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4 章
熾歡救下的那個奴隸去了無風崖。
沒問緣由,沒問生死,只聽從她命令。
那是一座有去無回的鬼崖,熾歡以為他會猶豫的,也應該猶豫,就算不知道,也該問問她那處是何地方,為什麽要讓他去那處采靈芝,他當真把自己當成她的狗了嗎?
真是好生奇怪呀。
世上,真的會有這樣的人嗎。
真的會有為她不顧生死的人嗎。
他當真是個怪物。
他究竟是想從她這得到什麽呢。
要不,今晚他要是能完成任務活着回來,她就大發善心給他點獎勵,陪他玩玩游戲好了。
可是,要是他回不來呢。他會和爹爹娘親一樣出現在她夢裏嗎……
熾歡不知道,也很困惑。
在奴隸走後,她帶着這份困惑去了一個地方,見了一個人。
遠離京城繁華地帶的一處小巷裏,門口挂着素白燈籠,将近黃昏,夕陽将門前少女的纖細身影拉得很長,投在石階上。
染血裙擺翩跹,少女輕盈若蝶,她站在門前還未扣門,便聽到裏面傳來孩童的嬉笑玩鬧聲。
少女微蹙的黛舒展了些,她擡手輕扣,小木門發出砰砰聲響,熾歡的手還未收回垂下,門便開了。
颀長身影映入眼簾,白衣素淨,木簪束發,面容清隽,他手上還抱着古琴,夕陽落在他平添幾分超塵。
面前之人猶如高山流水,世外谪仙,又帶着消不去的清冷書卷氣。
少女頓時彎起眉眼,桃花眸成了月牙,唇邊也漾起梨渦。
“林今安!”少女彎眸,大叫着喊他名字。
少女直呼其名,面前男人也不惱,唇邊暈開淡淡笑意:“沒大沒小。”
他側過身讓她進門,将琴擱至一旁木架後望向巷子,緩緩将門關上。
熾歡一跨進院子,剛想問那個小孩子是否來了此處,一擡眸,便看到那個小孩正坐在院子的石凳上。
抱着個比他臉還大的碗,正在大口大口吃飯,臉都要埋到了碗裏。
熾歡一進來,院子裏的小孩子都圍了過來,湊到她面前叽叽喳喳的,就算看到她裙子上的血也沒尖叫,反倒是很習以為常,倒是遠處的林今安沒了笑意。
這些小孩都很喜歡這個姐姐,長得好看很喜歡笑,每次來都會給他們帶好吃的好玩的,上次還給他們帶了很甜的糖人,可好吃了,他們天天都盼着她來,姐姐有時候還會陪他們玩游戲呢,那大哥哥就在旁邊彈琴看着他們。
大哥哥平日裏都不怎麽說話,只彈琴看書,為他們做飯,教他們識字。
大哥哥就像個天上神仙似的,他們對他又敬又怕又感激,只有姐姐來的時候,他臉上才會多幾分笑容,不再像天上那些讓人不敢靠近的神仙了。
他們都盼着這個姐姐來。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你好久沒來看我們了!”
“姐姐有沒有帶糖人呢,我,我們想吃了……”
“對不起啊,姐姐今日有事,忘記給你們帶了,下次,下次給你們帶好不好?”
“好!!!”
……
這些小孩看上去都面黃肌瘦,但身上卻都很幹淨,眼睛裏也慢慢多了神采。
都是些無家可歸的可憐孩子,熾歡和林今安收着養着,給了他們一個容身之所。
小孩子都湊到熾歡這裏叽叽喳喳的,正在那抱着個碗吃飯的小孩聽到動靜擡了頭,看了過去。
他眨了眨眼,眼瞳忽然亮起了光,後又黯淡了下去,
他似是認出了面前的熾歡,知道她就是是那個,那個叫他來這裏的姐姐……他爹娘都被騎兵殺了,血,到處都是血,他走了很久才到這裏,他餓得頭暈眼花,當時看到那姐姐裙子上的血一下就想到了他爹娘死去的樣子,也是到處都是血……
後面,他實在餓得受不了了,便按着這姐姐的話找到了這裏。
他沒想到,這裏當真有神仙,有人給他飯吃……
是這位姐姐和神仙救了他,但他當時還……
小孩子還未來得及洗淨的臉還髒兮兮的,眼窩深陷,那雙眼睛卻明亮。
他放下碗走了過去,嘴角還沾着白米粒,在熾歡面前停下時無措地搓了搓手,頭低得很下,嗫嚅着說:“姐姐,對,對不起……”
“我,我不該說姐姐是……”
小孩子低垂着腦袋,懊惱地給她道歉,他還記得當時的情景,是不是就是因為他喊了姐姐怪物,那些人才這樣對她嗎……
