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是敵是友

第25章 是敵是友

“沈郁離。”趙宥眼角流露出幾分淺薄的、不達眼底的笑意,語氣生疏。

“三年未見,臣竟不知殿下如今心向佛首。”沈郁離平靜地無視趙宥字裏行間的冷漠,維持着作揖的姿勢也不輕不重地開口回話。

“自然比不上你虔誠。”趙宥似笑非笑地擺了擺手,讓人收下虛有其表的禮節,他一向不愛吃這一套。

沈郁離淺淺收下目光,轉而落在了趙宥身後的宋珩之身上。

宋珩之的視線對上那一雙病态盡顯的倦眸,心中莫名一頓。

果然他方才那一眼沒看錯,沈郁離看着他的目光裏,頗有幾分深意——那是看故人的缱绻與幾分難以言喻的悲傷。

宋珩之垂下眉眼,心中微微思忖着滿庭芳與沈府可能的過往,可任他左思右想,也翻不出什麽回憶來。

沈氏是擺在明面上的昭王黨,立場鮮明。而按照滿庭芳片葉不沾身的原則,他們是絕不會與任何一方黨派勢力扯上關系的——他自己從小未出過東川城,豫章地界更是未從有過涉足,沈郁離也不可能曾經見過他。

那麽,沈郁離又是在透過他看什麽?那樣沉重的眼神,總是令人感到無端心悸的。

宋珩之微微蹙眉,攏在袖中的手緩緩收緊,他無意識地捏起指尖,緩緩摩挲起來。

“……殿下,既然有緣相逢,那不知可否賞光,與我吃一杯茶?”沈郁離手中撚着佛珠,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

趙宥也跟着揚了揚唇角,他在沈郁離面前并沒有刻意收斂起周身貴胄出身的盛氣,他只寥寥一笑。

“呵,吃茶,你請我吃誰的茶?”

“自然是我的茶。”

沈郁離是聰明人,他聽得出趙宥冷笑之中的含義。

Advertisement

即使遠在江湖,他請如今深居簡出的趙宥吃茶,也免不了是沈府的世子在請四皇子琅琊王吃茶。

琅琊王的茶,可不是誰都能請一請的。

尤其是在這種滿城風雨愈演愈烈的時刻,他身為昭王黨的核心謀士,來請琅琊王吃茶的用心就更加叵測。

沈郁離一句“我的茶”的意思就是在隐晦地告訴zy,今天他所代表的,不是昭王,不是沈府,只是沈郁離一人。

他只是以沈郁離個人的身份,來到了鳳凰城,請舊人趙宥吃一杯粗茶——這其中可做的文章之多不言而喻。

“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趙宥聞言挑了下眉,算是應下。

趙宥喜歡與聰明人打交道,他一向欣賞沈郁離的脾氣性格與心機懷抱,此人是昭王陣營真正的主心骨、智囊星,他欣賞這樣聰慧的人,雖然對方身為他的敵手——對立的陣營只會讓這一份欣賞變得更加熱切。

沈郁離輕輕颔首,目光只在宋珩之身上流連了一瞬,便不着痕跡地移開了。

宋珩之冷着眸色咬了下唇,多在心底留了個心眼。

他依稀記得……

豫章沈氏……武原學宮……

啧,倒是麻煩。

---

沈郁離是菩提寺的常客,菩提寺內有專門為他留好的上等禪房,他低調地領着趙宥與宋珩之去了那處人跡罕至的幽靜之地。

閑雲入窗牖,野翠生松竹。

潇湘竹林叢生掩映,斑斑點點神女淚痕,幽雅宜人——的确是君子竹的寓所。

沈郁離素手給三人各斟了一杯茶,擡手揮退了幾個跟在他身側的侍衛,讓一間偌大的禪房只剩下他們三人。

一爐熏香緩緩燃燒着,在香爐中升起幾縷袅袅青煙。

窗外風移影動,簌簌的風吹拂着片片竹林,留下幾道蕭蕭肅肅的聲響。

趙宥甚是自得其樂地擡眼欣賞着前庭的風景,宋珩之冷冷淡淡地沒開口說話。

沈郁離垂着眸整理茶具,也沒有開口。

三人一時無話,于一方小小天地之中形成一種微妙的三角寂靜。

只待到沈郁離一絲不茍地将茶具清洗、歸位完畢,他才緩緩直起了腰,從一旁的榻上取起他常撚的一串佛珠,率先開口打破一片沉默。

“殿下一向是善言之人,今日如此安靜,好叫人不習慣。”

“你一向是慎獨之人,今日堂而皇之地請我,豈不是更叫人懷疑?”趙宥面不改色地冷笑。

“……倒是我先入為主了,殿下還是如此一針見血不給人留面子呢。”沈郁離淺淺地笑了一下,無視趙宥的咄咄逼人。

宋珩之也是精于人情世故的人精,短短幾句話中,他已然聽出了兩人間暗藏針芒的你來我往。趙宥對沈郁離也是很不客氣、不留情面,但這種不客氣并不是與對待裴修堯一樣的出于熟稔信任,而是出于一種警惕與敵意。

宋珩之微微凝眸,心中有些訝異,按照趙宥與這兩人的關系來看,一向中立的長寧王府,竟然其實也已經隐隐做出了選擇?

