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玻璃彈珠(2)
玻璃彈珠(2)
王銘東也到了,領着門口這些人去預定好的座位,葉慧慧想與季遂樂一道,路逾天也邀請了她們同桌,季遂樂跟在徐聈清身後,盯着他的後腦勺,幾次想開口問他,又總被路過招呼的人打斷。
找到座位,葉慧慧跟路逾天分別去拿吃的,季遂樂坐在徐聈清對面沒走,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看。徐聈清原先垂着眸,留意到季遂樂的目光,緩緩擡起頭,朝她彎了一下嘴角。
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從遇見的到現在,徐聈清沒有說過一個字。就算他心情真的不好,他也一直都是得體禮貌的人,哪怕以前夏淳口無遮攔,徐聈清也不會真的不搭理他。季遂樂跟徐聈清關系一貫和諧,他竟然連名字都沒有喊過。
季遂樂思考了幾秒,小心翼翼開口:“你……怎麽了?”
徐聈清怔住,愣愣看她。
“我……”他嘗試開口,艱難吐字,聽上去竟像是走了調般。
季遂樂心中疑窦叢生,是嗓子的問題?
她沒來得及問,葉慧慧給她發來消息,烤羊排限時限量,叫她趕緊過來拿。季遂樂擔憂地看了徐聈清一眼,很明顯他沒有要解釋的意思。她沒了轍,悄悄吐出一口氣,輕聲道:“葉慧慧叫我,我去拿點吃的。”
徐聈清點頭。
季遂樂雖然離開了座位,卻一步三回頭,拿盤子的時候也心不在焉,險些跟身邊的人撞上。
這一切都落在路逾天的眼裏。
他今天原本沒打算來,可徐聈清答應了王銘東的邀請,他只能前來作陪。路逾天站在十步之外,手裏是剛剛打的一杯黑加侖果汁。他喝着果汁,單手拿着手機打字。
幾十秒後,徐聈清的手機震了震。
“你剛剛對季遂樂的聲音有反應,你能聽清了?”
徐聈清回:“我不确定。”
“什麽意思?”
徐聈清合上雙目,試圖摒棄腦海裏的雜音。
那場連車禍都不太能算上的意外發生之後,徐聈清經醫生診斷,判定他因為頭部撞擊導致了耳神經受損,影響了聽力。但是他的情況比較特殊,其他患者的症狀多數是聽力衰減、耳鳴,但他卻會出現幻聽,他會把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聲音,聽成一段斷斷續續的旋律,而自然背景音與這段旋律難以融合,成為了不可忽視的雜音。
他聽不全自己說話,所以這半年他很少開口,喉嚨許久沒有吐出過大量字眼,顯然已經不能适應說話這項基本功能。
徐時非建議他休學半年專心治療,但他沒有同意,他手腳健全,只是聽不全別人的聲音而已,教學課件可以找老師,課堂筆記可以借同學,他一個人在宿舍裏也完全能夠自學,并不會耽誤太多學業,唯獨沒辦法考四六級而已。徐時非拗不過徐聈清,一旦休學,家中二老就得一心照顧徐聈清,無非是多讓兩人操心罷了。他們将病情症狀打了對折告訴二老,範秋穎半信半疑,徐時非替徐聈清打掩護,他又以課程設計為由減少了回家的頻率。
就連這回暑假,徐聈清在家中都忍着噪音與二老說話,才多少打消了他們些許疑慮。
徐聈清假裝正常地繼續上學,只有同寝室的幾人知曉他的情況,期末考試也順利通過,別人只覺得他出了次意外人變得有些蔫,不愛講話,不知道其實是他無法開口。
他緩慢睜開眼,季遂樂正端着一杯橙汁放在他面前。
她半彎着腰,離他很近:“嗓子不舒服嗎?喝點水吧,我剛剛喝過一口,不酸。”
兩秒後,她發覺這句話有點歧義,又解釋:“是我自己那杯,不是喝你的……”
徐聈清注視着她的臉。
四周寂靜似無聲,又紛亂滿是噪音,唯獨她嗓音柔和清甜,如荒漠間的天籁。
這是巧合嗎?為什麽獨獨能聽清她的聲音?
徐聈清喉間發癢,他動動喉結,開口道:“謝謝。”
“不客氣啦。”季遂樂直起腰,“我再去拿點吃的,然後回來換你。”
“好。”
季遂樂走後,徐聈清又開始盯着杯子發呆。他不覺得自己是個很有科研精神的人,可這半年的遭遇讓他不禁多想其中的道理。無論是他莫名出現的幻聽症狀,還是今天季遂樂對他的“異常”,都實在不合常理。
醫生說他的幻聽倘若不是病理性,有極大可能是心理原因。徐時非也問他車禍那天碰見了什麽,徐聈清沒告訴過徐時非那天他去見了誰。
沒有那個必要。
路逾天端着大大小小的盤子在徐聈清身邊落座,兩人現在只能用打字的方式交流,即便肩并着肩用手機聊天這種事看起來如此的詭異。
路逾天問徐聈清:“所以找到原因了嗎?或許你可以找季遂樂幫忙,你一直這樣也不是個辦法。”
徐聈清蹙起眉:“不該麻煩別人。”
“真的是別人嗎?你出事那天,我去醫院的之間看見了季遂樂,徐聈清,我可不相信這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是一場巧合。”
“……你到底想說什麽?”
