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當日早朝,明明情勢危急,卻無人出言讨論。

裘振之事在前,此次,王上沒有悲痛罷朝,已是萬幸。

陵光端坐朝堂,眼眶微紅,神色卻平靜。

衆位愛卿,暢所欲言吧。他輕聲道。大敵當前,悲切無用。

仍然無人接話。

王上性情至真,對臣子從不掩飾悲喜。如今他越無情緒,越讓衆臣有情深不壽之憂。

半晌不見應聲,陵光皺眉。無人奏事,便退朝吧。

王上。丞相出列道,老臣以為,遖宿以順江城相脅,是為兵不血刃而滅我國士氣,萬不可使其得逞。公孫副相死訊,是不是他說來亂我軍心,也未可知。當下可暫且與之周旋,等待齊之侃奔赴援應。

陵光沒有打斷他。

丞相望着他空寂神色,雖心下不忍,卻又開口。

只是眼下,還需王上…另擢副相,行其職責。

此言誅心。可總要有人來說。

陵光擡眼,掃視階下。

衆臣皆垂着頭。

丞相身旁,離他最近的位置,如今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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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擢副相。不過是換一個人站在那裏。

他只能想到如此而已。

再作深究,只怕是要…痛不欲生。

陵光垂眸道,便依丞相所言,另遣使者與遖宿軍談判,多拖延些時日。副相人選,也請丞相費心舉薦。

丞相趕忙應下。

退朝吧。

陵光起身離了王座,行至階下。衆臣行禮。

殿內聲線齊整,仿佛只要他用心聽,便能辨出一個聲音,溫文有禮道,恭送王上。

那一瞬間,眼前已是霧氣氤氲。

陵光趔趄一下,努力站穩身子。心道,難道又要在臣子面前哭一場麽。

卻覺那片迷朦從四處湧來,漸漸淹沒了意識。

2.

醒來之前,一切回憶都由不得他,紛擾而至。

雖是紛擾,那人仍然溫柔。

平日裏,心上仿佛蕩着一泓池水,被他照拂得和風細雨,平靜無波,踏踏實實壓在心上。

如今卻轉瞬決堤,激浪滔天,讓人無所适從。

他說,臣不會在王上預料不到的時候去死。

共死總不如同生。

…臣自然喜歡。

對王上,是不由自主。

耳邊仍似有人絮語輕撫。

自己曾說,為臣者,忠于一國,不忠于一人。如今聽來,竟如谶語。

他二人,終是不得徇私相守。

公孫钤對陵光是不由自主,對天璇,卻是身不由己。

囑咐他,城池當棄則棄,他也不聽。

不從王命,本該讓人生氣。但那一箭貫胸之痛,只引得他心疼。

陵光真是被疼醒的。頭痛欲裂,讓他險些呻吟出聲。

隐隐聞得中藥氣味,醫丞卻不在房中。

王上,可醒了?