“所以呢,你知道我一向喜歡開門見山。”趙宥輕笑一聲,卻笑不見底,“你也是忙人,就不必在此與我浪費時間了。”

“殿下素來是爽快人……”沈郁離淡淡一笑,似是了然,“不日之前,長寧王世子押解着的酆都人證,在蜀州地界遭遇了不明勢力截殺,殿下可知?”

沈郁離聲音很輕,撚着佛珠的手蒼白瘦削。

趙宥蹙眉,與一側的宋珩之對上一眼,兩人皆在對方眼中看出一抹驚異與危險。

沈郁離也沒給兩人繼續“眉來眼去”的機會,兀自說了下去:“人證慘死于山野,世子也受重傷,好在被青城山救了去,如今還在山上養傷,托書回京告了平安。只是長寧王府那便似乎咽不下這口氣,畢竟是整個汝陵捧在心尖上的世子遇了險,惹得老祖宗動怒倒也是情有可原。”

趙宥緩緩地蹙起眉,眸色逐漸變得幽深。

他料到了會有人在路上動手,裴修堯與龔道濟兵分兩路也正是有意要吊一吊大魚上鈎,那個細作早已成為棄子,讓裴修堯押回盛京也不過是走個過場。但是對方居然敢傷裴修堯——卻不在他們的意料之中。

并且這個消息居然是由沈郁離向他們傳達——沈郁離是昭王黨,而昭王是酆都一案目前嫌疑最重的黑手,不僅在他和鳳凰城有所關聯,而且被截殺的人證還是原本要去豫章沈府求援的人——這一切變得十足十撲朔迷離。

“龔尚書還給陛下奏了一本,說殿下您在酆都也遭到了刺殺,可是讓滿朝文武震動了呢。”

趙宥的目光随着“陛下”二字冷冷閃爍了一下,随後緩緩開口諷刺道:“那你也一定知道,酆都捉到的那個細作,是要去你豫章求援的。”

“殿下也說了,他只是要去豫章,不是去找我。”沈郁離淺淺一笑,收斂了一雙眸中的玩笑意。

“豫章姓沈。”趙宥蹙眉而視。

“姓沈,又不是姓趙。”

“……”

“……”

趙宥與宋珩之同時頓住,皆沉眸望向眼前蒼白病瘦的青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大雍之境內,哪一寸國土不姓趙?

豫章沈氏,皇親國戚,昭王姻親,又如何不姓趙?

沈郁離身為沈國侯府嫡長子,今日卻在趙宥面前說出這樣兩句話,其中隐藏的信息量未免太大。

“你這是要告訴我說,這事與你無關?”

“……如今盛京裏,傳言說殿下即将要回京,盛京大勢有望重回三足鼎立。”沈郁離目光仍舊淡淡,他沒有直接回複趙宥的追問,只輕抿了一口茶,又為趙宥與宋珩之添了一次茶水,意有所指道,“殿下,我還聽聞,陛下似乎,有些牽挂着您。”

“他牽挂的人可多了。”趙宥冷着臉睨了沈郁離一眼,語氣意味不明,“你的好姐夫、你的好師弟,哪一個是他不牽挂的。”

“所以您也變相地承認了,陛下還是在乎您。”沈郁離像是沒聽出趙宥話中帶刺,兀自繼續開口,只盈盈望着趙宥,一雙眼中波瀾不興。

“……真不是你?”趙宥忽然皺起眉,沈郁離的目光讓他隐隐意識到了什麽,“……居然不是趙子昭。”

沈郁離極緩地眨了眨眼,有零星的深意在眼中:“我可沒說這話。”

趙宥眸色一凜,握着折扇的手緊了緊。

宋珩之垂眸思忖,目光落在了趙宥修長而有力的一雙指骨上。

他看見那指腹處半褪的繭在緩緩摩挲扇骨。

“……沈郁離,你現在與我說這些,是出于什麽目的。”趙宥面不改色,只在眼角流露出幾分冷冽之意,“你沈家是昭王親黨,你與趙子昭沾親帶故,如今卻在我面前說這幾句話——沈公子,你這是要給我唱一出大義滅親?”

沈郁離這是在與他暗示,截殺裴修堯的不是昭王,但酆都一事,卻的确為昭王相關。

宋珩之敏銳地意識到趙宥此刻面色淡得似乎與往日也沒什麽分別,但他眼底的威嚴與深重卻是實屬的罕見——此刻他身側坐着的并不是琅琊王氏的貴公子趙宥,而是四皇子琅琊王。

“天地君親師,我與昭王有親,與齊王有師,與您似乎反而只剩下了一個君臣之義……身為臣子,我對您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趙宥卻被沈郁離一番平靜的發言驚訝到,沈郁離是個聰明人,且是個太聰明的人,甚至世人都說他身患沉疴宿疾是慧極必傷之症。

這樣的聰明人,卻居然在自己面前毫不避諱地談及那一段被掩蓋的往事。

他居然還是認這這份師恩。

那是一段藏寂了二十年的不可說。

嵇山夜。

春夜入永夜。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