想到這,小孩的頭低得更下了,自責地攥緊了拳頭。
熾歡只想知道這小孩來沒來這裏,剛看到他在吃飯也就放心了,并不想和他多說什麽,反正這裏的小孩林今安都會照料好,飲食起居讀書寫字,她實在沒想到這小孩會同她道歉。
熾歡微微一愣,後又笑了,她彎下腰摸了摸小孩的頭,将小孩亂糟糟的頭發弄得齊整了些後,故意做了個鬼臉:“說不定姐姐真是個怪物呢。”
她一做鬼臉,圍着她的孩子卻是都笑了,更加吵嚷着要熾歡陪他們玩。
暮色四合,怕是不久便會天黑,林今安知道她要回宮,走過來招呼這些孩子回房練字:“天快黑了,你們回房練字,別纏着姐姐。”
這些小孩倒是都很聽林今安的話,聽到這便都乖乖朝熾歡打招呼,回房去了。
庭院靜了下來,北邊種了一小片竹林,竹節挺直,翠綠欲滴,暮色晚風吹拂而來,一時間庭院裏只剩竹葉飄動的細碎聲。
“吃了飯嗎?我現在給你去做。”林今安挽了袖走近她,身上彌漫着似有若無的熏香,淡而幽長。
面前的人是當世太傅,天下文人之首,文臣敬仰之人,素有太師之稱,谪仙之姿,此刻卻在這挽袖含笑,問她吃不吃飯,他給她做。
甚至這裏的這些無家可歸的小孩也是熾歡扔給他的,她管扔不管養,林今安沒說她,都一一收着,替她照料着這些孩子。
微風拂過面頰,幽香沁入她肌膚,熾歡只覺那血液裏沸騰着焦躁茫然漸漸平複下來,成了一泓泓涓涓清泉。
次次,次次她無法排解,甚至狂躁到想自殘想殺人時,她總是會來這裏。
和那些孩子們玩耍也好,和林今安說話,聽他撫琴也罷,她的心會平靜不少。
熾歡呆了片刻後搖頭,那雙桃花眼卻彎着,潋滟橫生。
面前的男人微微垂下眼,眼尾似是含着笑意:“這是不愛吃我做的飯了?”
話落,男人輕俯下身,竹節似的指尖輕點了下少女眉心。
沒用一絲力氣,但那指尖觸到眉心肌膚時,男人那張清風朗月般的臉靠近,熾歡的腦袋還是微往後仰。
少女下巴微微揚起,那截脖子曲線優美,纖白而脆弱。
林今安的眸子蒙了層看不清的霧色。
“林今安!”熾歡嘟囔着喊他名字,頗有大逆不道之勢。
“別把我當小孩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林今安哈哈笑了兩聲,坐下斟了兩杯茶,兀自飲了杯:“歡兒,我養了你好幾年,平日裏你不喊敬稱老師,大逆不道地喊我全名也就罷了,如今卻是連碰都碰不得你了?”
飲完茶,他斜眸瞥了眼少女裙裾上浸紅的血,眸光沉了下去,卻是沒有開口問。
熾歡沒接他這句話,她坐在他對面,雙目專注而認真地盯着他看,沒頭沒尾地問了他一句:
“你會幫我嗎?”
林今安只道,聲音溫和:“不是一直在嗎?這次又要我做什麽?”
“寫檄文。”熾歡回,只說三字。
林今安似是領會到了她意思,沒有接着這話往下說,轉而道:“歡兒,我當時把你救出來沒想這麽多,只想好好把這個女孩養大,後面你要進宮,我也不攔你,你要做什麽,我都不會攔你。”
“歡兒,我只盼你平安喜樂。”茶匙停了下,男人清冽的聲音如細流般滑過熾歡耳際。
“有時候太過執着不是件好事,這其中漩渦太深,我怕你稍不注意便會粉身碎骨。”
“我答應過你父親要好好照顧你,遠離京城這是非之地,可如今我卻眼睜睜看着你在漩渦越陷越深。”
少女方才平複下來的焦躁情緒一下湧起,她甚至站起來大喊着他名姓:“林今安!”
她惱了,林今安卻笑了,清潤眉梢挑了挑:“怎麽還跟個孩子似的,動不動就發脾氣。”
他也站起,走至離她不過一拳之距,暮色落在他身,暈出一層淺淺光暈,叫人看不清他臉上神色。
只能聽到他那飄渺如雲的聲音:“若你當初不執意留在京城,不玉石俱焚地進宮,如今我們應當在揚州,揚州乃林氏根基,我可以護着你,即便是亂世。”
“那不是我想要的。”熾歡喃喃道,眸子裏的潋滟春色轉瞬消散,空茫如淵。
林今安似是并不意外這個回答,他扯着唇笑了下,轉而又問:“歡兒,你怎麽看我呢?”
