的手特別溫暖,滿滿充沛着生命的力道。他看着陳獵雪的眼睛,仍是神佛一般的目光,溫和良善,點點頭:“沒事了。”
陳獵雪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奔湧,縱康近乎慈愛地為他抹掉淚水,嘆息着說:“這麽大了,怎麽還總哭鼻子。”
陳獵雪也有點不好意思,把臉埋在被子裏蹭兩把,嘟囔:“還不是被你吓的。你跟宋琪到底怎麽了?怎麽都是一身的血?”
“小碰。”縱康的聲音隔着被子聽起來很缥缈,忽遠忽近的,說:“我要走啦。”
陳獵雪愣了愣,拉下被子看他:“你去哪?”
“去找我媽。”縱康很幸福地笑,“今天過年,不能讓她一個人過。”
一股無法言說的悲痛突然翻湧起來,他問縱康:“那你還回來看我麽?”
縱康揉揉他的頭:“你可以去找琪琪玩。”
“我不想找他。廢物一個。”陳獵雪想起來就生氣,他從床上坐了起來,告狀:“就在那跟醫生吵架,平時看着也挺精的,怎麽一有事兒就驢在那了?”
縱康長久地沉默,輕聲說:“琪琪有自己的顧慮。”
陳獵雪不想提他,他有很多話想跟縱康說,不知道為什麽,就想現在說,連他喜歡陳庭森的事都想告訴縱康,好像現在不說,就再也沒機會了似的。
“我……”
“小碰。”
縱康在他之前先開了口,他一根一根捏過陳獵雪的手指,跟他十指相扣。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陳獵雪愣愣地,看着縱康抽出手,又給他掖了掖被子,有點悲涼:“我走啦。”
“縱康哥……”
“小碰。”縱康俯身抱住他,拍拍,“你要過得開心點兒。”
說完,他直起身向外走去。
陳獵雪心口疼得難受,他慌慌張張地朝縱康伸手:“縱康哥,縱康哥!”
腳底一抽,陳獵雪這次才真正醒過來,他頭頂是醫院慘白的天花板,随着意識一點點複蘇,他感到插在自己鼻腔和胸口的管子,從喉嚨到胸腔一片刀灼火烤的痛。有人緊攥着他的右手,一只像夢裏一樣溫暖、有力的手,他努力轉着眼珠去看,映入眼簾的卻是陳庭森,一向周整自律的他兩頰凹陷,下颌冒出一片青青的胡茬,眼珠爆滿血絲,紅通通地死盯着他。
陳獵雪第一次因為睜開眼看到的是陳庭森而痛苦不已。
他張張嘴,嗓子撕扯得快要裂掉,只能用口型問:縱康。
陳庭森的睫毛顫了顫,繃緊的咬肌從頰內凸出形狀。
陳獵雪執拗地望着他,除了耳畔儀器滴滴答答的表示着時間在流逝,什麽回答都得不到。
縱康。
他又問一遍。
縱康。
又問。
縱康。
縱康。
縱康。
問到最後一遍,他再也騙不下去自己,巨大的、磅礴的、錐心的痛楚從他肺腑深處蔓延向每一根指尖。
“……縱康哥走了。”
他想起他的夢,對陳庭森說。一顆眼淚從他眼角滾落出來。
“再也沒有人喊我‘小碰’了。”
他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