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章

第 70 章

沈遙淩原先最多只乘過畫舫, 在風平浪靜的湖面上泛舟幾輪,吹吹小風,最多不過是一個時辰, 便會回到岸上, 哪曾這樣幾日幾夜地在海上飄蕩過。

魏漁還能在船上看書, 她是不能了,一點也看不了,感覺低個頭就随時要吐。

藥已經喝了幾輪,卻也只能壓制少許, 并不能根除, 便只能盡量在外間坐着,換換氣息,想着或許會好一點。

結果過得越久越難受。

看着旁人神采奕奕, 沈遙淩也不想拖後腿。

在這種情形下, 別人的關心自然也就成了無用的負擔。

仿佛總在提醒着她的軟弱。

沈遙淩跑到一旁, 深吸了兩口氣。

才能緩過勁來否定寧澹的說法。

“我沒有。”

寧澹看着她蒼白的臉色和猶疑的眸子:“……”

他原本以為沈遙淩最多只會捉弄人而不擅長撒謊, 現在才知道自己誤解了她。

她其實很擅長, 或者說,一直在練習。

她總是在習慣性地掩飾自己的膽怯,讓人以為她真的有多麽所向披靡, 仿佛她真的從不會也從來不怕受傷。

寧澹只擔心她會騙着騙着連自己也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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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為自己真是什麽銅皮鐵骨,刀槍不入。

那天她私自下到潭水裏的事情,不能再發生了。

寧澹板起臉, 終于還是念叨出了遲到已久的教訓。

“你明明知道自己現在需要休息, 為什麽逞強?出行在外, 你最應該看重的就是自己的身體,而不是……”

沈遙淩腦瓜子嗡嗡的。

加上身體的不适, 終于壓抑不住心中的不耐煩。

捂緊耳朵轉向一邊,心不在焉地扔了一句:“寧公子,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寧澹聲音驟然止住,好像被人在喉嚨口上砍了一記手刀。

他心底浮躁,又一陣冰涼,看着沈遙淩想要責備她,結果發現自己其實連關懷她的資格都沒有。

她現在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和他定下婚約的姑娘。

在這個世界,她和他并沒有什麽關系。

他說這些話,只會顯得多餘。

寧澹怔怔站了會兒,失魂落魄離開。

沈遙淩最終還是沒忍住,跑到棚屋裏木桶邊吐了好一陣。

吐得七葷八素時,若青找過來了。

“小姐,寧公子說……啊呀!”

若青趕緊扶起快要趴倒在木桶旁的沈遙淩,給她遞上茶水漱口,又幫她擦了擦臉。

心疼道:“小姐真是受苦了。”

沈遙淩心知這只能怪自己體質弱。

可能人在脆弱的時候就老是容易想七想八,她又想到了自己連海上的風浪都能讓她這麽難受是不是注定無法成功之類的昏話,好在及時打斷自己的思緒,讓自己停了下來。

好在再行三日,船隊終于靠岸。

沈遙淩神情麻木地下船。

看見不遠處,喻崎昕在和一個背對着她的僧人說話。

喻崎昕神情愉悅,面頰上還挂着不太顯眼的紅暈。

沈遙淩腳步微頓,刻意換了個方向。

走近了,沈遙淩才看清楚。

同喻崎昕說話的那個人是藍眼僧人,亞鹘。

這兩人雖言語不通,還要帶個譯人,卻也能有說有笑。

看來在她吐得天昏地暗的這幾天裏,亞鹘已與喻崎昕十分熟稔。

或許還不止喻崎昕。

亞鹘對沈遙淩笑笑,說了句什麽。

這段時間沈遙淩一直有留心注意他們說話的一些常用詞,亞鹘說的這句話又很簡單,沈遙淩其實已經聽懂大半。

但仍等着對方翻譯。

“沈小姐,聽說您這段時間身體不适,現在好些了嗎?”

“好多了,謝謝你關心。”沈遙淩扯了個笑。

目光轉過喻崎昕時,發現對方的臉色又變得不大好看。

欲言又止的,仿佛沈遙淩讓她礙眼。

沈遙淩皺了皺眉。

走到休整處,沈遙淩目光在人群中搜尋着。

尋到了寧澹,便朝他擠過去。

小聲地問:“這幾天到底發生了什麽?”

