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要不是現在工作不好找,這份工作又有五險一金,我早不想幹了!那個部門主管哦,一天到晚正事不幹,就想着怎麽給員工使絆子。天天明裏暗裏地打聽我生不生二胎也就算了,工作期間上個廁所,他都守在外面給你計時,超過五分鐘就要扣錢,你說氣人不氣人?!根本離譜!”

大中午的,四十度的天,被發小夏檸拉來喝咖啡。如果不是她說她開車來接她,還有看在她們近三十年的交情上,木雲杉是絕不會出現在這裏的。

她向來拒絕做任何人的負面情緒傾訴桶,所以方才夏檸的這些話,是絕對不敢說給她聽的。

打完電話,和自己的大學同學吐槽完工作現狀,夏檸忙收回那副冤種模樣,擺上一張和善溫柔的臉:“雲杉,怎麽樣?我發給你的那條新聞裏,那個被騙進電子詐騙集團的男人,是不是有點像顧霖?”

木雲杉搖頭:“完全不像。首先,顧霖自己以前就是警察,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其次,他沒有光棍三十年。據我所知,他二十五歲至二十六歲這段時間是和我在一起的,遇到我之前,也交過幾個女朋友。”

“哎呀,我又沒說一定是他!只是給你提供一種尋找的新思路啦!”找來的新聞完全沒幫上忙,夏檸有些不好意思,“聽說,你還想再去滇西找一次啊?”

“嗯。”木雲杉毫不避諱地點頭,也沒問夏檸是怎麽知道的,“總覺得還有事情沒有弄清楚。”

夏檸支着下巴:“聽說滇藏線上常有野狼出沒,你說,有沒有可能,那次你們在野外紮營的時候,半夜他出去上廁所,被狼群圍攻吃掉了?否則,怎麽可能兩年了,連根骨頭都找不到?”

“不會。”木雲杉搖頭,“如果他真的死了,他家裏人不會那麽平靜。從我們那次去滇西到現在,弟弟不見了,他姐姐就跟沒事人一樣,裏面肯定有內情,只是他們不願意告訴我。”

“渣男!”夏檸憤憤的,“分手就分手嘛,不告而別算什麽男人?這次要是真找着了他,雲杉你就往死裏揍,揍得他下半輩子都癱在床上才好!”

木雲杉平靜地微笑着,夏檸又問:“打算什麽時候出發?”

“十月份左右吧。”木雲杉用小勺子輕輕撥動咖啡上的白色拉花,“現在放暑假,武館裏學防身術的大學生很多,等忙過這段日子,我就出發。”

她定定地望着窗外一棵開滿了黃色小花的仙人掌:“最後一次。”

***

顧霖家條件很一般,父母都是熱電廠的一線工人,上面還有一個姐姐。所以,當初,老爺子一知道他倆在談戀愛,就直截了當地問顧霖:“小夥子能接受來我們家做上門女婿嗎?你放心,我們家是很講禮數的。房子、車子,還有彩禮,肯定虧待不了你的。”

是顧霖答應了,兩家人才開始張羅他倆訂婚的事情。訂婚之後一個月,顧霖說好不容易休年假,想去走走滇藏線,木雲杉就買了坦克,和他一起自駕,一路從杭州開到了昆明。

去顧霖家的路,太久沒走,木雲杉都有些生疏了。全憑肌肉記憶,才敲開了他家的防盜門。

生鏽的防盜門“吱呀”一聲打開,開門的,是顧霖的姐姐顧倩。見門外站着的是木雲杉,顧霖姐姐眼中閃過一絲愧疚,連忙讓她進來:“雲杉,好久不見,你怎麽來了?”

進了門,她忙着給木雲杉倒茶,木雲杉從包裏掏出方方正正的,用黃色油紙包好的一團。

顧倩瞥眼過去,見這油紙包一角,竟露出粉紅色的一小團,知道木雲杉家裏條件好,連保姆買菜都是開着mini去的,顧倩連忙推脫:“雲杉,你太客氣了,好好的拿這些來幹什麽?我們家條件雖然差了一點,但吃飽穿暖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這不是給你的,是給阿姨的。”木雲杉解釋。

“阿姨也用不着啊!我媽媽雖然退休工資不高,但是她花錢可摳了,日子也挺好過的!”顧倩說着就要把油紙包好的東西塞回木雲杉包裏。

木雲杉瞬間知道,是她誤會裏面的東西了:“是桔紅糕。來的路上看到的,想到阿姨以前很喜歡吃的,我就買了一點帶來。”

原來不是錢。

顧倩在那一瞬間有一些尴尬,又慶幸。如果她真拿一大沓錢來,她該怎麽面對她?

顧倩的眼淚猛然止不住了,大顆黃豆一樣往下掉:“雲杉,你就聽姐姐的,不要再找顧霖了,好不好?你年紀也不小了,忘了他,重新找一個好男人吧。顧霖.....顧霖他不是個東西,他不值得你為他這樣。”

木雲杉看着哭成淚人的顧倩:“姐,你是不是和顧霖一起,有事情瞞着我?”

