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教堂(2)

第069章 教堂(2)

鐘明目送他們走向忏悔室, 恍然間有種時間回溯的倒錯感。

倒在地上的人變成了沈為年,而站着的人變成了金元。從最開始仿佛站在最高點的玩家從頂端跌落,而看起來柔弱可欺的人悄悄露出了獠牙。

直到金元走進其中一個忏悔室中後, 鐘明收回視線,斂下眸咳嗽了一聲。

瑪麗夫人注意時刻注意着他這邊的情況,道:“小鐘,你坐下吧。”

鐘明确實覺得手腳發軟, 便沒有拒絕, 随便找了個長椅坐了下來,攏了攏溫暖的皮草, 耳邊全是玩家的哀嚎聲。

其中沈為年叫得特別大聲。鐘明撐着下颌,注意聽了一會兒,這個公子哥果然是壞事做盡,從小就是仗着家裏的權力肆意欺男霸女的角色。

他突然從國外回來的原因根本不是家人主動想要接他回來,而是他在國外帶着當時的女朋友飙車, 在雨天還敢開到兩百二, 結果在高速上打滑接連撞了四五輛車,最後車頭撞在了懸崖邊上才堪堪停了下來。

坐在副駕上的女孩子當場死亡, 沈為年卻命大,只斷了一條胳膊。

出了這麽大的事故,沈為年卻沒有收到任何懲罰——他趁着警察沒來之前跑到了機場,直接飛回了國內。之後便一直躲在國內, 連學也不上了。

因為兩國之間沒有引渡條例,所以國外警方也拿他沒辦法。可惜在事故中死亡的女孩子再也無法活過來——她只有十六歲,是與沈為年一個學校的高二學生。女孩子的父母是當地最普通不過的華僑, 老來得女,靠開洗衣店辛辛苦苦地養大了這個女兒, 自然是肝腸寸斷,一連好幾年都晝夜不停地在當地警署門口請願。

這件事曾經在國際上都引起了很大的争議,沈為年不得不在家中躲了兩年多,夾着尾巴做人,等到風頭過去了才重新開始外出活動,也沒有再出國留學,而是找了家國內就近的大學。

但是狗改不了吃屎,沈為年顯然不是那種會因為一條人命就從此痛定思痛的人。

剛進入大學時,沈為年安分了幾個月。但是很快他就交了新的女朋友,這次他學聰明了,并沒有找學校裏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的女學生,而是與一位某航空公司的空乘談起了戀愛。這位空乘身材高挑,外表極其美豔,幾乎是可以當明星的程度。但是她本身是個孤兒,沒有任何還在世的親人。

空乘在飛機上見慣了各種油膩又看不起人的富商,外表清爽俊俏的男大學生一露面就立即贏得了她的好感。沈為年很會僞裝,将自己包裝成了有些叛逆的年下小狼狗的樣子,又下了苦功夫追她,每天坐頭等艙跟着空乘飛到随便什麽城市,在當天又跟着她飛回來。如果沒有當日的返航行程,他就會陪着對方在落地的城市裏約會。這樣來回往複一個星期,空乘很快就淪陷了。

在戀愛期間,她對這個小自己好幾歲的小男友非常縱容,她覺得沈為年雖然時不時的有些盛氣淩人,還會做出一些仗勢欺人的舉動,但他年齡還小,還有成熟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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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壞種。

在兩人戀愛一年後,沈為年單方面提出了分手,期間空乘還為這個小男友流産了一次孩子,但是因為兩人巨大的原生家庭和身份上的差距,空乘也知道兩個人不可能有結果,便也平靜地接受了。

再一年後,空乘從航空行業離職。為了更好的生活選擇向娛樂圈轉行,并且通過自己的努力争取到了一個網劇女配的角色。在網劇上映後,空乘憑借着出色的外表和演技吸引了不少人氣,小小地出圈了一把。

然而,就在她的演繹事業眼看着就要起飛之時,網絡上突然出現了一段視頻。

那是她在交往期間被沈為年偷拍下來的私密視頻。裏面女孩子幾乎什麽都沒穿,尺度到了在一上傳平臺上會被全部屏蔽的程度。

但是這些都沒能阻止視頻的瘋傳。

空乘的演員夢想在一夜之間破滅。

在不明真相的大衆眼中,她從充滿潛力的新人演員一下子變成了巴結富二代的濫貨。空乘這個在社會中本就被污名化嚴重的職業更給女子判了死刑,所有人都在讨論她為了紅有多麽豁得出去,甚至揣測她的網劇角色是沈為年幫忙争取過來的,是她模仿某位歐美明星,故意放出來博眼球的。

漫天的評論瞬間朝她湧來。空乘一句話也沒有辯解,當晚就從自己獨居的公寓上跳了下去。

她沒有親近的友人或者親戚,租住的地方又在離片場比較近的郊區,因此屍體過了兩天才被人發現。

鐘明聽着忏悔室裏傳來的哭嚎,臉色非常難看。

馮唐靠在一旁抽煙,瞥了眼他的表情,道:“別聽了。”