陌生的聲音讓他猛然坐起身。

一個青年不知何時立在他床邊。身着皮甲,披着黑色鬥篷。面容俊逸,眉梢無意間挑起一絲風情。

與慕容黎有些相似。

陵光沉下聲音。你是何人。

我家主人托我轉交此物給王上。

那人遞上一個錦囊,自顧自道。眉宇間不入世的傲氣,也似曾相識。

呵,你家主人。

陵光不擡手接,那人便将錦囊放在他床邊。

主人還有句話。公孫大人如此賢臣君子,亂世難得。此物大約是他遺物,便奉還王上,以慰永失所念之痛。

那人語畢,一拱手,身影轉瞬不見。

…永失所念。

慕容黎這次,是真的報了仇。

陵光卻已顧不得這些。他伸手去碰錦囊,觸到布料下面堅硬質感,針刺一般縮回了手。

待到回神,他又小心拿起,将裏面硬物倒在自己掌中。

幾塊白玉碎片沾着血污。

當日振翅朱雀,如今拼拼湊湊,也只剩下殘破羽翅。

公孫钤從未将這玉佩墜在腰間。陵光也知其上圖案太過招搖,所以未曾計較。

…如今才知此物,他竟一生不曾離身。

陵光忍不住念了一聲公孫钤。

他阖上眼,碎玉攥在手心。

醫丞端着藥碗走進門來,正看到王上落淚。

他趕忙上前,卻也知相勸無用,所言只好不離本行。王上近日操勞過度,又憂思甚重,才會暈倒。這藥,王上趁熱喝了吧。

…本王睡了多久。陵光睜眼問道。

回王上,快兩日了。

陵光将玉慢慢收回錦囊,盯着那藥半晌,突然伸手。

醫丞眼一閉,已做好被摔碗的準備。陵光卻将碗奪去,一飲而盡。

喝完塞給他,便要下床。

王上!醫丞趕忙上前攙扶,王上還需靜養——

對醫囑的遵從,看來只道喝藥為止。陵光甩開他的手,向外喊道,來人!更衣備馬,本王要去丞相府!

3.

丞相已在見客。

但陵光自然不必等候。丞相府中下人引他至書房,禀告道,天樞上大夫仲堃儀來訪,正與丞相相談。

那二人見他,都趕忙起身請安。仲堃儀道,在下此來,本應拜見王上。但聽聞您近日染恙,情急之下,便自作主張來拜訪丞相大人。還請王上恕罪。

他黃袍黑衫,儀态言辭端正恭敬,卻隐隐透出掌局人的氣勢。

陵光請丞相坐了,自己不客氣地在仲堃儀讓出的位置坐下。

有下人換上新茶,行禮退下。

公孫钤與本王說起過你,對你心思謀略贊賞有加。

仲堃儀聽罷苦笑。在下亦仰慕公孫大人為人。此前共事,深為他行事風範所折服。

誰都沒有提起如今。

仲大夫不必過謙。當日你憑獻馬之計,讓遖宿折損衆多兵将,一戰成名。只可惜,盟軍未能一鼓作氣,将他一舉擊潰。否則,也不會有今日諸多變數。

在下正是為此而來。

仲堃儀何等聰明,拱手道,我天樞路遠,國力又不及天璇天玑,此前為求自保,不曾派兵馳援。而如今,遖宿有死戰之意,若齊将軍敗了,我國亦岌岌可危。因此,吾王願出兵十萬,南下馳援。

陵光端起茶杯輕抿一口,唇齒間還有藥湯苦澀。不過,你既在此出現,出兵怕是有條件的。

仲堃儀忙道,在下不敢。四國既然結盟,出力本是應該。

他頓了頓,神色多出幾分傷懷。

…何況,公孫兄已為此戰賭上一切。在下,自當奉陪。

好一個奉陪。

陵光深嘆。你這一句,總算不負他當時,讓天璇為你陳兵邊境的私心。

他對在下之義,在下不敢或忘。仲堃儀道,只是,如今還有一事為難。

說吧。

本來以齊将軍神勇,未必不能下順江城。只是,在下方才聽丞相大人說,城內如今民心動搖,盡是畏死之言,亦有人怨齊将軍不早日退兵解圍。

齊将軍為天玑将領,在天璇作戰,本也有所顧忌。若民意不改,遖宿以屠城相脅,怕是加上我國十萬大軍,也無力回天。

陵光擡眼望去。那人仍是低眉恭順的樣子。

本王知道了。請天樞王放心出兵馳援,天璇自會有所交代。陵光收回目光,一手摩挲杯沿。本王與丞相還有要事相商,仲大夫,恕不遠送。

仲堃儀亦點到為止,不再逗留,與他和丞相一一行禮告辭。

室內恢複安靜。

丞相正欲開口,陵光搶先道,副相人選,挑得如何。

丞相只得答道,确有才學不凡之人。只是,是否可堪大用,還需留用觀望。

慢慢來吧。陵光點頭。不經磨練,便能居高位之人,本就不多。本王也不過是生在王族,才坐上如今位置而已。

丞相隐隐感到不對,急道,王上這是何意,萬不可如此說。

陵光道,本王信您眼光。副相人選一事,丞相定奪即可。

另外,将天璇儲君人選,也一并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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