“那天你在休息,你小叔跟我和喬鹿多說了幾句。”
徐聈清擡眼向路逾天看去,路逾天回望着他。
“不要當逃兵。”
自助來了快三十個人,有一半的人同意去繼續下午的KTV活動。葉慧慧邀請季遂樂一道,季遂樂不喜歡KTV嘈雜的環境,婉拒了她。
她去了趟洗手間回來,葉慧慧已經跟着大部隊走了,徐聈清人不在,手機還放在桌上。路逾天似乎是在等她,從出現在視野之後就一直牢牢盯着她看。季遂樂心中莫名,但很快想到他多半是要說徐聈清的事情。
當她落座,路逾天果然立刻開口:“等會兒我跟喬鹿有約,你跟徐聈清一起走吧。”
可以是可以,但季遂樂居然從路逾天的語氣中聽到一種托孤的意味。
無端聯想令她汗顏,她托着下巴,問路逾天:“你們是不是瞞着我什麽?”
“背後議論別人不妥,還是你一會兒自己問他吧。”路逾□□她身後方向努了努嘴,“喏,人來了。我先撤了,以後有機會再聚。”
路逾天遁得比高二那年運動接力還快。
季遂樂無奈,只能回頭征求徐聈清的意見:“他們都走了,那我們也……”
她原本想說各回各家,他既然不舒服就早些回去休息,可徐聈清卻先接了話:“到附近轉一轉吧,湖東路商業街店鋪改了很多。”
剛才他都是短句,季遂樂還沒有覺察到異常,這下才聽出來徐聈清的嗓子不對勁。他剛才喝過許多飲料,也沒有吃任何辛辣食物,按理說不會影響到喉嚨。他也不是個感冒發燒了還強硬出門禍害別人的性子,所以……他究竟怎麽了?
季遂樂心裏惦記着他的古怪,動作慢了一拍,還差點忘了拿包。徐聈清拎起她的信封包,走出幾步,又停下來等她。
這場景似曾相識。
她仿佛在無數個分秒裏,都看着他在她面前,不近不遠,任她如何步調,都不緊不慢地等着她,沒嫌棄過她動作慢。
她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他身側,他擡手,她動作自然地接過了包背在身上:“我們走吧?”
湖東路那家最有名的小馄饨店遷到了角落,店面只有原本的二分之一,食客有一半都坐在了露天遮陽棚下面。兩人都吃得很飽,色香味俱全的小馄饨也勾引不出饞蟲來,徐聈清在馄饨店隔壁的便利店買了一瓶冰紅茶和一瓶礦泉水,把冰紅茶遞給了季遂樂。剛從冰櫃裏拿出來,瓶身上還挂着水珠。季遂樂拿着瓶子在臉頰上貼了貼,清涼又提神。
徐聈清上次給她投喂也是冰紅茶。
她歪了歪脖子,看着徐聈清喝水,咕咚咕咚,喉結的位置起起伏伏。她還在研究這個地方到底哪裏出了問題,學醫一學期,已經很快進入醫患關系的角色扮演,如果她現在不是初學者,已經打算建議徐聈清伸手讓她來搭一搭脈搏了。
“在看什麽?”
季遂樂對上他的雙眸,心裏一驚,挪開視線:“沒有……”
徐聈清感覺十分奇妙,與季遂樂走在一起,他能夠清晰地聽見她的聲音,連帶着自己說話也沒了障礙。他不确定這是偶然一瞬還是她當真如此特殊,但哪怕只是這樣一個可能性各半的認知,都讓他的心情放松了許多。
出事以來他的情緒跌落至谷底,長久秘而不發的苦痛舊賬被翻了個底朝天,積極面對生活是他調劑的方式,可瘡疤的存在是客觀事實,他可以忽略,卻不能消除。當他變得疲憊,就發現原先壘駐的防禦塔其實不堪一擊。用過分成熟的外殼包裹着的,是他始終缺失了一塊的內心。
他有爺爺奶奶和小叔,他有足夠的親情呵護。但他的父母明明活着,他卻如同一個“孤兒”。他不能因此而埋怨,因為他比許多人活得都要輕松,痛快,他得到的沒有少,哪怕他失去了本該擁有的一切的。
他與誰都親近,卻又算不上交心,徐聈清對這世上最“純粹”的感情失望透頂,徐時非說,他是個堅強的逃避者,他無法否認這個定義。
徐時正與宋菲也曾經愛得死去活來,徐時正為了娶她差點兒被徐明賢趕出家門,可如此的海枯石爛,最後同樣是分崩離析的結局。徐時正自願戴上綠色帽子長住美國,宋菲不知交往了多少任新的男友,他們維系着滿目瘡痍的婚姻關系,都不在意這段感情打造出的作品。
他不願成為父親或者母親,一個是卑劣的敗軍,一個是自私的騙子。
徐聈清很難輕易喜歡上誰,因為他明白,他的許下的承諾必須履行一輩子,他才能不再成為徐時正,而他又要反反複複去确認,他遇見的人,不會是第二個宋菲。
他忽然停下腳步,季遂樂也跟着駐足。
路逾天的建議雖然荒謬,卻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他需要回到正常的生活,他暫時無法依靠醫學手段治療他的“失聰”狀況,如果季遂樂在他身邊,能夠成為他的“翻譯官”,他能節省掉很多麻煩。
但是他沒有人任何立場強行把她留在自己身邊,近乎時時刻刻。
“徐聈清……你是不是想跟我說什麽?”季遂樂踏出兩步繞到他面前,堵住了他的路,“從剛剛開始,你就很……奇怪。”
她對別人的目光還是那麽敏銳。
“我可以幫上你的忙嗎?”
徐聈清動了動唇,幾乎要開口說出那個不近人情的請求。
可他又忍住。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