顧倩撥浪鼓一樣搖頭:“就當他死了吧,忘了他。”

“這是我最後一次來,我會最後再去找他一次,再找不到,我就不會再找了。”木雲杉站起身,知道顧霖的爸媽躲在卧室裏不敢見她,于是隔空對他們說:“叔叔、阿姨,我回去了,要是有什麽事情,你們就打電話給我。這輩子有緣無份,做不了家人,但能認識你們一家人,我真的很高興。”

沒有一絲留戀的,完全無視哭得停不下來的顧倩,木雲杉起身,離開這個窄小的老居民樓。

“要不,還是告訴她吧。”木雲杉走後,顧媽媽從卧室內出來,也抹着眼淚,“真是不知道造什麽孽了,這麽好的姑娘,只差一點就成我們家媳婦了啊!”

“不行,不能告訴她。顧霖不會允許的。”顧倩眼圈通紅,目光卻是說不出的堅定,“讓雲杉知道顧霖現在的模樣,是對他倆曾經那段感情最大的侮辱。就為顧霖,保全他最後的尊嚴吧。”

***

“你這姿勢不對,你看我,腳腕這兒,要直。直接往上踢,就踢要害,最好一腳踢得他再也爬不起來!”

身體站得很穩,上半身固定住不動,右腿直直地踢出去,一塊木質訓練板被踢得粉碎,木雲杉專心地給來武館學習女子防身術的學員們做着示範。

她用餘光瞥見,老爺子已經在訓練館窗外徘徊了好一會兒了,于是松了松肩膀:“大家休息一會兒吧,二十分鐘後我們再訓練。”

被訓練得滿頭大汗的學員們立即四散開去,找水喝的找水喝,拿毛巾的拿毛巾。

木雲杉徑直走向雙手交疊在身後,望着遠處若有所思的老爺子:“爸,找我有事兒?”

周德被吓了一跳:“走起路來跟貓似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不是我沒有聲音,是你盯着遠處在發呆,沒有注意到我。”木雲杉反駁,“想什麽呢?又想我媽了?”

被戳穿小心思的周德臉上一燥:“想那些沒用的事情幹什麽?我是在想,我什麽時候可以抱上大孫子!”

“走。”他也不說廢話,直接在前面帶路,“爸有點事情,想麻煩你。”

木雲杉跟着他,一直走到了武館的祠堂前。

祠堂的兩扇木門都關着,裏頭大堂的正中間,懸挂着歷代木氏武館掌門人的畫像,仔細看,就會發現,每一代掌門人,都穿着一樣藍色的外褂,柔順的長發,全都在肩膀處绾成一個緊致的發髻。雖然眉眼有所不同,但她們的神色是極其相似的,一樣的淡漠、堅毅,暗藏力量。

除了自己的媽媽和奶奶,其他的,木雲杉一致喊她們阿太。木氏功夫和武館,只傳女不傳男。木雲杉知道,有一天自己死了,畫像也會出現在祠堂裏。木氏女只招贅,不出嫁,也是她年近三十,卻還沒有結婚的一大原因。

一進武館接待大堂,木雲杉就看見一對長相幾乎一模一樣的雙胞胎正坐在沙發上玩手機。她們一個披散着頭發,一個紮了馬尾辮。

見木雲杉來了,坐在沙發上等候的男人連忙起身,也嘟囔着讓旁邊雙胞胎站起來:“看,這就是你們雲杉姐姐,快叫姐姐!”

兩個女孩子反應很快,聲音甜甜的:“雲杉姐姐!姐姐,你好高好漂亮啊!長得好年輕,一點都看不出已經快三十歲了!”

木雲杉有些尴尬扯了扯嘴角,看向老爺子:“她們要學武術?”

周德搖頭:“這不是你要去滇西嗎?前幾天我去釣魚,碰到了這位魚友,正好說起了這件事情。正巧呀,他家裏這對雙胞胎女兒今年剛剛高中畢業,想去雲南旅行。他不放心讓她們自己去,我就說,這好辦呀!我女兒正巧也要去那邊,就捎上你家雙胞胎一起去吧。就當路上多個伴!”

“您真是......越來越助人為樂了!好呀,要表揚!”眼前這對雙胞胎皮膚像瓷娃娃一樣白皙,臉上、身上幾乎沒有任何傷疤和斑點,一看就是打小養尊處優沒吃過苦的,木雲杉真想一口拒絕。

奈何老爺子一直在旁邊使眼色,讓她答應下來。

照顧老爺子的面子,木雲杉只好先不發作,轉而問:“會開車嗎?”

雙胞胎沒有回答,她們爸爸幫她們回答了:“還沒學呢!這不,就打算旅游回來,就讓她們去學駕照!”

“不會開車啊,挺好的,挺好的。”木雲杉微微咬着牙齒,“不”字還未說出口,老爺子就把她擋在前面,開始自說自話:“我看先就這樣吧,讓琪琪和小钰先把雲杉微信加上,等雲杉确定了出發時間,就一起去吧。讓她們出去好好玩玩,等以後上了學,上了班,就沒有時間出去玩兒了。”

回到武館教學區,是木雲杉先問的老爺子:“你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錢?”

