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玻璃彈珠(3)
玻璃彈珠(3)
兩人坐在街邊的長椅上,面前有一對奔來跑去的孩童,小男孩跌跌撞撞,跑到季遂樂旁邊時被長椅腳絆了一個踉跄。季遂樂立刻伸手去扶,小男孩眯着眼睛沖她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小男孩的媽媽留意到這兒的動靜,三步并作兩步跑來,向季遂樂道了謝,牽起小男孩的手,一邊拉着他往回走,一邊譴責着沒看好弟弟的無辜哥哥。
徐聈清默默注視着遠處,季遂樂不知他在看什麽,她在看他。
季遂樂習慣了沉默,所以不會覺得現在的場景尴尬,她格外享受這樣安靜的時刻,望着人情街景,沐浴着四面八方湧來的風。身邊的人心事重重,她不似他敏銳善言,不知該如何安慰。曾經他不會主動過問她的心事,所以她也不會問。他邀請她陪伴,她好好做一個陪客就是。
影子偏移了一些,時間點滴推進,她的手機響過一回,是付燕發來消息問她什麽時候回去。她不确定徐聈清想待多久,估了個保守的三小時。
付燕沒有立刻回,季遂樂看了兩次手機,徐聈清注意到她的動作,以為她趕時間。
“你還有別的事嗎?”
“啊……沒有。”季遂樂把手機收回包裏,拍了拍包面,“在看有沒有消息。”
他看着她,目光深深,藏滿了情緒。
他似乎不該與她一塊兒坐在這裏這般久的時間,與她在一起多一秒,他的內心就越平靜,周遭的聲音依舊雜亂無章,不同的曲調拼湊融合,如同兩個音樂流派在他的腦海中對壘,非得争出個高低。可它們之中又多出了一段清越悠揚的旋律,自空闊之處而來,如山澗鳥鳴。為何總有人熱愛隐居山野,只因那自然之聲會滌去一切塵埃,歸回本初模樣。
如面前的女孩,清清淡淡,不施粉黛。
高中畢業之後,許多人都開始打扮自己,濃妝豔抹,與曾經判若兩人。今天這一場聚會,他已經見多許多人改頭換面,不難看出其中幾人去做過了醫美微整。就連王銘東也生出了愛美之心,點掉了臉頰上的一顆痣。
季遂樂依然是素顏打扮,只是高馬尾換成了披肩的長發,高中硬紙板一般的鐵劉海與離子燙拉直的長發已經被新長出的取代,她天生頭發微卷且柔軟,就如同她這個人,褪下盔甲,內裏沒有一絲攻擊性。
徐聈清一時間想起高中時褚利豐與路逾天在他耳邊說過的那些荒唐話,路逾天跟喬鹿捅破了窗戶紙偷偷談起戀愛,得知消息的褚利豐不甘示弱也想找另一半,還揚言要與徐聈清一塊兒脫單,如此才算是好哥們。徐聈清還有閑心同他開玩笑,說褚利豐如果等自己,恐怕還要等上好幾年,兩位數或許都有可能。
路逾天知曉他無心經營一段戀愛關系,自然未曾置喙,褚利豐那會兒腦子沒轉過彎來,沒聽出徐聈清的言外之意,還當他說着反話嘲諷他,一時跳腳病急亂投醫,滿腦子想着從認識的女生裏揪一個出來重點攻略。
一個個名字點過去,女生們被褚利豐一一評判,從樣貌到性格,徐聈清在旁越聽眉頭越緊,聽了兩三個便不願再聽下去。
正要打道回府之時,徐聈清聽見褚利豐提到了季遂樂。他的評語與高一運動會那會兒如出一轍,褚利豐覺得季遂樂性子很軟,難以靠近,但是他并不反感這樣的類型。只是話雖如此,他卻不會把這個女孩列為追求目标,畢竟她那樣的外在條件,帶出去實在沒有什麽面子。
徐聈清記不清自己聽見褚利豐的話時是怎樣的情緒,似乎是想要回頭譴責他,可又覺得那是褚利豐自己的想法,他沒有必要去管。
他不知褚利豐見到如今的季遂樂是不是會扭轉光陰打自己一個耳光,只是那時所有人都未曾發現這一塊藏起來的璞玉。
楚王不識和氏璧。
他又有些慶幸,倘若季遂樂早已被人發現,他又怎能與她一塊兒坐在這裏“發呆”。
徐聈清思考許久,他想自己應該對季遂樂坦白,無論是現實還是他的內心,此刻都期盼着能夠與她待得時間更久一點。
可選擇權始終都在季遂樂身上。
徐聈清深吸一口氣:“我的情況有些複雜……我不能說太長的句子,我用手機打字告訴你。”
季遂樂微愣,饒是一頭霧水,仍舊配合地點了下頭。
畫面變得格外詭異,兩人并肩坐着,視線偶爾撞在一起,卻得用手機交流。
徐聈清用盡量簡短的語句交代了事情的始末,只掩藏了一些他不想說的部分。從他意外車禍到出現幻聽症狀,暫時找不出真正的病因,這次聚會他本也無心前往,但為了讓徐明賢與範秋穎放心才不得不答應。他完全沒有料到唯獨能聽清季遂樂的聲音,這件事沒有任何科學道理。
說到這裏,徐聈清沒有直接開口邀請,他在等季遂樂對整件事的态度。
季遂樂一臉震驚地看完徐聈清的消息,心裏一急,從長椅上跳起。她下意識去探徐聈清的額頭,沒有發燙,眼睛又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腦門,那眼神像是恨不得能有透視的能力,好讓她看清他的腦袋撞壞了哪裏。
徐聈清被她的動作逗笑,捂着胸口沉沉笑了兩聲:“除了聽覺,其他都沒有問題。”
季遂樂着急開口:“怎麽會沒有問題呢,如果一直都在聽雜音噪音,腦袋會很痛吧。”
徐聈清頓了頓,擡手輕輕握了下季遂樂包上的毛絨挂件,又拍了拍:“已經習慣了,不要緊……你怎麽比我這個病人還緊張。”
“我……”季遂樂也注意到自己反應過度,掩飾地咳了咳,重新坐下,“那,是要我幫你什麽嗎?”
