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遠方來客

第3章 遠方來客

宋珩之回到趙宥給他準備的廂房裏,在椅子上坐下,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短刃。

這柄短刃已陪伴他多年。

他本不該姓宋。

也根本不是什麽劍癡燕九的獨子。

宋珩之是燕九親妹妹的兒子,母親病重前将他托付給名滿天下的單身漢哥哥,認個父親,讓叔侄二人兩相有個家。

那時宋珩之五歲,只叫珩之,沒有姓。

滿庭芳與東川地紳宋氏交好,在宋家門下給宋珩之辦了個通牒,讓他姓宋。于是自五歲起,宋珩之就以神秘的劍癡獨子,滿庭芳少主的身份開始在東川的新生活。

只是他母親懷他時不大順利,在娘胎裏落下了病根,先天根骨差了些,即便是兩位名滿天下的劍客教導,他也始終練不出劍來,只得退而求其次在體術上下功夫,随身配一把短刃。也是這個原因,他沒出過東川,更別說認識其他江湖人。

修行至今,也不過是黃道境。雖說這個境界放在他這個年紀也還不錯了,但是比起真正的天才而言,還是不夠看的,他們在這個年紀至少要邁入玄遙境,極少數甚者更是進入了地一,去沖擊天逍。

可他是不是普通行走江湖的武者,他是滿庭芳的少主。

燕九、阮秋水都是獨來獨往無牽挂的孤劍客,沒有留根也無意留根,宋珩之就是滿庭芳唯一的繼承人。

但滿庭芳的少主不能是個武道平平的廢物。

他不求同家中長輩一樣有半步洪荒的絕代境界,只希望自己能治好根骨進階天逍,日後撐起滿庭芳。

所以才趁着父親閉關出來闖蕩江湖、碰碰運氣。

只是宋珩之運氣太差,去雁落山沒尋到神醫,還丢了銀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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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酆都還遇上個身份不明的危險分子纨绔。

宋珩之皺緊了眉,只希望此行那個纨绔別給他惹事,三日期限一到,他就拿了錢去尋毒仙人辦自己的事情。

不過事情往往就是怕什麽來什麽。

趙宥本人就是個事兒精。

次日宋珩之早早起身,硬是等到了正午,才把那個誇下海口“明日一早動身”的纨绔等了起來。

趙宥一下樓就見宋珩之冷着一張臉坐在大堂內,周身氣壓低得駭人。

“起這麽早?”

他語氣裏竟然還有幾分驚訝。

宋珩之咬了咬牙,反諷回去:“确實比不上你起得早。”

趙宥聽着陰陽怪氣的諷刺只笑了笑,吩咐了一聲店家上早飯,就很自然地坐到了宋珩之身邊的椅子上。

店家忙不疊給貴客換上一壺新茶,趙宥甚是悠閑地給自己倒了杯茶,又給宋珩之推了杯茶。

“消消火。”

語氣裏不乏揶揄。

宋珩之冷冷擡眼,不欲與這種人計較,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茶。

茶水一入口,他便有些愣住,擡眸多看了趙宥一眼。

趙宥很是滿意宋珩之的反應,唇角微翹:“這是我自帶的茶葉,頂級的建溪春,當然是尋常店鋪裏那些山野貨色比不上的。”

宋珩之繃着臉小幅度地點點頭,這纨绔在這方面還是有點品味,終于順眼了一些。

趙宥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睑,面上笑意不減。

他更加确定了宋珩之出身高門。

先不說儀态姿容的高挑,就這品茶的口味,也不是尋常人家能養出來的。

派出去探查宋珩之底細的下屬至今未歸,更加值得深思。

店家這時笑眯眯地來上菜,兩葷兩素,有紅有綠的菜色很是鮮亮。

宋珩之不餓,只給自己添了茶水。

趙宥先動起筷子,吃了幾口,又閑來無事地與宋珩之扯皮。

“這茶一般人還真喝不到。”趙宥醉翁之意不在酒地笑了笑。

“一般人也喝不出來門道——宋珩之,按理說你是個喝得起頂級建溪春的人啊,怎麽還要來偷我的玉佩?”

“是離家出走?”

“難不成是掃地出門?”

宋珩之目光平靜地垂落在清淺的茶水上,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

他自然是聽出趙宥的言下之意,這人是在試探他,故意以這種拙劣又生硬的演技試探他。

“我是東川人,師出滿庭芳。”他把話頓了頓,“王公子不必拐彎抹角,有話直說就好。”

宋珩之擡眼,面色如水,目光清淺地如他手下的那杯新茶,波瀾不興。

“不是離家出走,也不是有意來偷你玉佩,只是錢在路上丢了。”

趙宥對上宋珩之一雙清澈地似乎藏了一眼清泉的桃花眼,一時也沉默了,笑也忘了笑。

宋珩之卻在此時嘴角勾了勾,露出一個很淺的笑,一雙清而靜的眸裏流轉出幾分昳麗的神采。

七分清冷,又掩了三分明豔。

“我本就不認識你,更無意殺你。三日之後,我沒見過王宥,也沒來過酆都,我們兩清。”

“當然了,如果世上本就沒有個來過酆都的琅琊王宥,那當我另說。”

聽了這番話,趙宥緩緩放下筷子,面上也終于不挂着那副虛僞的笑意,轉而是眼底氲起幾分深意。

“啧。”他作認輸狀地嘆氣,“是我魯莽了。”

“無妨。行走江湖,謹慎事好。”宋珩之又把目光落回茶水上,只留給趙宥一雙低垂的漂亮的雙眼皮。

“難怪。”

趙宥像是徹底不演了,支着下巴饒有興致地湊近宋珩之,眼裏盡是明晃晃的玩味與好奇。

“你既然師出滿庭芳,那你習劍嗎,滿庭芳不是以劍術聞名九州嗎,我怎麽沒見過你佩劍。”

宋珩之垂着眼,收下桌下的手微不可查地緊了緊,又無力地松開。

他沒應聲。

“滿庭芳原來還教體術?”

