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 21
翌日,喬越睡醒的時候,傅明深正坐在沙發上看書,他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坐起身就看到傅明深已經穿好衣服,茶幾上擺著一份煎蛋和香腸。
“醒了?”
喬越揉了揉眼睛,目光呆滞地看向傅明深,顯然還未從宿醉中清醒。很久沒看到喬越稚氣的表情,傅明深不禁心頭一動,輕柔地摸了摸他的頭發。
喬越頓時清醒過來,說道:“這麽早就醒了?”
傅明深站起身,一邊收拾桌上的雜志和書籍,一邊神情自若地說道:“今天要去見醫生,你忘了嗎?”
喬越頓時大驚,詫異地看向對方,驚問道:“你願意去醫院了?”
傅明深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地笑了笑,神情中透著隐隐的苦澀,答道:“不是醫院,是朋友的診所。”
喬越心中了然,卻不願意點破,飛快地跑進浴室,三兩下就洗臉刷牙完畢。回到客廳,他拿起那份早餐就吃了起來,狼吞虎咽的樣子讓傅明深一陣好笑。
此時,傅明深手裏拿著一份報紙,時不時地瞟向喬越,見他差點噎住,皺眉道:“急什麽,有人和你搶嗎?”
喬越仰起頭,得意地笑道:“趁你還沒改變主意,我們當然要盡早出門。”
說完,他把最後一口塞進嘴裏,含糊不清地命令道:“拿好東西,我們走吧。”
傅明深無奈地搖頭,卻沒有一絲不快,唯獨被喬越推著往外走時,故意板起臉,說道:“你再敢催……”
“當心我揍你!”
不等傅明深把話說完,喬越笑嘻嘻地接下去,一臉讨好的表情讓傅明深連句髒話都罵不出口。他恍恍惚惚地看著喬越孩子氣的表情,差點以為他們真的回到十年前,當時的喬越剛從美國回來,兩人朝夕相處的狀态就像現在一樣。調皮又孩子氣,總有想不完的鬼主意,一次次地挑戰自己的耐心。而他雖然看起來态度兇狠,卻沒有一次真跟他生氣,反而覺得這是一種樂趣,為這個冷冷清清的家平添了活力。
傅明深的車子确實沒有開往醫院,而是停在了一座大樓的地下車庫。喬越的身份不易露面,光是這張臉就太過顯眼,傅明深讓他在車裏等著,随後,他一個人下了車。
傅明深離開後,喬越漸漸開始感到不安,他既擔心傅明深找的是庸醫,又擔心他會不會只是走個過場。明知道自己的擔心毫無道理,喬越就是這麽可笑而幼稚,一個人坐在車裏胡思亂想,差點就準備下車沖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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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小時後,喬越終於冷靜下來,仔細回想昨夜傅明深的反應,再加上他在美國打聽到的消息,心裏慢慢有了頭緒。
其實傅明深早就知道自己的情況,要不然昨晚為什麽執意要把自己趕走?他怕自己看到什麽,狼狽的傅明深嗎?不,如果只是這樣,傅明深擔心的事情根本不成立。
一個小時後,傅明深終於回來,手裏拿著一個牛皮紙袋,看不出裏面是什麽東西。上車後,喬越急切地問道:“怎麽樣?”
傅明深把紙袋放好,反問道:“什麽怎麽樣?”
喬越咬牙切齒地問道:“你的情況。”
傅明深沒有看喬越,目光游離地望向別處,說道:“我和他認識很多年,他知道我的情況,我也知道自己的情況。”
傅明深确實比誰都清楚自己的情況,甚至從小就知道将來可能會變成什麽樣,他看著母親的狀況不斷惡化,這種恐懼是無法言喻的。他在美國的時候一直很控制自己的情緒,定期到診所看心理醫生,回國後實在太忙了,從每個星期一次變成一年都沒幾次。
所以,剛才的老朋友看到他時,第一句話就說道:“你小子總算知道來了?”
