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什麽
什麽
走廊很長,盡頭有一扇小小的窗。
現在時間還早,醫院為了節省成本,要等到晚上六點鐘才會開燈。無論晴雨,都是如此。陰雲遮蓋住太陽,嚴絲合縫,只留下晦暗的灰色在走廊。
穿堂風從沒有關緊的窗戶縫隙裏透出來,離寒潮來臨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冬風已經逐漸具備了傷人的寒意,只透露分毫就足夠把人骨節凍僵。
海雲邊腳步沉重的踩在醫院的花崗岩地面上,剛才和傅回舟的對話耗費了她太多的精力,加上幾乎一夜沒有睡,她現在依靠着大腦拖着皮囊強行往前走。
幸好宿舍離得不遠,海雲邊推開宿舍門,戚照清從資料堆裏擡頭。
海雲邊擺擺手,她頭腦發脹,雖然思路很多,但是理不出頭緒。她說:“我先睡一覺,半個小時。半個小時之後你叫醒我。”
短笛脆而歡,小女孩童音朗朗:“叮叮當,叮叮當,鈴兒響叮當~”
寒風不知從何而來,海雲邊皺着眉,抱起胳膊。
小女孩的童音還在歡唱,海雲邊已經判斷出自己在一場夢境中。
為什麽會夢到鈴兒響叮當和小女孩?不需要去看周公解夢,海雲邊知道和傅回舟有關。
她們剛才定好的暗號就是鈴兒響叮當。
可是問起理由,傅回舟本人也是一臉小女孩的懵懂。
海雲邊沒有忽略掉這個細節,就像她沒有忽略傅回舟不記得自己恐慌發作時有沒有做過夢。
那不正常。
雖然還沒有找到傅回舟恐慌發作時看到的顏色和人物到底代指什麽,但是那一定有很重要的用處。
“叮叮當,叮叮當,鈴兒響叮當~”
小女孩還在唱。她好像不會累,也不會停歇,一直唱一直唱,唱的海雲邊耳根疼。
她想說什麽?
或者說傅回舟想表達什麽?
聖誕節一直是傅回舟人生裏很重要的節日。海雲邊知道,聖誕節是她住院的起點,也是她崩潰的起點。
如果這個夢只是為了提醒自己聖誕節,那麽海雲邊認為自己屬于‘日有所思,也有所夢’了。
但好像又不止是這樣。
穿着裙子唱歌的小姑娘,長着和傅回舟一模一樣的臉。
傅來。
海雲邊第一時間就想到她。
傅來,傅來,你為什麽而來?
海雲邊研究過很多遍傅回舟的過往。
檔案裏寫的密密麻麻,那都是海雲邊自己走訪詢問得到的結果。
然而無論如何,不管誰提到傅回舟的父母,不但沒有任何正面的評價,反而都避之不及。
這肯定是一個突破口。
可是海雲邊想不到要如何去突破她。
和傅回舟工作的這六年來,她最大的難點不是在未知的過往經歷,不是目睹愛人死亡後的崩潰,也不是她的幻覺。而是在不知道什麽時候,說不清楚什麽時候,她原本穩定前進的腳步就會突然停滞,然後劇烈倒退。
退到一個誰都想不到的境地,然後産生一個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虛幻世界。
六年來傅回舟一直這樣,用很多很多幻覺來掩蓋事實。
當虛幻世界出現破綻,傅回舟就開始揭穿她創造出來的世界裏的bug,去掩蓋她不願意面對的真相。
曾經在某一次咨詢時,海雲邊詢問過傅回舟的童年:“你小時候過得開心嗎?”
當然不是刻意的。
傅回舟在咨詢過程中很少提及她的家庭,多半圍繞杜風眠的事情來說。她會說她們兩人的相識相戀,會說她們相處的日常,會說杜風眠的趣事。傅回舟提到杜風眠時眼睛裏總是亮晶晶的,神采飛揚。
那一天也是,傅回舟提到杜風眠小時候被她父母捧在手心裏。她爸爸去香港出差,回來還給她帶了一個拉杆箱書包。要知道在那個年月,別說見,幾乎小孩子都沒有聽說過這種書包。
傅回舟說杜風眠小時候活得像個公主。
海雲邊就有此一問。
你小時候開心嗎。
傅回舟怔了一會兒沒有說話。只是一會兒,時間不長,但足夠讓海雲邊發現。
之後她緩緩地搖頭,看着海雲邊說:“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
這當然是一段沒有後續的對話。
戚照清放下耳機,筆端敲在自己厚厚的筆記本上,發出兩聲悶響。
她翻腕看了看手表,半個小時過去了。
海雲邊和衣而睡,側躺着。她的睫毛偶爾會抖動一下,眉頭也不時皺起。
雖然戴着耳機,但是戚照清仍然能聽見海雲邊偶爾的夢呓。
筆端又在筆記本上敲了兩下,戚照清還是叫醒了她。
黎月華從傅回舟那邊回來,海雲邊正準備離開。
她拉着海雲邊的胳膊說:“等會兒走。”
“正好,我也打算去找你。”
黎月華盤腿在床上坐下,挨了戚照清一句罵後那雙沒脫鞋的腳從床上放到地上,“傅回舟剛才和我聊天的時候,又短暫幻聽了。”
“嗯?”