熾歡怔怔擡頭,唇瓣微微張開,認真看着面前之人。
眉目清遠,姿容蕭疏。
怎麽看?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他是那種……她無論如何都追趕不上也不敢去亵渎的明月。
她敢利用他,卻不敢亵渎他。
如若不是她強行要留在京城,他辭官後怕是早就不會待在此處,而是隐居揚州,當個名譽天下的隐逸文人。
“我是個自私的人,林今安,我現在在利用你。”少女坦誠得幾乎可怕,她直白地說出了這句話,說完後又犯錯般地垂下了頭。
她頭低得很下,林今安能清楚地看到她那截雪白後頸。
在暮色中白得發光。
他恍惚一瞬,又很快回過神來,朗月入懷般地一笑:“喔,不是一直在嗎?”
年長者獨有的寵溺與包容若春風化雨,不激烈,但潤物無聲。
小姑娘似是被他這句話哄笑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又坐了下去,口幹舌燥喝了杯茶後,撐着腦袋煞有介事地問他:“林今安,”
“嗯?”林今安站在她身後,看少女被暮風吹揚而起的秀發。
“你說,民意可以翻天嗎?”熾歡問。
林今安回:“民意翻不翻天,要看皇權。”
熾歡懂了,但她還是說:“我想賭一把。”
她想,贏則生,輸則死。
不,若是輸了,她要拉所有人一起死。
吹來的風有些涼了,熾歡擡眼一看天空,天際夕陽已逝,烏雲翻騰,不知什麽時候暮色消失,眼見着竟是要起狂風暴雨。
忽然,她想到了那個奴隸。
此時此刻,他真的在無風崖嗎。
他當真會去絕壁上采靈芝。
他會活着回來嗎。
熾歡不知道。
少女眸光閃爍,絞着五指低低喃喃,她此時沒了嚣張和戾氣,像一只恹恹的貓。
讓人想摸摸她的頭。
林今安唇角浮起不自知的笑意,緩緩擡起了手。
少女聲音傳來:“還有,林今安,我碰到了一個男人,一個很奇怪,我從來沒見過的男人。”
霎時,林今安想要撫摸她頭的手一下頓住,他指尖距離那少女那發絲不過毫厘。
面前的少女趴在了桌上,下巴抵着圈起的手臂,濃密眼睫小扇子般地垂下。
熾歡想,那個奴隸對她而言的确是很奇怪的存在。
他強悍英俊,高大精壯,身上的侵略性和欲望都如此之強,噴薄而出的力量感又非常地吸引她……
但同時,熾歡也對他傾注出來的感情很是陌生。
沒有緣由,激烈濃烈到像是一團團正在燃燒的火焰。
那火焰越跳越高,火越燒越大,似是要燒毀她吞噬她,也要燒毀他吞噬他自己。
熾歡從來沒感受過這種感情。
沒有緣由地臣服一個人,忠誠得似一條狗,虔誠得像信徒,甚至會為其赴死。
真的好奇怪。
怎麽會有人這樣。
熾歡想,反正她是做不到的。
她很自私,她只為自己。
面前的少女似乎陷入了某種懷春思緒。
林今安垂着眸子,裏面落滿陰影,晦暗不明,他想要輕撫她的手頓住半晌,随即又落了下去。
男人修長五指輕柔地撫摸少女頭發,淡淡道:“噢,是嗎。”
話裏無端透着一股冷,還有,嘆息。
——
熾歡回宮後,狂風暴雨驟起,她站在寝殿窗邊,看着窗外模糊的雨幕,聽着那滂沱雨聲,怔了會。
不多久,一碗藥又送了過來,熾歡觑了眼,喝了。
藥碗見底,熾歡喝完後忽覺頭昏腦脹,咳嗽不止,很快便躺在床上睡了過去。
她好似又陷入了噩夢之中,低低地哭着,唇齒微張,嘴裏一直念着娘親娘親……
忽然,吱呀一聲,寝殿的門似是開了,剎那之間風雨齊齊吹進,将柱間輕紗吹得四起飛揚,更襯得虛幻如夢。
熾歡便是在這個時候醒了過來。
她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撐着手臂坐起,朝外看起,只見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從狂風暴雨裏走了出來。
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逐漸彌漫整座寝殿。
熾歡惺忪睡眼漸漸睜開。
滿身風雨的男人從雨幕走入寝殿,帶着一身的鮮血,在她床榻前跪下。
“殿下。”
如夢似幻之中,在搖晃的光影之下,熾歡看到面前的男人從懷裏拿出了什麽東西,聲音沉得如這化不開的夜色。
她聽到他說:“奴回來了。”
啪嗒啪嗒聲響起,似是有什麽不停地往下落,血腥味越發濃了。
血腥刺鼻,熾歡怔怔掀起眼簾,卻赫然看到一只箭矢貫穿男人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