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馬車停了下來,大侄子掀開門簾,發現車裏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
一對上視線,他就猛地低下頭。絲毫不敢在那張臉上多做停留。
光是匆匆一眼就已經讓他呼吸急促,心髒狂跳。一種莫名的驚悚感在心頭揮之不去。
嘴上還兇惡的威脅着:“既然你醒了,咱們也把話說明白,你要是想逃還是趁早放棄,三宗五城十二家聽說過嗎?這裏就是‘十二家’中聞家的地盤,買你的人是聞家現任掌權人,要不是我和二叔,你這樣的人,就是再活幾輩子,連聞家的門檻都摸不着,何況是攀上這樣的大人物!你最好識趣點,否則吃苦頭的還是你!”
他一口氣說完,中間不帶一點停頓,像是早在心裏演練了上百遍,端足了氣勢。
只可惜他連直視姜偃都不敢,心有餘悸的打着顫,氣勢上弱了不是一星半點。
姜偃端端正正的坐在車裏,低低應了聲:“嗯。”
他自然是不會逃的。三宗五城十二家皆是當年大戰中的同盟,聞家現任掌權人聞燕行,和他還有過一段交集,算是熟人。
等下只要見了聞家人,把他的情況說清楚,把他送回太玄宗這點小忙,聞家不會拒絕。
大侄子還以為這醜東西要鬧起來,正準備硬着頭皮忍着對那張臉的不适給他點教訓,沒想到被綁的肉票乖得過分,讓他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這醜東西,聲音還怪好聽的。他心裏嘀咕着。
溫溫潤潤的嗓音沒多少攻擊性,尾音卻悄悄揚起,像是把小勾子,撓得人心裏泛起股說不上來的癢意。
一股氣憋得不上不下的,他面部抽動的站在那,絞盡腦汁想自己應該再說點什麽,好讓這人再開口多說兩句話。
臉都憋紅了,也沒從肚子裏掏出半點墨水,直到他二叔跟聞家人說完話叫他把人帶過去,他才莫名失落的說了句:“你跟我走,別搞小動作。”
唉,不是這樣的。
他懊惱的想。
他應該再說點別的,最好能是讓這人對他笑一笑。
這麽好聽的聲音,笑起來會是什麽樣?這個念頭魔怔了一樣在他腦海裏轉悠。
将一切收入眼中的邪魔不屑的嗤笑了聲。
冷不丁聽見邪魔又開始發癫,姜偃只當作什麽都沒聽見。
他跟在這兩個綁了他的人身後沒有半分不自在,倒是惹得胖車夫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
仍是沒敢看他的臉,視線堪堪停留在脖子之下,很快就收回了。
心裏不住的想,他也算有見識了,美人見過不少,像這樣的倒是頭一次遇着。但凡不看臉,就算是以最苛刻的标準挑剔這人,也挑不出一絲缺點。
這麽一想,這張醜臉委實不該生在這人的身上,簡直就像是拼接上去的,讓人別扭極了。
他和大侄子全都悶着頭在前面走,倒顯得身後那被他們綁來的人如洪水猛獸追趕一樣。
兩人帶着姜偃到了集合的地點。
一個小廣場上,已經密密麻麻的站滿了人。大多衣衫褴褛,瘦骨嶙峋,不是生有殘疾,就是面容有缺,一個個正惴惴不安的站在那裏,臉上寫滿了惶恐。
姜偃只粗粗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視線,他對聞家的事不感興趣,現在只想趕緊回到他師尊身邊。
眼見一個聞家家仆走過,他正要擡腳過去搭話,身後突然響起一陣喧嘩。
來人一身深紅長袍,狹長的鳳眼微挑,唇角天生上揚,不笑也帶三分笑意。
只是眉眼間的薄涼沖淡了五官帶來的親近感,顯出幾分令人不寒而栗的殘忍。
是聞家現任掌權人,聞家家主,聞燕行。
家仆立馬迎了上去:“家主,您要的人都在這了。”
聞燕行心不在焉的略一颔首,轉而問起了另一件事:“可有姜偃的消息了?”