“我不知道她聽到了什麽,我正給她洗腦,讓她好好配合你的治療。說的都挺好的,然後傅回舟還說她‘一定努力’。說完這句話她又突然說了一句‘什麽’?”
“什麽?”
“就是說了一句‘什麽’。”
“啊,說了一句什麽啊?”
“……‘什麽’,她說的話是‘什麽’。”
“我不知道啊,她說的話是什麽?”
“‘什麽’!!她說‘什麽’!!”
“……”一直在邊上聽她們說話的戚照清聽懂了,沒忍住翻了個白眼,“傅回舟突然說的是兩個字:什、麽。”
怕海雲邊沒有弄明白,戚照清一邊說一邊在半空中寫下‘什麽’兩個字來。
海雲邊歪着頭,盯着戚照清的手看了看,又看了看叉着腰揉着自己額頭的黎月華。黎月華也正好揉着額頭看過來。兩人四目相對,一起大笑。
笑過之後,海雲邊正色說:“我去給傅回舟下一點點猛料吧。這也是我剛才和照清商量的。”
“可以,可以可以。”黎月華忙不疊點頭,“不破不立,傅回舟的新治療手段就是不破不立。”
……
診療室裏。
海雲邊面前的傅回舟披散着頭發,眼神空洞,微厚的嘴唇翹起來說:“我答應暮風,我要盡快好起來。”
是啊,我們都希望你能盡快好起來。海雲邊心想。
‘猛料’是放在最後的。
“杜風眠的意外确實給你帶來不小的影響。當然,這樣的事情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非常厲害的。不過,我覺得似乎不止這件事。”
“什麽?”說完這句話後,傅回舟停頓了一下。
海雲邊的嘴剛張開,在看見傅回舟的樣子後又重新合上。
傅回舟呆坐在椅子上,眼球慢慢的從左往右轉動,轉動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急速跳躍回原位。
眼球震顫?海雲邊在心裏打了個問號。
傅回舟垂下眼皮,擋住了她的眼睛,“我、不太、明、白。”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語調也很古怪。
不自然,生硬,開口的第一個字音調格外高,第二個字和第三個字又放緩,到了第四個字和第五個字的時候連嘴唇不動了,只有舌頭在動,字是含在嘴巴裏使勁吐出來的,就像是不會說話一樣。
電光火石,海雲邊循着自己的直覺突兀地喊:“傅來?”
傅回舟的睫毛又開始飛快地顫動,眼皮擋住眼球,但海雲邊仍看見她眼球的快速轉動。
前後不過三秒鐘的時間。
傅回舟擡起眼皮,沖海雲邊無辜的眨巴眼睛,手指點一點辦公桌面,說:“我不知道。但是我活了三十五年,總有別的事情對我來說影響重大吧。”
自然流利的語氣,如果剛才是傅來,那麽現在她也走了。
真的被海雲邊說到重點。
她翻看着手上的病歷本,往前翻,希望能找到一點相似的回憶,同時她說:“是,人這一生,會發生許許多多的事情。”
海雲邊沒有在病歷本上找到的答案,後來是回了宿舍戚照清告訴她的。
說咨詢第三年的重陽節,那時候回答海雲邊對重陽節沒有計劃的人,恐怕也是短暫跑出來又離開的傅來。
海雲邊聽完撩起袖子,“查,我和你一起繼續查。傅來不可能一直到今年才出現。她是一個小心謹慎地小孩,以前肯定也出現過,只是我們忽略了。”
黎月華把戚照清手邊的筆記本遞給海雲邊,“我們已經查到第五年了,這裏面所有我們感覺奇怪的部分清清都記錄下來了。如果按你說的那是傅來,那麽傅來确實出現過很多很多次了。”
海雲邊接過筆記本翻看兩頁,沒忍住感嘆一句‘卧槽’,“這麽多。”
“對,但大多數都是一兩秒,很可怕,有時候甚至只有半秒。難怪傅回舟自己都不知道她有傅來這麽個人格。”
海雲邊沒有再接話,坐到床邊仔細閱讀她們做的筆記。
黎月華說:“如果你還覺得哪裏很古怪,那我告訴你。傅來在咨詢裏出現的所有場合,都是你們提到家人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