坑了女兒,周德面不改色:“雲杉,其實我真的很擔心你。前幾次你都是獨自出門,我多少有些不放心,這次給你找個伴,希望路上可以多點樂趣。雲杉,爸爸希望你盡快忘記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人吶,還是要往前看......”

“停!”不給老爺子煽情的機會,木雲杉強制關上他的話匣子,“我帶上她們兩個還不行嗎?真是,求您別念叨了,您的念功,我們高中語文老師聽了都自嘆不如!”

***

夜已深,院子裏不時傳來野貓嬰兒啼哭般的嚎叫聲,還有魚尾拍打水面的“啪嗒”聲。“啪嗒”聲漸漸小下去了,野貓“咔嚓咔嚓”的咀嚼聲,在寂靜的夜色裏傳播得特別遠。

木雲杉遲遲沒有睡着 ,打開手機一看,已是淩晨一點。

慘淡的手機光照在臉上,她越發清醒了。

她索性爬起來,打開燈,呆坐在床上。

片刻,她的目光被擺放在梳妝臺的一小幅畫吸引。

畫上的顏色以暗綠為主,隐隐約約的,可以看見一個女人的形象。

這女人頭戴金色發冠,手持一柄外形極似牡丹的荷花,眉毛彎曲且細,眼睛眯着,唇角微翹,似笑非笑。

不知怎的,木雲杉越看,越覺得這個形象特別像她媽媽。

她從日漸模糊的記憶中挖出一角,想起這是什麽畫了。

這種畫叫唐卡。

上面畫的是一尊佛像——綠度母。

傳說綠度母專門守護婦孺,是唐朝那位進藏傳播中原文化的文成公主的化身。

這是她還在讀高中時候的事情了,有次,媽媽不知道為什麽在家裏發起脾氣來。老爺子為了讨好她,帶她去了西藏,他們回來的時候,就給她帶了這幅唐卡。

自從媽媽意外去世,木雲杉就有意無意地忽視家中一切關于她的痕跡。

老爺子也和她心有靈犀,很少在家裏提起任何和“母親”相關的話題。父女兩個心照不宣,就當那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就當木雲杉的媽媽,只是去長途旅行了。

那一次,他們給她帶回來的,好像不止這一幅唐卡。

塵封的記憶一旦被打開,就關不上了。

木雲杉蹲下身,從化妝臺最底下抽出一個堆滿雜物的小箱子。

打開的那一剎,灰塵四散。

她趨散細霾,從最底下摸出了一把長短不過她一個手掌長短的刀。

這刀雖短,卻形似新月。刀鞘上鑲嵌着幾顆綠松石,還雕刻着祥雲和蓮花。

是一把藏刀。

當初,她媽媽把這刀給她時,還開玩笑說,讓她幫忙好好保管,因為這是她年輕時,和一個藏族年輕男孩的定情信物。以後等她老了,就讓女兒陪着,拿着信物,再去找那個男孩。

至于為什麽他們只到互換信物這一步就終止了,是因為那個藏族男孩家裏,無法接受自己的獨生兒子為了一個漢族女孩,不僅要遠走他鄉,還要入贅為婿。

想到媽媽和她說那話時,嬉笑的模樣和聲音,木雲杉也忍不住笑出聲。

她将刀放回原處,困意已将她折磨得雙眼通紅,鼻子發酸。

關燈,重又躺回床上,即刻就被周公抓住一起入夢了。等她再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

雖然老爺子準了假,讓她好好準備去滇西要用的東西,接下來的日子,她都不用去武館了。但木雲杉還是立刻起來了,她有晨練的習慣,刮風下雨下冰雹,沒有一日落下過。

一套最基礎的棍功打下來,木雲杉已經渾身是汗,她擰了擰練功服的衣角,一大堆汗水流淌下來。

眼尖,人精明,幹活又勤快的保姆何姨早就在小院外等着了,見木雲杉練功結束,趕忙遞上一杯溫水和幹淨衣服,還不忘溫馨提示:“雲杉啊,阿姨跟你說哦,剛剛運動完不好貪涼的呀,喝了溫水換了衣服,休息一下再去洗澡哦。”

何姨在她家做保姆做了十來年,已然像家人一樣熟稔了。

木雲杉有時候看着她,就像看到了自己奶奶,忍不住想上去和她親熱一番。

“阿姨,我知道的呀。”她故意學着她的秦淮腔說話,“我餓了呀,你早飯做好了嗎?”

“早飯麽早就做好了,就等你來吃了呀。”何姨也是發自真心地喜歡這一家人,笑着拿來了木雲杉的手機,“雲杉啊,你看看,不知道是誰哦,這麽一大早的,一直在給你打電話。剛才你練功要緊,我就沒拿給你。”

木雲杉拿起一看,果然有數個未接電話。

點開詳情,這些未接電話,都是同一個陌生號碼。

撥回去:“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sorry……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