正要過去和聞燕行打招呼的姜偃腳步一頓。
家仆:“聞家布在各地的眼線都盯着呢,幾條回太玄宗的必經之路也都派了人,只要姜公子出現,探子必會在一個時辰之內,将人帶回聞家。”
“家主莫要着急,那幾位近日雖也都暗中行動起來,只是這回咱們先得了消息,我們搶先一步,必不會讓他們趕在我們前頭,抓到姜公子。”
聞言,聞燕行顯得有些煩躁。
“姜偃......”
他扯開嘴角,咬牙切齒的樣子像是恨極了他口中的人。
只要提起那人的名字,他就覺得心口那早已愈合的一劍,又變得滾燙起來。
他努力壓抑下翻滾的情緒,“再加派人手,務必不要讓人跑了。最少,要讓他回不去太玄宗。”
只要人還沒回去,他就還有機會把人抓住,鎖起來。
家仆:“是。”
想到姜偃終是要落到他手上,聞燕行不由抵了抵牙尖,忍不住亢奮起來。
那人這些年被聶如稷保護得太好,他自己養出來的那些兇神惡煞的小玩意,又各個出了名的霸道。出趟門他師弟師妹全都都恨不得黏在他身上,明裏暗裏将所有生人隔開,這麽些年怕是沒吃過什麽苦,不知道會不會稍微兇兩下就能弄哭。
他還沒見過那人掉眼淚的樣子,光是想想就覺得興奮。
那人對旁人向來漠不關心,只有他師尊出現時,對他們吝惜的笑臉才會不要錢一樣給了他師尊,連他向來寶貝的師弟師妹們來都沒用,只會跟條小狗一樣,圍着聶如稷來回打轉。
聶如稷那老東西,倒是挺會端着,心裏怕不是早就樂開了花吧。
聞燕行忍不住惡毒的猜想。
絲毫看不出來他也曾和其他人一樣在心裏将仙尊奉為明月,還因為仙尊待姜偃好,而幹過将年少的姜偃騙進萬蠱窟這樣的畜牲事。
更過分的,那群人也沒少幹過。
明明最開始,所有人都對姜偃厭惡至極,到底是什麽時候變了的呢?
他不知道。
聞燕行只知道,自己從意氣風發的聞家少主變成現在這副模樣,都是姜偃的錯。
他為了他這麽煎熬,險些走火入魔,他又憑什麽一無所知的和他師尊安安穩穩的睡到一張床榻上去?
一字不落的把他們的話聽了進去的姜偃:“......”
他默默的收回了往前邁的腳,趁人不注意解開了發帶,讓長發披散下來遮住臉,又眼疾手快的脫了繡有太玄宗炫陽紋的外袍,丢進灌木叢裏。
做完這一套動作,才松了口氣。
這下壞了,聞燕行竟然要抓他。而且聽他這意思,還有別人也要抓他,聞家這條路子是走不通了。
姜偃實在想不通。
早些年各家為了讓門下弟子拜入太玄宗仙尊門下,習得無上道法,各家孩子都是小小年紀就會以修行為名,被家裏送到太玄宗去。
那時太玄宗仙尊聶如稷門下,有且只有姜偃一個弟子。
仙尊清冷淡漠,連姜偃都是熱臉貼着,才偶爾給他些回應,其他人更是理都不理。那群被送上來的孩子也各個都是倔脾氣,仙尊不發話差人給他們送吃的,他們就硬撐着不吃不喝,像是要逼高高在上的仙尊低頭一般,結果差點把這群小兔崽子自己餓死在山上。
還是姜偃看不過去,以他師尊的名義給人送了吃的。
他也不喜歡帶孩子,尤其是這些出身特別好的世家子弟,脾氣一個塞一個的擰巴。只是他師尊不管事,他作為仙尊大弟子,就得擔起為師尊分憂的責任,認命的照顧這些人。
小小年紀,已是操勞的命。
那些年他們雙方沒少鬧矛盾,只是他以為那些過往,在這群小兔崽子下山歸家,他去送行時就已經說清楚了,一人一碗酒,過去的恩怨就算是了斷了。
沒想到,已經從少主成了家主的聞燕行,看着倒是還記着年少時的仇。
姜偃垂眸思索。
記憶裏聞燕行這樣的熊孩子太多了,一個個憋着一肚子的壞水,作弄起人來不管不顧的,物理意義上的要命,聞燕行和他又是因為哪件事結的仇,他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了。
他就像帶了太多屆學生的班主任,多年後路上碰上以前的學生跟他打招呼,都得砸麽半天這人姓什麽。
察覺到事态不對,姜偃就開始降低存在感,只是就算他脫了外袍,在這一群人裏也實在是太過顯眼。
聞燕行不過擡頭在這群醜人之中掃了那麽一眼,眸光就驀地在一道修長身影上凝住。
他心髒砰砰直跳,舌尖被咬出了一點血味。
“姜偃?”