這種烏七八糟的事情,聽了肯定心堵。鐘明的臉色本來就因為生病而很不好看,現在簡直隐隐泛青了。

鐘明聽到他的話,頓了半響,才緩緩吐出一口氣,向後靠在椅背上。低頭擡手揉了揉額角。感覺有股陰雲一直盤旋在心髒上方。

馮唐看出他的低落,收回視線。

沈為年還在忏悔室裏哭嚎,但話語中完全沒有對自己行為的任何忏悔。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車轱辘話,說視頻是對方同意他錄的,自己的東西他想怎麽處理都行,交通事故也不是他能掌控的——等等等。

馮唐抽了口煙,片刻後,突然煩躁地将抽到僅剩一半的煙丢到地上、用腳跟踩滅。偏頭對瑪麗夫人道:“這都是些什麽玩意兒?”

瑪麗夫人神情冷漠,道:“不一直是這樣的嗎?”

對于玩家的秉性,他們這些仆人在長久的歲月中都很了解了。應該來說,完全無辜的玩家實在使太罕見,基本幾十年裏都遇不到一個。倒是罪人各有各的壞法,以前是連環殺人犯,肆意淩*□□隸的農場主,現在更是開了眼了。

沈為年所在的忏悔室中,鮮血從門縫裏漫出來,打濕了地板。瑪麗夫人冷漠地移開視線,低頭拿出別在腰間的懷表看了眼時間,回頭對鐘明道:

“差不多該回去了。”

鐘明揉太陽穴的手一頓,擡起頭,看了眼時間:“……還有十多分鐘呢。”

瑪麗夫人皺了皺眉,她是怕鐘明聽多了這些事情心裏難受,對病情更加沒有幫助。但她是個很講規矩的人,公爵說了十點,那就十點。

“好吧。” 瑪麗夫人合上懷表,略微加重語氣道:“到點必須走。”

鐘明點了點頭。

此時,教堂裏面已經血流成河,玩家們的哀嚎逐漸弱了下去,大概有着一半的人已經沒有動靜了。鐘明雙手交握放在膝蓋上,視線從忏悔室上一個個掃過,心裏大概有了個數,今天之後玩家的數量會減員不少。

正好,這批人太多,整天都很吵鬧。

鐘明這樣想道。

然而,就在下一瞬,一點細小的聲音突然響起。

金元從忏悔室裏面走了出來。

他低着頭推開門,在看到外面的血跡時頓了一下,擡腳跨過了那攤血液,才踩到地上。

鐘明微微睜大了眼睛,看着金元站定,似乎是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全身上下跟進去時沒有變化。

片刻後,他扭過頭,在找到坐在長椅上的鐘明時,嘴角立即勾了勾。

鐘明看着他朝自己走來。

金元穿了一件白色的圓領襯衫,在整體呈暗色的教堂裏非常顯眼。在他身後,由于經年間被鮮血浸泡成深紅色的木制忏悔室中正不斷傳出凄厲的慘叫,帶着些許人類身體碎片的獻血從門縫中漏出來,覆蓋在已經幹涸結痂的黑色血跡上面,整個戒壇宛若一汪血池。

而金元腳步輕盈,白皙的面孔上帶着柔和的微笑,像是個從寫字樓走出的上班族一般自走在煉獄般的背景之前,怎麽看怎麽違和。

他走到鐘明旁邊,在不近不遠的地方停住,一只手搭在長椅上:

“你好。”

金元彎起月牙狀的眼睛,低頭沖鐘明笑了笑:

“我們又見面了。”

他的語氣和腳步一樣輕盈,說出的話還有些俏皮。鐘明看着他,一時間沒能說出話。

“怎麽了?” 金元忏悔室的方向瞥了一眼,又收回視線:“看到我和他們不一樣,很意外嗎?“

鐘明一怔,這才反應過來,他剛才表情詫異得太明顯了。生病讓他的反應慢了一些。既然看出來了,鐘明也就不再隐瞞,直接了當地問:

”你使了什麽手段?“

金元一愣,接着無奈地笑了笑:“什麽叫手段?”

鐘明無聲地凝視他。

金元與他對視片刻,嘆了口氣,在長椅靠近過道的一端坐下,偏頭對鐘明道:“我就不能是個好人嗎?”

鐘明見他坐下,皺了皺眉。金元和他保持了大概三個身位的距離,但鐘明還是感到不适,收回視線。

金元看着他冷淡的側臉,勾了勾唇,身體向前傾,手肘放在膝蓋上。因為這個動作,那個金屬十字架吊墜從他的領口中垂落下來。

“我小時候基本是在教堂長大的。” 金元的聲音低沉而和緩,道:“我不會做違背主的教誨的事情,這點你可以放心。”

鐘明聞言,朝他看了一眼:“那死在你手上的玩家算什麽?”