怎麽覺得隊伍中的氣氛又大為不同了。

寧澹瞥她一眼。

“什麽發生了什麽。”

寧澹居然和她說起了繞口令,沈遙淩也來不及計較太多,用眼神暗示了一番。

原本在燕州被忽略了一回,應該将瓦都裏僧人視作眼中釘的喻崎昕等人,與僧人一行倒是其樂融融。

見着自己時,反而橫眉冷對。

她這陣子又根本沒惹喻崎昕,自然覺得奇怪。

寧澹抱着手臂靠在一旁,沒說話。

沈遙淩忍不住用胳膊肘撞了撞他。

“你究竟知不知道?”

要是不知道她好去問別人。

寧澹冷飕飕的目光又低垂而來,聲音悶悶的。

“你不是嫌我管得寬?”

沈遙淩:“……”

這話挺耳熟。

是她說的嗎?

她當時應該也不是這個意思吧!

為何寧澹的語氣裏,像是有些委屈。

還沒等她想明白,寧澹已經放下手臂走開。

十分冷淡地進了屋內。

怎麽這樣。

沈遙淩無奈,只好小跑幾步,跟在了魏漁身後。

他們随着阿魯國前來迎接的使臣穿過街道與鬧市。

阿魯國是一個小島國,這是一個非常美的季節,海浪拍岸,白色的浪花與遠處白色的建築相得益彰。

民衆們穿着簡單,有的只拿一件簡單的袍子從肩頭裹到腰際,大部分人的衣裳都是灰黃色,鮮見有亮色。

這個國家的染料要麽很稀缺,要麽就被權貴掌握在手裏。

沈遙淩正想着,沒留神一個小孩子跑過來撞在她腿上。

那小孩跟別人追逐打鬧着,仰起頭看她,眼皮很深,棕色的眼珠很大,一笑咧出兩顆正好缺了的門牙:“洛巴!”

沈遙淩連忙回:“阿斯。”

前方引路的使臣回頭,眼底有些驚喜。

用不太熟練的大偃話道:“這位小姐,你會說我們的語言?”

沈遙淩搖搖頭:“只不過是路上學了兩句。”

抱歉和沒關系這種句子,還是經常能用到的。

“謝謝。”對方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我很高興,我們的國主也會很高興的。”

沈遙淩只當他是客套,也禮貌地露了個笑。

阿魯國主迎接他們的地方在王宮門前。

王宮建在丘山頂,這一路上都是綿延不絕的石階,所以沒有辦法乘車。

阿魯國主身上雖着王服,頭上的冠冕卻有些奇怪。鑲在其上的并非明珠或黃金,而是瓦都裏教的徽識。

這是個神權和王權一統的小國。

因為國家小,人口少,這倒也不算意外。

魏漁身為外派使臣,上前一步将陛下的手谕拿出來,當衆宣讀後,呈給阿魯國主。

阿魯國主聽完譯者的傳達,雙手合十似乎表達了一些感謝,然後張開雙手。

“歡迎你們,遠道而來的朋友。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這座島上最尊貴的客人。”

國主面上洋溢着歡欣的笑容。

他們的房間被安排在王宮之中,整座王宮都由完整的白色原石打造,為了盡量不切割原石,有的轉角處甚至還保留着突起,過道時而變得狹小,但對于王宮中的人來說,似乎絲毫也沒有覺得礙事。

他們對石頭的尊崇真是無處不見。

沈遙淩跟着魏漁進了另一間殿宇。在來的路上,他們已經發現,阿魯國不僅與大偃有來往,與其他的周邊島國也都有船只航道,但卻一艘商船都沒見過,他們需要弄明白這是為什麽。

阿魯國主神秘地笑笑。

“因為我們不需要金銀。”

譯者這樣說着。

“我們的民衆有瓦都裏的饋贈,可以自給自足,金錢這種肮髒的東西,只會玷污我們的信仰。”

沈遙淩眨眨眼。

這種說法,倒是符合瓦都裏僧人的作風。

他們千辛萬苦到了都城,除了挨家挨戶送寶石之外,什麽也沒幹。

大偃地大物博,周邊小國依附大偃通常就是為了銀錢賞賜。

阿魯國卻什麽都不要。

魏漁回頭看了看沈遙淩,面色有些無奈。

倒沒有強求。

只道:“多謝解答。這段時間,我們會在這裏叨擾,請國主擔待。”

國主又是一番客套。

離開王殿後,沈遙淩迫不及待。

“真有這麽視金錢如糞土的國度?”

一個人還好說,這可是一整個國家。

若說自給自足……這阿魯國放眼一望全是石頭山,只有一片不穩定的火山區旁邊有些土壤能夠耕種,真能自給自足?