趙宥卻自顧自不識風情地繼續把話說下去。

“只要學就能把腿——”

“不能。”

宋珩之冷聲開口,及時止損,他不想再聽半句關于初見時的尴尬細節。

“學有所長。”

“我在習劍上沒有天賦。”

宋珩之把話說得輕而冷,細韌的脊背繃得很直,蕭蕭肅肅地像一株落盡了花葉的樹。

趙宥生生從古井無波的字詞裏聽出幾分悲戚來。

“……這樣麽。”

入耳的聲音低沉又幹淨,聽不出半分多餘的情緒。

趙宥罕見地只很純粹地回了一句話。

宋珩之尋着聲音擡頭,只見趙宥低垂着眼睑,面上不見了那些漫不經心。

好像是在認真地吃菜。

“別淨看我啊。”

趙宥頓住了筷子,才清明了一瞬的眼神裏又溢出了玩味。

“你不如去拿面鏡子,照照自己,可比我好看多了。”

宋珩之冷着臉沒理他,他就不該期待這個不着調的登徒子狗嘴裏能吐出什麽象牙。

“吃飽了就動身去收拾收拾馬車,本公子是斷然不會步行去什麽羅山的。對了,軟榻要用蜀錦秀枕的料包着,那料子手感好。”

趙宥看得出宋珩之在自己面前的不自在,幹脆仗着雇主身份使喚起來,把人打發走,免得對方又冷着張臉在自己身邊散發寒氣。

宋珩之利落地起身離去,像是忍了趙宥許久。

“我有這麽讨人厭?”

趙宥摸了摸下巴,卻摸不着頭腦,轉頭去問坐在臨桌的兩個随從。

那臨桌的一男一女一個看天一個看地,不大想理趙宥。

王爺,您何必問呢?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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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都羅山。

酆都位于九州之西,隸屬西南道,本該是個日光晚落的地緣。但一步入羅山地界,天色就昏暗難明,一股陰冷幽暗攀爬上脊背,叫人莫名發寒。

羅山與其說是一座山,更不如說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宮殿,其中住着名揚九州的毒藥世家歐陽一族。

不過這個名是個兇名。歐陽家的毒大多無色無味,致命于無形之中,蹊跷又惡毒,有傳言說有個過路人不過近了歐陽家的人半個身子,吸了幾口氣,就一命嗚呼了,死得不明不白。也由此,酆都羅山即使貴為四大宗之一,酆都也仍是九州中常住人口最少的一座城,大多人都對這裏敬而遠之。

宋珩之沒有同趙宥一起坐在馬車裏,他坐在車頭,與趙宥的侍女飛霜一起駕車。

飛霜在羅山府門前遞了拜帖,稍待對方确認放行後,才繼續駕着馬車緩緩行進。

主殿北陰殿坐落于半山腰,馬車只能行至山腳,之後的路程要靠自行走上去。

趙宥攙着飛霜的手走下馬車,只見另一側遠遠地有羅山弟子牽引着另一駕馬車去後院——倒是怪了,酆都本就沒什麽客,更別說進到羅山北陰殿的客了。

“公子。”

飛霜湊到趙宥耳邊輕聲道:“汝陵來客。”

趙宥搖着折扇的手微微一頓,神色裏有幾分驚訝。

“哦?”

他饒有興趣地思忖了一下,望向山上雕梁畫棟又陰森詭異的宮殿,目光閃了閃。

宋珩之是個習武的,耳力不差,趙宥主仆的耳語也只是形式上避着他,沒真的嚴防死守了用內力裹住不讓他聽,他自然也是聽到了。

汝陵。

居然是汝陵?

江南道,江州,汝陵,雁落山,這是一串密不可分的地緣。

他正是從汝陵碰了一鼻子灰才來的酆都。

怎麽汝陵的人會出現在酆都?

宋珩之餘光瞥了眼一旁的趙宥,對方正握着折扇,目光深邃如濃稠的墨,在思考什麽。

“有意思。”趙宥末了意味不明地哼笑一聲。

“公子……”飛霜在一旁作着揖。

“汝陵一向置身事外慣了的,我們沒什麽交情,應該不是來找我的。”

趙宥邁開步子,大走流星地走向登山道。

汝陵一向置身事外慣了的,能有什麽大事驚動得了那一家出手?

趙宥沉着面色,沒把後半句話說出來。

“……只希望他們別礙了我的事。”

走出了十幾步後,見身後的兩人依舊沒有動作,趙宥轉過身不滿地招呼一聲,“愣着幹嘛啊,跟上。”

飛霜與宋珩之對視一眼,才起步跟上。

趙宥一個人走在日光昏暗的登山道上,一身簌簌的漢玉白在漫山蕭廖的暗淡裏出塵得紮眼。一陣陰風吹過,掀起一擺翩跹的衣角,拂過一段沉穩的信步,留下一道風流而挺拔的背影在山道上愈行愈遠。

宋珩之沒由來地心神一動。

他的記憶中浮閃過很多個趙宥的身影。

嬉皮賴臉的、不着調的,或是神思深重的、倜傥風流的。

皆濾着一層模糊的光影,不甚明晰。

到底哪個才是真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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