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那座城最奇怪之處,就是分明幾日前路過時,還烏泱烏泱都是人,現在卻安靜得有些吓人。
原本曾路過這裏的斂骨人都走出好遠了,跟狗嗅到了骨頭一樣,循着死人味低頭轉上一圈,一擡頭竟又回到了這不久前才路過的城門口。
上一次經過這附近時,還是因為趕着去這周圍一處明顯醞釀着死氣的村子收屍。
根據經驗,這種頭頂飄着只有他能看見的,黑霧一樣的烏雲的地方,都是要成片成片死人的。
只是趕到才發現,成片的死人沒有,村民都活蹦亂跳的,只有一個被綁起來要被燒死的人。
打開自己的冊子一查,還是個命硬的,沒到壽數死不了。
斂骨人很郁悶。
分明頭頂烏雲密布,這幫人大禍臨頭死期将近,怎麽就一具屍體都沒讓他找着?
沒撿着屍體也就算了,那個命硬的家夥道行不淺,看穿了他的真身,不知怎麽想的,忽然牟足了勁開始找死。
斂骨人很有職業道德,說了不到死期,就絕不可能讓他提前死了。
那人作死他就攔,直到某日擡頭,發現頭頂晴空萬裏,烏雲散了,他睜大眼睛使勁瞧也沒從藍天白雲裏瞧出一點黑。
失落離開,沒想到竟又繞了回來。
城內鬼哭狼嚎,各種奇形怪狀的冤魂全糾纏到了一起,陰風陣陣,濃烈的怨念在這座城的上空凝聚成一張巨大猙獰的鬼臉。
整座城,除了眼前趴在城門口茍延殘喘的這個,已經一個活人都沒有了。
起先斂骨人還以為是一具屍體在地上趴着,走近了才發現這竟然是個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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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衫褴褛的男人面朝下倒在城門前,皮膚像是經過暴曬之後皲裂的土地,布滿了深深淺淺的溝壑;一頭長發枯得像柴草,露出的皮膚上,還有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傷疤,有新的,有舊的,舊的之上疊着新的,新的未愈,翻爛的傷口爬着蛆啃咬着他的肉。
斂骨人都不知道這左看右看都是屍體的人,為何還能活着。
不過那些傷,比起他遍布皮膚每一處蘊含着詛咒氣息的刺青,都不算什麽。
斂骨人擡頭看了看城裏的冤魂,又看了看這個幾乎遭到了所有冤魂詛咒的人,不由心裏推測這人犯了什麽大錯,能讓那些冤魂死後都在尖叫着詛咒他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這裏發生了什麽,這個人和那些死人有什麽糾葛,都不關斂骨人的事。
等他什麽時候咽氣了,才歸他管。
只可惜,這人命硬得很,一時半會,兩人井水不犯河水,生死兩歸,暫且挨不着邊。
他腳尖一轉,要從地上趴着的人身邊走過。
沒走出兩步,就被人拽住了衣擺。
那個髒兮兮的男人竭力仰着頭,對他說:“帶我走......或者殺了我也好......”
那怎麽行?他早就算過,他還要活上好些年。
斂骨人扯了扯自己的衣服,沒扯動。
也不知這人半死不活的,哪來的那麽大的力氣。
生怕自己一使勁,就給他這最後一口氣掐斷,自己破了戒不說,還要遂了這人的願要了他的命。往後在自己家裏對着這張臉,他就會反複想起自己這次的失誤,斂骨人才不幹。
所以他扯得時候都是輕輕的,怕給他魂拽出來,實在抽不了身,就幹脆不再收斂自己的力量。
随着他身上死亡的氣息蔓延,腳下翻滾的一張張伴随着凄厲哭聲的鬼臉,鬼臉之上又長出了一朵朵夜合花。
以斂骨人為中心,黑色的花圃瞬間将周圍的土地全都侵占了。
夜合盛開之處,就是他的地盤,在這裏,他是死亡的君主。
他蹲到他面前,捏起男人布滿猙獰刺青的臉,故意陰沉着面孔,掐斷腳邊一支夜合花,插到他耳邊。
正要問問他認不認得這花,對方麻木的臉上露出一絲怔忡,眼底多了一絲絲亮色。
他緩緩擡起頭,小心翼翼摸了摸鬓邊的花,試探地看他:“送......送給我嗎?”