徐聈清彎了彎唇:“這樣匪夷所思的事,你就這麽相信了?”
“因為你不會騙我。”季遂樂篤定道,“你知道別人會擔心,所以不會拿這件事開玩笑。”
“哈……那如果是,希望你能經常……甚至于将學業之外的大部分時間分給我,這樣不合理的請求呢?”
“可以啊。”
徐聈清愣住:“不用現在就答應,你可以多想一想。”
“我想好了的。”季遂樂朝他露出微笑:“你幫過我許多,高中的時候如果沒有你,也許我還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裏。你給我的那些我都還不清,現在輪到你需要我,我怎麽能袖手旁觀呢?”
徐聈清搖頭道:“這不是感恩與報答的事。過去我只是對你說了一些話,你足夠堅強,能夠自己挺過去。”句子越來越長,他的嗓子又開始幹癢,他忍住咳嗽的沖動,吞咽幾下後繼續說,“可現在不同,如果你答應我,我們的日常生活也要重合在一起,別人會議論、誤解我們之間……”
路逾天沒有明說的“馊主意”,徐聈清心裏一清二楚。
但他并不希望用不純的目的開始一段全新的關系,那樣的話他跟父母親又有什麽區別?
他承認自己對季遂樂有了超出朋友階段的好感,不知從何時起,當他習慣于将目光落在這個需要被照顧拯救的女孩身上時,又情不自禁為她所吸引。可這樣的感情,他尚不能斷定為喜歡,喜歡需要理由,需要時間、相處的點滴來證明,他對季遂樂的那些好感,程度遠遠不足夠支撐一生一世。
何況,他根本不清楚她對他又是怎樣的态度,他也不能用任何借口對季遂樂進行一番“道德綁架”,用流言蜚語束縛住一個好不容易從別人的非議中脫困的人。
徐聈清閉了閉眼睛,似是下定了決心:“算了……時候不早,我送你回……去車站?”
見他如此,季遂樂知道今天肯定是得不出結果。她雖還想再堅持一下,但最後還是尊重了徐聈清的意願。一頭熱的幫助對于不需要的人或許也是一種困擾,季遂樂自己也有過不厭其煩的經歷,但唯獨對面前這個男生特例。
她調整了表情:“就去車站吧,我坐公交車回去。”
車站離這裏不遠,步行也只要五分鐘的時間,季遂樂覺得時間太短,徐聈清卻感到如此漫長。也許是知曉了即将分別,心理作用再度作祟,他腦海裏的噪音又嚣張起來。他擰着眉頭忍下頭痛,不想被身邊的女生察覺。
站在公交站臺前,季遂樂探出身瞧車子來沒來。摩托車一輛輛嗡嗡地從她面前飛馳而過,車子與站臺尚有一段距離,季遂樂也沒想着要躲。徐聈清似是後怕,下意識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往回一拽。季遂樂被他吓了一跳,沒站穩踩了他的鞋子。小涼鞋的根細得像尖錐,用腳指頭想都知道踩上一腳痛極了。
她忙不疊道歉,一時間忘了抽回自己的手。
徐聈清也沒有松手,他雙目牢牢鎖着季遂樂,胸腔起起伏伏,他猜他現在一定心率過速。
他清晰得記得那一瞬間的惶恐。
他的手心生出一層薄薄的汗,季遂樂終于感覺到些許別扭,沒忍住轉了轉手腕。徐聈清回過神,立刻松開手:“抱歉。”
“沒……我應該小心點才對。”
季遂樂把手背到身後,悄悄碰了碰手腕的位置,心髒也跟着怦怦。
公交車停在遠處的十字路口等着信號燈,還剩下不到一分鐘的時間。
他們都不再說話,季遂樂從包裏拿出了公交卡。車停到站臺,排隊上車的人很多,她磨磨蹭蹭,落在了最後一個。
臨上車前,她忍不住回頭看了徐聈清一眼:“那我回家啦?”
“好。”
司機不耐煩地催促了一聲,季遂樂趕緊上車刷卡。
在關門前,她對着徐聈清,用着比平時響亮許多的聲音喊道:“我會等你對我說的!”
至于要說什麽,她不知道。
也許……
徐聈清看着公交車逐漸遠去。他心裏有了這道主觀題的答案,卻遲遲不能下筆。
他知道,他在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