他的語氣像開玩笑,表情卻很嚴肅,耐心地聽完傅明深的敘述,眼神漸漸凝重,說道:“你不該這麽放任自己的。”
傅明深沒有反駁,只是無奈地笑了笑,很明白對方的意思。神經症還是可以治愈的範疇,一旦發展到精神病就未必了,他的母親就是最好的例子。
傅明深沒有對喬越說什麽,一個小時的對話令他疲憊不堪,心裏的壓抑早就蓋過失眠的疲倦。喬越亦是不敢多問,他看到傅明深下眼睑的黑眼圈,心裏不禁一陣難受。他早就不是未成年的孩子了,他知道有些話不必挑明,各自心裏明白就好。雖然他不敢保證可以忍多久,至少此刻不想打擾對方。
兩人回到傅明深的別墅,時間已經不早了。桌上擺著保姆做好的晚餐,只是人已經不在。兩人面對面地吃完這頓飯,趁傅明深還未趕人以前,喬越說道:“你應該有藥的吧?幫助睡眠的藥……你把藥吃了吧。”
說完,他跑進廚房倒了一杯溫水,把桌上的啤酒丢到旁邊。
傅明深接過杯子,遠遠望著櫃子上的牛皮紙袋,許久沒有作聲。喬越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猶豫半晌,仍是走上前把東西拿過來,親手遞給傅明深。
傅明深自嘲地笑了笑,打開袋子,果然裝了幾個藥。他把藥吃完,餘光瞟見喬越松了一口氣的表情,不由得心頭一沈,問道:“莊家城說你前陣子去了美國,你是為了調查我的事嗎?”
喬越心頭大驚,沒想到傅明深會這麽問,難免有些心慌。很快,他就鎮定心神,凝神望著傅明深的表情,答道:“是,我去過你的學校,也去過你住的地方……”
喬越沒有把話說完,因為傅明深此刻的臉色實在難看,寂靜的房裏,他甚至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變得漸漸急促。
良久,傅明深仰起頭,無力地笑了笑,問道:“所以,你查到了什麽?”
喬越幾乎不敢直視傅明深的眼神,他的眼裏透著濃濃的苦澀,令他感到心疼而又無能為力。
“你媽媽是自殺死的……”
話未說完,傅明深忽然站起身,動作幅度之大差點就把椅子撞在地上,他不停地在客廳踱步,好像轉圈一樣來來回回,表情焦慮而又煩躁,仿佛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整個人都變得十分古怪。
喬越頓時大驚,茫然地看著傅明深,心裏一陣陣地抽痛,想要讓他冷靜下來,卻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
突然,傅明深停下腳步,表情兇狠地看向喬越,激動道:“那你也知道我媽是為什麽自殺了?她是精神病,你懂嗎?發病的時候就像發瘋一樣,不只是脾氣暴躁,甚至會大小便失禁,全身痙攣一樣的抽搐!”
無視喬越震驚的表情,傅明深快步上前,雙手緊緊握住他的肩膀,狠狠道:“從剛開始睡不著覺,情緒起伏越來越大,白天的時候很暴躁,晚上又變得抑郁,到後來她開始産生幻想,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這中間只有十幾年的時間!她不是沒有心理治療,也不是沒有按時吃藥,但是她的情況就是越來越糟糕,我眼睜睜地看著她間歇性地發病,從幾個月一次,到一個月幾次,你以為精神病很酷嗎?她就是一個無法自理的瘋子,連她自己都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傅明深的力氣很大,喬越幾乎以為骨頭會被捏碎,終於,他松開了手,後退兩步,怒而吼道:“她知道自己治不好了,也不想面對這樣的人生,所以,她從大樓的天臺跳下來!整整三十多樓這麽高,屍體血肉模糊,我差點認不出她是誰!”
想到電影裏姚依從天臺一躍而下的情景,想到自己用跳樓威脅傅明深的事情,喬越的心髒幾乎就要停止跳動,他不敢想象當時的傅明深是何滋味,他一定恨透了自己吧?竟然用這種愚蠢的手段逼他,他真的太可笑了。
傅明深無處發洩心中的憤怒,一腳把椅子踹在地上,發狠地拿起啤酒杯扔向牆壁,随著玻璃砸碎的聲響,傅明深終於緩過心神,肩膀劇烈地顫抖,臉色蒼白如紙,連嘴唇都在打顫。他無力地跌倒在地上,痛苦地抱住自己的頭,發狂地把頭發抓亂,不敢面對喬越的視線,低吼道:“你看到了吧,真實的傅明深就像現在這樣,他一點都不酷,也沒什麽潇灑,他就是一個走在鋼索上的瘋子,一不小心就可能摔得粉身碎骨,甚至還會把你拖下水!”