金元見他還願意跟自己說話,笑了笑:“算正當防衛。”

他的聲音中有種莫名的篤定,笑容帶有鋒銳。态度透出以往沒有的堅定。

鐘明看着他,一時沒找出反駁的話。他不知道那天在森林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也許是那群玩家先動手的?但他無法忽略金元身上的違和感。

金元的聲音略低了些,再次道:“我沒有說謊。”

鐘明看着他,睫毛微顫。在他眼中,金元原本是很輕飄飄的,他戴着柔弱卻虛僞的面具。但是現在他落在了地上,從姿态到話語都變得沉甸甸,讓人不自覺地想要相信他。

然而就在這時,一抹陰影投在他們身上。

馮唐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金元身後,拿下嘴邊的煙:“你想死?”

三個字殺氣四溢。

金元頓了頓,偏過頭,看向馮唐。他臉上沒有絲毫恐懼,向後靠在椅背上,對馮唐也是微笑,微微舉起雙手道:

“我什麽都沒做。”

确實,他與鐘明隔着禮貌的距離,從話語到行為無可指摘,只是再平常不過的對話。但是教堂之中血氣四溢,他在這樣的情況下說出這種話,本身就已經很不尋常。

馮唐垂眼看着他,突然擡起手,将煙按滅在椅背上。離金元的臉只有存許。

金元臉上的笑容冷了一點。

馮唐視線越過他,看向鐘明:“時間到了。”

說罷,不等鐘明反應,他直接伸出手,将鐘明連人帶皮草從長椅上抱起來。鐘明驟然騰空,越過金元被抱了出去、

他身上的皮草垂下來,掃過金元的側臉。

金元不管是臉上的表情還是姿态都紋絲未動。面對馮唐的挑釁,他似乎毫無反應。

馮唐将鐘明抱起,扛在肩上朝教堂外面走。鐘明的頭朝下,胃擱在男人堅硬的肩膀上,差點沒把早上勉強吃下來的那點粥水全部一股腦吐出來。

鐘明不禁捂住嘴,手按在馮唐的背部将自己撐起來,抑制嘔吐的欲望。就在這時他看到了長椅那邊,金元似乎偏過了頭,看向他們的方向。

·

鐘明喊道:“把我放下來!”

他直覺教堂裏面的事情還沒完,不想現在就走。

馮唐按住他,道:“已經十點了。”

鐘明像只撲騰的魚在他肩頭掙動了兩下:“放我下來!卡佩,還有沈為年——”

他話還沒說完,就感覺馮唐反手扣住他的腰,厲聲道:“他媽的,就你一天到晚愛管閑事!給我安靜點。”

他抗着鐘明,加快了步伐。鐘明挂在他背上看着教堂在視野裏變的越來越遠,掙紮了兩下後徹底歇菜了。

雪地裏一時間只有馮唐的腳步聲。鐘明像只落葉一樣挂在他肩上,垂在肩頭頭發随着馮唐的動作晃來晃去。

又過了一會兒,鐘明突然擡起手,用力捶了一下馮唐的背。

馮唐莫名其妙被打了一下,右手扣着鐘明的腰,皺起眉頭,是真有點火了:“幹什麽?還不聽話?”

鐘明痛苦地抽了口氣,高聲道:“我要吐了!”

馮唐這才腳步一頓,想了想,将鐘明放下來,讓他站在地上。接着,他背對着鐘明蹲在了雪地裏:“上來。”

鐘明看着他寬闊的背,眸光閃了閃。在略微的停頓後,他伸出手,環在了男人的肩上。

馮唐伸手扣住他的腿彎,将他背起來。

這個姿勢舒服多了。鐘明趴在馮唐肩上,對方的動作很穩,雙臂有力,不會讓他有害怕掉下去的恐懼。

馮唐的腳踩在雪地裏,發出輕微的窸窣聲。他一邊走一邊沖鐘明道:“離那個小白臉遠點。”

鐘明道:“又不是我想和他說話的。”

馮唐聞言一頓,接着語氣變得急躁:“他跟你說話,你不知道跑?”

鐘明聞言不說話了。

在片刻的靜默後,馮唐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麽,偏頭快速地看了一眼鐘明,接着回過頭,’啧’了一聲:

“……拉着個臉幹嘛?又沒兇你。”

他的語氣略微緩了緩:“下次他再跟你說話,你就給他一耳光。”

鐘明垂着眼靠在馮唐肩上,心想已經扇過了。

就在這時,馮唐似乎想到了什麽,接着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道:“你以前就是這個樣子,對那種小白臉——”

鐘明驟然擡起眼。

馮唐意識到自己說錯話,猛地頓住了話頭。

下一瞬,鐘明的手攀上了他的肩頭,在他身後道:

“你想說什麽?”

他輕聲命令:

“繼續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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