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嵇山夜

第26章 嵇山夜

嵇山夜,這是一個在如今的大雍幾乎諱莫如深的名字。

曾經風流天下聞的大才子,先帝掌上明珠平寧公主的驸馬爺。

他擅琴藝,被譽天下第一的國手,時人但求一曲春夜,便能死而無憾。

嵇山夜還因有個鑄劍的奇特愛好而在武原學宮開了門鑄劍課,在課中與弟子醉酒當歌、鑄劍而舞,因其豪放不羁與風流倜傥而九州聞名。

然,平寧公主并非秦王同母,而與先太子為一母同胞。随着先太子在奪嫡之争中敗落于秦王,平寧公主以及嵇山夜也在秦王登基後的大清洗中沒能幸免于難。

平寧公主被賜白绫的同一天,嵇山夜被一旨無字書召入皇城。那是承華七年的第一場雪,白茫茫覆蓋了整座盛京的繡闼雕甍,點綴了一整片無情的地厚天高。

從武原學宮自發前來的三千學子乘着風雪跪在朱雀門前,叩求皇帝開恩,放過一代國士。

嵇山夜輕裝素履,背着名琴潇湘灑然赴死,以一曲春夜作別,自刎于城頭,留下一句“我嵇山夜二十八載春秋留得青史一頁,不枉此生矣,幸得三千少年英豪相送,如今潇湘斷,春夜絕,吾将入永夜。”

自此,潇湘斷,春夜墜入永夜。

嵇山夜以一尺血濺朱雀門的灑然決絕,成為承華帝永生無法磨滅的污點。

嵇山夜也就此成為了承華建元歷時七年之久的大清洗的最後一位犧牲者。

承華帝以雷霆手段,封住了在場所有人的嘴,嚴防死守着不讓人把文章做大。

可偏偏,江湖最愛這樣俠肝義膽的慷慨悲涼。

嵇山夜的死亡在朝野與江湖皆産生了極大的震動,武原學宮一度與盛京關系緊繃,最終還是國師出面與學宮老院長徹夜長談達成了協議才緩解下來雙方的劍拔弩張。

沈郁離與齊王這一層師兄弟的關系,正是由嵇山夜引出。

Advertisement

齊王是皇後之子,沈郁離是嵇山夜的弟子。

當今的皇後韓氏,是嵇山夜第一任的定親對象,兩人青梅竹馬,師出同門。最終卻被先帝兩道聖旨賜婚所阻攔,一人迎娶公主,一人嫁入王府。

沈郁離比趙宥要年長六七歲的模樣,幼時曾在嵇山夜門下學習琴藝,彼時尚未成為皇後時的韓氏嫡女是嵇山夜同門的師妹,兩人同在武原學宮學習、授業,沈郁離是當時琴藝最出色的弟子,與兩位師長關系甚好。

即使後來年方二八的長姐沈蘭心嫁入昭王府,他随着家族的站隊入了昭王麾下,也沒有斷了與已經成為皇後的韓氏的授業之情。

身為昭王府的第一謀士,又是韓後的傑出弟子,沈郁離的立場一直處于一種微妙的平衡狀态。甚至,風光無限的琅琊王趙宥曾經一度被有意無意地被雙方聯合針對,若是說其中沒有沈郁離的斡旋,他必然是不信的。

只是在趙宥自請離京之後,兩位皇子間如履薄冰的聯盟被打破,也終于成為了明面上的政治對手。

這時最難做的分明就是沈郁離,但他似乎依舊過着如同從前一般的日子,焚香誦經,吃齋念佛,似乎對危機四起的處境毫無所覺。

沈郁離未必真的對昭王一心一意,卻也不至于抛棄家族轉投齊王麾下……

可如今,他又是要來趙宥這裏找什麽存在感?

“對裴修堯動手的是趙朗?”