所有人都順着他的視線看了過來。
姜偃略微頓了一下,頂着那讓人倍感壓力的視線,緩緩擡起頭來。
臉半遮半掩的暴露在衆人的視線之下。
聞燕行眉頭狠狠一擰,一口斷定:“不對,你不是姜偃。他怎會如你這般醜陋。”
沒等姜偃松氣,卻見聞燕行上下打量着他,露出那種熟悉的要吐壞水一樣的表情。
“就是你了,通知下去,咱們的狗新娘選出來了。來人,把這‘千挑萬選’的‘新娘’,帶去給他的狗丈夫看一看。”
他揮了揮手,家仆們就沖着姜偃圍了過來。
聞燕行緊緊盯着那白衣青年,不肯放過他一絲一毫的變化。
然而,從頭至尾,他都沒有任何反應,任由家仆粗暴的拉扯着他将他帶走,也沒做出反抗。
聞燕行的眸子灰暗了下來。
果然不是他。
只是沒想到世間竟然有身型如此相像的人。倒是便宜了那條喪家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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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偃不會蠢到這個時候暴露自己的身份,先混過去再說。不然就憑他現在的實力,聞燕行要對他做什麽,他都是躺平任宰的命。
他被幾個家仆嫌棄的推進了一個漆黑陰暗的房間裏。
“賤狗,看看咱們家主對你多好,怕你寂寞,還給你找了個狗新娘!”
整個屋子不見一點光,不懷好意的笑聲從四面八方傳進來,姜偃跌坐在地上,鼻子裏全是灌注進來的鐵鏽味,隐約聽見鎖鏈拖動的聲音。
為了讓屋子裏的人能看清姜偃這張堪稱“殺器”的臉,這經年累月陰暗潮濕的屋子裏,燃上了一點火光。
一雙雙眼睛越過姜偃,落在屋子的深處。
“哦,雖然這是個醜八怪,還是個男子,但配你這樣的賤狗正好,正常人溫香軟玉在懷,你這樣的,也就只配娶個醜陋男子為妻了,哈哈哈!!”
姜偃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會被拿來羞辱另外一個人。一時間心情有些複雜。
有人在身後催促他:“還愣着幹什麽,還不快去服侍服侍你的狗丈夫?”
“怎麽,人多還不好意思了?”
“後日便是你們的婚禮,到時候人更多,這才哪到哪,快點,別磨磨蹭蹭的!”
那賤狗曾經也是天之驕子,無數人仰望的對象。
他們便要将他踩落在泥裏,後日,更是要他在曾經熟悉的世家望族面前,徹底将他的尊嚴打碎,讓他嘗遍屈辱。
倒黴的姜偃,只是他們這場游戲裏的一個道具。
他嘆了口氣。
狠啊,真狠。
士可殺還不可辱呢,這才幾年沒見,聞燕行怎麽就變态成這樣了。
他在聲聲催促中站起身,向屋子裏走去。
走得近了,才借着微弱的光,看清了人們口中那條“賤狗”。
一雙漆黑墨瞳閃爍着兇意,像只兇狠的惡狼一樣盯着他,似乎只要他再上前一步,就會被扼住喉嚨咬碎。
“聞師舟......”姜偃動了動唇,語氣輕得只剩下一道氣音。帶着幾分複雜的感慨。
他認得這人。
在百年後的浩劫之中,作為被他殺死的小Boss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