魏漁搖頭。

“也不全是如此。他們認為金銀是被打磨澆注過的‘劣質石頭’,又經手太多人,有悖于他們的信仰。”

“也就是說,他們并不是不想要外來的利益,而是不能以金銀的形式。”

沈遙淩思索。

魏漁點點頭。

“難辦。”

自古以來貿易都需要貨幣,若不用金銀,如何與他們交易?

若全都換算成布帛糧食,需要多大的運輸量,路途又這麽遙遠,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勉力為之,也是得不償失。

剛到這裏就困難重重,看來這通商之路,首戰難以告捷。

真到了這一步,沈遙淩倒是反而放寬了心。

還安慰魏漁。

“沒事,反正咱們這趟是搭的順風船,這幾天我們到處多看看,只要有點東西帶回去,下次還是有機會的。”

魏漁點點頭。

現在也只能這樣想。

他們的住處就被安排在王宮之中,除了近侍之外的其他仆從,則被留在宮外。

沈遙淩與魏漁分開後,去了自己的住處,若青已經領着人都收拾好了。

還遞過來一張字條。

“是寧公子那邊的侍從送來的。”

沈遙淩打開。

字條上是寧澹的筆跡,字句簡短。

平鋪直敘地說,上船以後瓦都裏僧人四處走動,具體動作與在京城時無異,目的就是與所有人建立聯系,大部分人已與他們相熟。

沈遙淩思索着這個“相熟”的內涵。

難道這就是寧澹不願意在大庭廣衆之下跟她讨論這些的原因。

或許同行的人裏,已經有一些不算可信了。

所以他今天下船時才會支支吾吾。

那句“你不是嫌我管得寬”,應該也是随口的推脫之詞。

什麽委屈,她想多了而已。

沈遙淩收起紙條,尋了個火燭燒了。

她在船上連日來都沒休息好,若青在房內點起在沈家時慣用的香後,沈遙淩過了晌午就蜷縮着睡了一覺。

睡醒時,恰好是半夜。

窗外篤篤響了兩聲。

若青警醒着,拉開窗縫瞧了瞧。

縮回腦袋來,望向沈遙淩,用氣聲道。

“小姐,是寧公子。”

沈遙淩跳下床,穿好衣裳走到窗邊。

窗外正好能看見一片波濤大海,深邃墨黑,偶有粼粼銀光。

寧澹坐在窗沿上,轉臉過來看她,眼底映着一抹月色。

“海邊找到一處洞穴,裏面有東西。去看看?”

沈遙淩根本沒猶豫。

“去。”

寧澹伸手。

兩人根本未曾提前說好,兩句話間便做了決定。

若青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小姐就這麽抓着人家的胳膊爬上了窗,往下一蹦,再奔到窗前去看,已不見了身影。

耳邊呼呼風聲。

海邊的風,似乎确實與京城的風不同。

沈遙淩漫無邊際地想着,沒想多久,已經到達了目的地。

此處極為荒涼,根本不知道寧澹是如何在半日之內找到的這麽一個地方。

恐怕當地人都極少來過。

畢竟這裏懸崖峭壁,若沒有專用的工具,尋常人根本難以落腳。

海水拍岸的聲音響徹耳際,而這還算是天清氣朗,風平浪靜的夜晚。

浪濤拍到山石邊打止,山壁上露出一個通往深處的石洞。

沈遙淩被放進洞中。

這石洞似有天然的屏障功效,進入後,外面嘈雜的浪花聲瞬間減輕,海風也過門不入,即便是夜裏也不覺得冷。

石洞中非常幹燥,沈遙淩摸了摸山壁,沒有尋常山壁上會長的苔藓,就連滲水也沒有,偶有小小的野草長在沙子裏。

“這裏面一定有另一個通風口。”

沈遙淩頓了頓,又補充,“或者好幾個。”

寧澹點點頭。

“不知道會通往哪裏。走走看。”

他語氣神秘。

但其實他已經走過一遍,什麽也沒有碰見。

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便回去候着沈遙淩,覺得她應該會對這裏好奇。

沈遙淩點頭,果然興致勃勃。

石洞之中道路幽深狹長,寧澹随手點燃一個火折子,照亮身前一段路。

火光平穩得一絲搖晃也沒有,顯然他們離另一個出口還很遠。

火折子光亮微弱,沈遙淩下意識跟着光,離寧澹越走越近。

直到幾乎要藏在他的臂彎之中,寧澹才微微晃動眼神,不再刻意壓低手臂,将火折子舉高些,亮光投得遠了點。

沈遙淩微微探頭,謹慎道:“這裏面會不會藏着其他人?”

寧澹想說“不會”,但還是停了停,凝神側耳細聽了一秒,才道:“沒有。”

沈遙淩放下心來。

說話聲也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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