這個男人臉上竟然浮現出了淺淺的笑容,他拉鋸一樣難聽的嗓音輕輕道:“謝謝,我很喜歡。”
愛不釋手一般撫摸着那花。
斂骨人目瞪口呆,怎麽和他想得不太一樣?
停頓了一下,他還是忍不住繼續陰森森道:“認得這花嗎?”
“認得,這是夜合。”
“那你應該也聽說過,被送了花的人,就代表成為了傳說中冥府君主的獵物,以後無論走到哪都逃不出他的掌心,得生生世世給他做奴仆。”
那還是斂骨人剛從地底爬上來時的事。
一開始他還收斂不好自己的氣息,撿屍體時一高興,就忍不住弄得周圍都是花。
這花總是哪死人就開到哪,別人不知道他就是奔着屍體去的,就以為花開就是索命。
漸漸成了一個人人害怕,避之不及的傳說。
斂骨人笑得恐怖:“奴仆是什麽,懂嗎?我要是半夜突發奇想要吃東海的魚,你也得給我連夜跑去東海抓。”
他說完,地上趴着的人不只不害怕,還斷斷續續說:“正好,我抓魚,很厲害。腳程也快,你睡一覺,睜開眼就能看見它出現在你的桌子上。”
該是這個反應嗎?
斂骨人迷惑,漸漸松了捏着他下巴的手指。
“我以前見過你。”對方忽然艱難喘着氣開口道。
“不久前在一個村子裏。”和現在一樣命硬得讓人嫌棄。
“不,比那還要早,”對方忽然咳嗽了起來,“聶朝栖......你還記得這個名字嗎?”
“不記得。”斂骨人老實搖頭。
對方沉默了一下,又說:“那你還記得那只貓嗎?”
貓?
說到貓,斂骨人一下就想起來了!
也是他初出茅廬時的事,那時他還分不太清人的死氣和動物的死氣,循着死氣找到了一處宅子裏,結果要死的卻是一只貓。
邊上站着一個哭得特別傷心的少年,他滿手鮮血,被自己的母親逼着殺了自己養了好久的貓,當時那只貓還有一口氣,等人走了,少年去尋郎中治他的貓。
斂骨人平生第一次見毛絨絨的小動物,一時喜歡,就上前摸了摸,結果本來還有口氣的貓瞬間咽氣。
他也是後來才知道,自己真身于貓是劇毒。
那時遠遠看到少年跑來的身影,他心虛壞了,一時慌亂,就自己化身成了貓的樣子躺到了那,想着裝成貓哄哄這少年。
他裝着自己在他的照顧下一天天好了起來。
只是到底不能裝一輩子貓,看少年臉上笑容越來越多,就找了個他被他母親叫出去不在家的日子,偷偷溜走了。貓兒性子野,跑了也正常,跑了總比死了強。
他以為自己做得挺天衣無縫的,沒留下任何破綻,殊不知聶朝栖十分清楚自己下手的輕重,他知道他的貓救不回來。
況且哪有貓愛吃人類的點心的?
年少的他藏着個秘密,一只妖怪化身成他的貓,賴在他身邊蹭吃蹭喝,他卻裝作自己什麽都沒發現。
從來都假裝沒看見偶爾變作人形,藏身在樹影裏,一只手枕在腦後閉目小憩的人影。
坐在窗前拿着筆畫畫的少年總要時不時擡頭看看樹枝上垂下的衣擺。
黑色的衣擺在陽光下發着光,和那人白得透出血管的皮膚一樣。
“那時的貓,是你變的吧。”聶朝栖道。
斂骨人:“......”
有種被拆穿的心虛,氣勢一下就弱了下來。
這麽一弱,就再也強硬不起來了。
這人那時就過得挺慘,幾年過去,他怎麽還越過越慘了?
斂骨人再看這人,心中生出了點不忍跟憐憫。
這些年各種各樣的死人見得多了,他已幾乎不再對誰生出過憐憫,這個人算是近些年獨一份。
他腦子一熱,長這麽大頭一回撿的不是死人,而是撿了個活人回家。
許是明白這人是真不想活了,他說他做什麽都做不好,又被家人抛棄,身負詛咒,被人咒的滿身刺青,就像是人間犯了罪被瓊面的囚徒,他甚至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