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陳獵雪沒直接回家,他讓司機把車停在小區門口,去超市又買了些堅果零食,計劃把家裏布置得溫溫馨馨。拎着大包小包從超市出來,在小區門口掏門禁卡時他才看見手機上幾條未接來電,一條來自縱康,兩條來自宋琪,都打來有一陣子了,最近的一次來電是五十分鐘前。
他先給縱康打回去,沒人接。又給宋琪打,“嘟嘟”聲響了很久,快自動挂斷那邊才接起來。
“怎麽了?我剛在超市沒聽見。”他左右倒着手上的袋子,把手機夾在肩膀上說話,伸手刷卡。
宋琪那頭嘈雜又吵鬧,亂糟糟的,不知在什麽地方,陳獵雪聽見他急促的呼吸聲,像在跑,像喘不上來大口抽氣,又像在憋着眼淚哭,他心裏猛地生出不對勁的感受,又問了一遍:“你怎麽了?說話。”
“……醫院。”
“什麽?”
宋琪嘶吼着咆哮出來:“醫院!醫院!你他媽趕緊來醫院!你哥要不行了!”
陳獵雪手裏的東西稀裏嘩啦掉了一地。
“噗。”
宋琪媽是怎麽從樓頂摔下來的,誰也不知道。重物墜地的聲音是從地獄深處傳來的,沉悶又壓抑。她的脖子摔斷了,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歪曲着,頭頂被地上的碎磚磕出核桃大的血窟窿,浍浍的血水從她蓬亂的發間流淌出來,跟滿地紅紙黏連在一起,那張與縱康過分相似的面孔上還帶着酒後的熏然,眼睛半張着,從下往上看着縱康。
縱康怔在原地,與這顆破碎的頭顱對視,半晌,或者只過了幾秒,他劇烈地打了個擺子,像被人敲了一悶棍,冰冷的麻意從頭到腳升騰起來,化為一只無形的大手扼住他的喉嚨,将聲音通通掐死,只能從嗓子眼兒裏擠出“嗬”“嗬”的嘶聲。
血水如同黏膩的紅蛇,緩緩游移過來舔上他的鞋尖,縱康猛地擡腿後退,綿軟的膝蓋卻使不上力,他跌坐在地上,瞠目欲裂。
如果這是一場夢,他只要抽搐着醒來,一切就會恢複如常。
然而他閉上眼再睜開,掌心已經沾滿了被鮮血浸透的炮紙。
縱康腦子一嗡,天旋地轉地嘔吐起來。
宋琪揣着三倍工錢心滿意足地回家,他從便利店饒了兩瓶快過期的打折米酒,計劃着縱康囤了一櫃子的罐頭,晚上熬點兒甜湯喝。踩着暮色走到巷口,他遠遠看見自家樓下聚着一圈圈的人,巷子裏看熱鬧的人們交頭接耳,在噼裏啪啦的炮聲中說着“死人了”。
他想到自家那個自殺過兩次的倒黴媽,張嘴就問:“誰死了?”
幾個揣着手的老頭兒婆子晦氣地看他,目光中透出稀薄的憐憫,往旁邊避了避,說:“你趕緊看看吧。大過年的……”
宋琪扒開他們飛奔過去。
縱康跪在一汪血泊裏,抱着宋琪媽漸漸冰涼的身子發抖,周圍人七嘴八舌,有讓報警的,有讓打120的,有人反駁說120不接死人,該直接打給派出所,又有人說已經打電話了,就是不知道派出所的人什麽時候來,警察也得過年呢。
縱康腦子裏一陣陣地發暈,他有點兒喘不上來氣,太陽穴像是多長了倆心髒,急促地鼓動着,他打完電話就再難以發出聲音,眼淚像是在眼球上結冰了,怎麽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他徒勞地堵着宋琪媽頭上的血窟窿,像上回為她舉着手腕一樣不敢松手,另一只手一遍遍去蓋宋琪媽不瞑目的眼睛,怎麽也撫不上,他張嘴喊“媽”,發出的全是氣音,哀求她:“你別這樣……媽,我剛找到你……”
下一秒,他感到身後巨大的沖擊,宋琪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地,撈過他媽媽的屍體。
少年人在喜慶的炮聲中撕心裂肺。
“可憐喲。”圍觀的人們說。
縱康伸手去拉他,想跟他說話,宋琪擡手一揮,挂在手腕上的塑料袋打上縱康的胸口,米酒瓶子發出“铛”的驚響,縱康捂着心口歪回地上,一條胳膊正搗進自己的嘔吐物裏,聽見宋琪對他吼:“別他媽碰我!”