趙宥見沈郁離也沒有要偏袒某人的意思,幹脆利落地開口問道。

“大概是吧。”沈郁離不緊不慢地笑了笑。

“在酆都刺殺我的是趙子昭。”

“唔……”

“趙子昭和鳳凰城達成了什麽協議?”

“啧……”

“與當年的南征有關,對吧?”

“呵……”沈郁離對趙宥并無停頓的追問微微啧舌,目光裏深深地閃爍着幾點深意。

“雁落山的事是你們做的吧——”趙宥冷笑,“借鳳凰城與酆都舊怨想嫁禍酆都來一招禍水東引。只是趙朗為什麽要去當個冤大頭截殺裴修堯,你們給他灌了什麽迷魂湯?”

“冤枉。”沈郁離莞爾一笑,“我可還沒修煉成蠱惑齊王的法術。”

趙宥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殿下。”沈郁離垂下眸,語氣幽幽,“我能猜到你三年前自請出京是為了什麽,但我不信您是那麽幼稚沖動的人。明眼人都清楚,您的遠大前程,在中州,在盛京,在明堂之上。”

趙宥:“……”

宋珩之:“……”

趙宥與宋珩之都被沈郁離的直言不諱震得目光一凜。

“我不知您心裏究竟在打什麽算盤——”沈郁離意有所指地看了宋珩之一眼,語氣一頓,“我如今可以直言告訴您,如果我沒有生在豫章,我會選您。”

趙宥深深蹙起眉。

“如今盛京裏正在鹬蚌相争,在他們一致對外之前漁人得利,是殿下最好的抉擇。”

“……為什麽選我。”趙宥沉聲道,望向沈郁離的目光含着幾分探尋意味。

“……自然是為了我自己。”沈郁離輕輕搖頭,“我沈氏三代人臣,百年望族,郁離此舉,不過是保我沈氏榮光不折在自己手中。殿下,說句難聽的,當年琅琊王氏得以保全,不也是因為早年犧牲的慧妃麽。”

趙宥皺緊眉不語,只是望向沈郁離的目光愈發複雜。

“當然,殿下的驚才絕豔舉世罕見,陛下也一直把您放在心中的第一位,您去繼承那個位子是順理成章的,不是麽。良禽擇木而栖,良臣擇主而侍,我身為人臣而擇明主,不是出于臣之常情還是什麽。”

“……趙子昭知道你這些‘肺腑之言'麽。”

沈郁離微微一笑,卻并不大走心:“昭王殿下心思單純。”

“呵。”趙宥笑得冷然,心思單純到來對親兄弟痛下殺手,倒的确單純。

“有許多事宜,實則臣姊與貴妃之議,昭王殿下只是采納意見罷了,殿下莫要錯怪了手足。”沈郁離輕描淡寫道。

“貴妃?”趙宥抿了一下唇,感到些許意外。

“貴妃是一位極其聰慧的女子。”沈郁離目光裏不乏有正色之意。

趙宥屏息,沉吟不語。

趙宥一直對他上一輩的關系感到費解,尤其是承華帝的後宮,其中就無一個他真正愛過或是真心愛他的妃子,其中的利益牽絆、恩怨情仇,盤根錯節又複雜如許。

皇後出身西河韓氏,四世三公的頂級世家,天子指婚的秦王正妃,與秦王婚後相敬如賓,卻沒有什麽感情,更何況其中還有嵇山夜之死的隔閡存在,兩人之間的關系一向是與情愛無關的另一種微妙的利益制衡。

慧妃王舒出身齊州琅琊王氏,開國元勳、烈火烹油的百年貴胄,是入主秦王府第一位女主人,其背後的真實目的卻是出于王氏對于秦王的忌憚與監控——王氏當時明面上保持中立,實則隐隐傾向太子黨,于是忍痛割愛讓女兒以側妃身份嫁入秦王府做兩手準備,沒想到這一後手真的派上了用場。