此時,傅明深的周身間籠罩著一股黑暗的氣場,他的情緒深深地跌入低谷,不敢相信任何人,更不敢面對旁人的視線,他害怕擡起頭時會看到喬越露出恐懼的目光,他害怕被周圍的人遠遠隔離。這就是他不能接受喬越的理由,因為喬越根本不知道真實的他是什麽樣的。
與此同時,喬越的心情亦是不好受,起初的驚訝過後,他的心中只有揮之不去的揪痛。從前的他确實沒想到傅明深還有這麽多故事,當他在美國得知這些事時,他已經為過去說過的話而懊悔。當他一遍遍說著了解傅明深的時候,對方是用什麽樣的心情面對自己,覺得可笑還是覺得無奈?這世上沒人能了解傅明深,即便知道他所有的事,喬越仍是不能感同身受地知道他有多痛苦。
傅明深在這條黑暗的道路裏獨自前行,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麽樣的結局,更不可能會有人和自己同行。即便喬越明白這是什麽樣的絕望,卻不能了解這種滋味到底是什麽樣的。
所以,不管此刻的喬越多麽難受,他只能看著傅明深在痛苦中苦苦掙紮,他急切地想要上前拉他一把,卻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他向來自信得嚣張,哪裏有過如此無力的狀态,他忽然覺得整個人都失去力氣,身體好像被抽空了一樣,恍恍惚惚地找不到支撐點。他迫切地想要愛他,卻不知道該怎麽愛,他放任著自己在迷茫中徘徊,甚至不敢直視對方痛苦的樣子。
這一刻,喬越終於明白為什麽傅明深會嘲笑自己的愛情,因為在這樣的事實面前,他真的失去了愛他的方式。他沒辦法對著傅明深高喊口號,一遍遍地說著毫無意義的我愛你。如果不能堅定愛他的信念,那才是一種最可怕的傷害。
很久以後,傅明深吃力地站起身,苦澀地笑道:“你走吧,喬越,這就是你想要知道的真相,雖然它一點都不有趣。”
傅明深頓了頓,語氣平靜,聲音飄渺,像是說著旁人的故事,淡淡道:“從我外祖父開始,我們家就有精神病的遺傳史,所以,當我看到媽媽發病的時候,我知道自己遲早會有這一天,因為我和她的脾氣性格真的太像了。一開始她的病症還沒這麽嚴重,只是會歇斯底裏地發瘋,然後,我就會偷偷逃出家裏,到街角的電影院看上一整天,等我回去的時候,她差不多就冷靜下來了。”
喬越沒辦法前進,亦是不可能後退,他茫然地看著傅明深,問道:“你從那時候就喜歡電影?”
傅明深無奈地苦笑,沈吟良久,終於答道:“我們的出身從一開始就被安排好了,我有太多想要做、卻做不了的事情。我不能改變這個世界,但我想創造我心中的世界。”
傅明深頓了頓,臉上漸漸綻放出光芒,他的表情不再迷茫、更不見苦楚,整個人都散發著為理想而滿足的神态,眼神中盡是堅持不懈的執著,說道:“當我第一次在影院看電影的時候,我就堅定了現在的夢想,我要當一名導演,我要拍電影給全世界看,我要讓我心中的世界充滿生命力。我沒有騙你,喬越,我不知道自己能有多少時間來做這件事,所以我更不能浪費每一分、每一秒,我想要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電影上面,我就是我的理想。”
如果傅明深的理想是拍好每一部電影,并且讓所有人都看到他心中的世界。那麽喬越的理想又是什麽?僅僅只是站在這裏如旁觀者一樣看著傅明深奮鬥?亦或者是漸漸和他疏遠,等到若幹年後變成見面只是打聲招呼的關系?不,喬越怎麽可能甘心如此。
直到這時,喬越終於想起來自己為何會愛上這個人,因為他在自己最無助的時候,不但給了他物質的生活、給了他成功的機會,更讓他知道堅持自己的夢想有多幸福。不管拍攝工作如何辛苦,他從未在傅明深嘴裏聽到一聲抱怨,更沒有絲毫的不耐煩。即便他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對電影卻是極有耐心,他真心熱愛這個工作,看著鏡頭回放的時候,眼睛裏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在美國時,除了每天能填飽肚子,喬越再沒有其他追求。後來遇見傅明深,他見識到了那雙像是有魔法的手如何創造奇跡。
離開傅明深的時候,喬越不僅僅是覺得不甘心而已,他更想要走出傅明深的世界,看看外面究竟是什麽樣的。然後,帶著自己努力的成果走到他的面前,讓傅明深知道,即便沒有他,喬越仍然擁有自己的夢想。
傅明深為喬越帶來的不只是一場愛情,還有往後數十年都要堅持奮鬥的目标。現在,他和傅明深面對面地站在這裏,彼此之間再沒有其他秘密,他們的關系終於是平等的。對喬越來說,這是他的一次機會,從前是傅明深為喬越創造了奇跡,如今,喬越終於可以親手為自己創造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