警車嗚咽着來了,現場一通混亂,宋琪被派出所的人吼了兩嗓子,強制冷靜下來,突然聽見身後有人說:“哎,剛才那小孩怎麽半天沒動了?”
宋琪一愣,這才回頭看,縱康蜷縮着,仍保持剛才捂心的姿勢。
“……縱康?縱康!”
宋琪抖着手去推他,縱康露出臉來,一張臉憋得青紫,呼吸微弱。
陳獵雪跑到醫院,全國的人好像都在今天生病,醫院門口車水馬龍,大廳更是水洩不通,他心急如焚,放眼去看哪裏都亂七八糟,嗚嗚隆隆的,無頭蒼蠅一樣轉了兩圈才想到打電話,宋琪那邊的狀況絲毫沒有好轉,帶着哭腔沖陳獵雪吼:“你他媽在哪啊!醫院沒有床位,那狗日的不願意給縱康看病!我操你媽這是床位的事麽?我告訴你他心髒有病!你還不給急救人死了你們負得了責麽?!”
他不知跟誰罵了起來,陳獵雪沒心思勸他先別吼,勉強問清楚位置,他忙投急趁地跑過去,路上撞掉了別人的手袋也來不及撿,匆匆趕到,一見眼前的狀況他險些要憋出眼淚——縱康在條椅上奄奄一息地躺着,宋琪在旁邊面目猙獰上蹿下跳,兩人都是一身的血,也不知發生了什麽,人來人往都拿他們當戲看,就差被當成醫鬧轟出去。
“大夫,大夫!”陳獵雪上前攔在宋琪面前,對醫生說:“這是我朋友,你救救他大夫,他先天心功能不全,這樣子肯定是出問題了,你救救他……”
“不是不救,”醫生不耐地解釋,“他不挂號不繳費,什麽都說不明白,光在這罵,那不錄入患者信息我們不可能處理,你去哪家醫院都不能處理。”
“急救挂你媽的號!你們醫院有沒有良心?!我操他都要死了!死了!你媽……”
宋琪又要沖過來,陳獵雪把他擋回去,他明白醫院的規則,哀求醫生:“您先準備,我這就去挂號,您先看看他,我有錢,我去繳費。”
他轉身就往急診挂號處跑,經過走廊轉角時,一輛推車正好迎面上來,陳獵雪心慌沒躲開,鞋面絆上車輪子向前撲去,車角不偏不倚,直直怼上他的心口,他整個人便在護士的驚呼聲中被重重頂開,與推車一并翻到在地。
咚。
心髒墜落的窒息感瞬間就翻湧起來,陳獵雪感到胸膛深處迸射開的疼痛,心想完了。
咚。
他看着就在不遠處的急診挂號,撐着地想爬起來,一動,胸口就要裂開一樣,疼得他喘不上氣,再次跌了回去。
完了。
咚。
他眼前開始發花,呼吸好像也開始困難,耳畔兵荒馬亂的,他聽見護士的呼喊:“這不是陳醫生的孩子麽,他換過心!趕緊檢查!陳醫生還在麽?!”
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他擡起來,放上推車疾行,陳獵雪着急,他想說我哥就在走廊那頭,他也有病,沒人救他,我還要給他挂號,你們能不能先去救他,他一身的血,他快不行了。
可他說不出話。
沒有人聽他嘴唇間虛弱的喃喃,他們護着他急急沖向急救室,推車經過走廊的條椅時,他透過層層白大褂看見躺在上面的縱康,縱康也看見他了,他虛弱地眯着眼睛,用幹裂烏紫的嘴唇費力呼吸,沖陳獵雪動了動手指。
宋琪站在他身後,一張臉又髒又傻,也愣愣地看向他。
陳獵雪心都碎了,他極力想擡起手腕指指縱康,讓圍着自己的人們看到他,但只是一瞬間,一個擦肩的距離,命運截然不同的二人便交錯而過。
“嘀。”
麻醉面罩卡在臉上,陳獵雪心如刀絞地昏迷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