貴妃唐婉約,是承華帝登基之後才入宮的妃子,是後宮三位一品妃中唯一承華帝親自選擇的。從外貌上說,她是一位豔壓群芳的絕代佳人,但從出身上看,卻十分潦草——南诏一戰中的戰亂流民。卻正是這樣一位沒有背景、草根出身的妃子,卻令六宮世家粉黛無了顏色,幾乎就要讓人稱頌這一份跨越階級的偏愛了。

趙宥見這位父皇的寵妃見得少,只知其美貌豔傾九州,對其品性并不了解——不過承華帝絕不是貪圖美貌之人,對貴妃的盛寵想必是另有原因。

帝王的寵愛,變幻無常,大多目的不純。

王舒是承華帝身邊最早的一個女子,而趙宥卻是三位皇子中年齡最小的,也能看出些許端倪。

承華帝心思深沉,貴妃能得深寵,一定別有深意。

……

……

“……殿下。”沈郁離擡眸道,“郁離今日所言皆出肺腑,望殿下,聽進心裏。”

趙宥沉沉垂下眸,面色凝重。

宋珩之蹙眉不語,果然天家的複雜,并非他等耽于江湖逍遙之輩所可以想象的。

“……沈郁離,你今日所言,我會放在心上。”趙宥神色肅穆。

“但也別怪我沒提醒你……”趙宥眸色一轉,語氣乍涼,他深深地注視着沈郁離,“你終歸姓沈……天下也終歸姓趙……離經叛道,在這時候,不是什麽好的選擇。”

“……離經叛道……”沈郁離淺淺勾了勾嘴角,眼底閃過一絲嘲諷之意,“天下最離經叛道的人勸我不要離經叛道,這似乎沒什麽說服力。”

趙宥不語,他是在試探沈郁離,既不是全然不信沈郁離,也不是就這樣全盤接受對方的說辭。

沈郁離這樣的人,最适合與虎謀皮,也最适合離合反間。

只看如何利用合作。

“我知你最擅玩弄權術,可你真有底氣在盛京斡旋縱橫,再全身而退?”

“……我自有打算,不勞殿下費心。”沈郁離輕輕垂下眸,語氣淡淡。

趙宥深深地看了對方一眼。

宋珩之微不可查地嘆息一聲,垂下眼眸,靜靜地盯着桌展上的茶杯。

“臣還有些祭拜事宜,便先告退了。”沈郁離清淺地笑了一下,“望殿下恕罪。”

趙宥點了點頭,沈郁離作揖退下,自不再多言。

宋珩之在沈郁離合上房門時與對方對視一眼,眸中冷暖,自當知曉。

沈郁離走後,禪房歸于一片平靜,宋珩之坐在趙宥身側,兩人皆垂眸不語,各自心懷鬼胎。

“王佐之才。”宋珩之輕聲道,打破一片寂靜。

趙宥擡眼,望向遠處佛香廖廖升旋。

“你該拉攏他。”宋珩之吹下眼眸,語氣沉靜。

趙宥淺笑一聲,緩緩搖了搖頭:“沈郁離非池中之物,現在他不會做出選擇的。”

“你是說,他的這些話,也對另外兩位說過?”

“豫章沈氏,只會站在天子的身後。”趙宥輕笑一聲,“他被迫成為昭王黨,我不信這其中沒有父皇的意思。”

“陛下?”宋珩之眨了眨眼,很快聯想起一個名字,“因為嵇山夜?”

嵇山夜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是承華帝心中一根刺,沈郁離身為嵇山夜的得意門生,承華帝‘愛屋及烏'之下會對他下點絆子也很正常。

“趙子昭可以是趙宥,也可以趙朗。”趙宥冷冷扯了扯嘴角,“父皇只是要沈氏做不了中立。”

“……真惡毒。”宋珩之聞言勾了勾唇,目光緩緩落在趙宥臉上,意味不明地開口。

“皇帝,都是如此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