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同入帳中驚方休(一)
第三十六章 同入帳中驚方休(一)
沈庭秋坐下後,看着對面拿着書本的庭芳說道:“原來庭芳先生也會看書啊。”
庭芳将書本合攏,放在桌上,跳到陽光裏的紅皮書就變得更加豔紅,他擡眸看着沈庭秋說:“打發時間而已。”
庭芳很淡然地說着,其實他懂得沈庭秋話裏暗含的嘲弄。一個賣弄風騷的人又怎麽會看書。
“夜莺與玫瑰。”沈庭秋看着書名念了出來,“只是可惜,那朵玫瑰花被抛在了街道中心,然後被車輪碾得稀碎。”
“他用自己的鮮血去染紅一朵玫瑰,可是用生命換取的美麗卻落入毀滅裏。他美麗醉人的歌聲被玫瑰樹、月亮、大地、牧童、蘆葦所聆聽,然而那時的青年學生正在睡夢中,一無所知,直至最後他所剩下的只有那插在心髒上的尖刺。”沈庭秋忽然靠向茶桌,拉進了二人之間的距離,看了一眼書名,又看向庭芳,他道,“你說,要是夜莺還活着,他會怎麽做?”
夜莺用生命換來的青年學生示愛的玫瑰花,最後被青年學生扔在了大街中央被碾碎。沈庭秋想到這兒都覺得諷刺。
庭芳看着書頁微卷而無法關合的本子,它散亂着就像一朵慢慢綻放的玫瑰,張開停留的那一頁,上面寫有那樣一句話——僅是要你做一個忠實的情人,因為哲理雖智,愛卻比她更慧;權力雖雄,愛卻比她更偉。
庭芳淡淡道:“夜莺死了,死了就是死了。”
“他會無法面對,然後再次死去。”沈庭秋輕笑道,“我知道你也是這樣想的。”
庭芳沒有假設夜莺還活着,就是在逃避着那後面的殘忍事實,他說死了就是死了,是在說無論如何夜莺都會死去,命中注定了那個結局。
“這個故事裏你就是那只夜莺,程辭就是那只玫瑰……”沈庭秋又靠回椅背,他說了一半就停了下來,但庭芳明白後面的話是什麽,那青年學生就是關少卿,青年學生傾慕的對象就是蘇晚。
玫瑰裏流淌着夜莺的血液,兩者同脈同根,就是程辭與他。沈庭秋在暗示他,暗示那晚的事情與關少卿或者與蘇晚有關,也暗示着他是毀人的幫兇。
是他間接地将程辭送到了幕後之人的手裏,然後程辭會和那玫瑰一樣擁有同樣的結局,一樣的被碾碎。
所以他是間接犯罪的兇手。
就像夜莺是玫瑰命運的締造者,因為夜莺為了純真的愛情讓玫瑰誕生,最後使得玫瑰在愛情裏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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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芳望着窗外,窗外的馬路邊有很多花花綠綠,看得人眼花缭亂。
片刻後,沈庭秋問庭芳舍得嗎?
庭芳扭回頭,疑惑地反問:“舍得什麽?”
沈庭秋沒什麽表情,冷着的一張臉無形中給人施加着壓力,他眼神淩厲,說:“怎麽舍得抛下程辭。”
“因為……”因為夜莺都死去了,還怎麽關心玫瑰的死活呢。
庭芳也惟妙惟肖地學着沈庭秋的樣子,說着就停頓下來。
庭芳輕笑一聲,平靜地反問沈庭秋:“你猜猜為什麽?”
沈庭秋向來潇灑從容,風度翩翩的公子哥一點都不見庭芳的氣,倒是瞧着庭芳模仿樣,露出邪魅一笑。
他含笑輕松道:“因為嫉妒,因為厭惡,因為仇恨。你是你母親與表哥結合的産物,是她最厭惡的存在。從小被抛棄,飽一頓餓一頓,懂事之後才知曉自己為什麽受盡白眼。沒有讀過幾年書,連初中都沒有上過。你憎恨母親生下你,抛棄你,讓你像個老鼠一樣躲在陰暗的洞裏見不得光,一出門就人人喊打。”
沈庭秋唇紅齒白,勾唇一笑便有些少年氣,他擡頭揚目,眼睛帶着些下三白,看起來有點兇。
沈庭秋越說,庭芳臉色越銅青,笑容僵在臉上一瞬後消散不見,純淨潔白的手指在長衫上抓出印痕。委屈在心裏蕩了幾千回,最後又放于深地。
庭芳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氣息呼出,眼睛慢慢睜開,眼裏情緒全無,就像被曠野上清冽的風拂過,變得澄淨。
“你不用和我說這些,我從小聽到大。”
“是嗎?”沈庭秋問他。
茶堂裏的談話聲少了些許,但又多了些收撿茶碗的碰撞聲。
“是。”
“庭芳先生還真是淡然。”沈庭秋頓了幾秒,接着道,“你知道你母親有精神疾病嗎?”
庭芳面色蒼白,他詫異地看着沈庭秋。
“好像是精神分裂症。”沈庭秋這樣說道,“所以不用只覺得自己苦,他的日子其實也沒有你想象的好。”
沈庭秋口中的他是誰不言而喻。
“他和你一樣還是小孩的時候就失去了父母,可他沒有像你一樣堕落。他今天的一切都是靠自己努力得來的,你嫉妒什麽,你現在的處境都是你咎由自取。”
輕飄飄的話去誅了庭芳的心,他不斷地扣着自己的指甲,指甲破開,漂亮的指甲便染上了鮮血。
沈庭秋說這話卻忽視了庭芳自身的原因,即使庭芳沒有眼界狹隘,沒有被嫉妒與憎恨蒙蔽了雙眼,他也不可能像程辭一樣光鮮亮麗。
程辭很苦,可以有過改變人生途徑的幸運,而他不是,他回憶起過去,他當真是願意自甘堕落嗎?
不是的,沒有人願意自甘堕落。他忽然想去了自己失去第一次的場景,他是被迫的,因為那群男人太喜歡他了,說他和他母親一樣美麗,既然得不到他的母親,得到他也不錯。
他們将對他母親的一切妄念加注在了他的身上。
他們在他身上發洩完畢後,他已經精疲力竭得奄奄一息了,可是他們的孩子再次看向了他,然後噩夢又降臨了。
當他醒來的時候,他都不知自己怎麽還活着。這算幸運嗎?沒有死亡的幸運。
如果換作程辭,程辭會怎麽做?會像如今一樣好好生活嗎?
他們沒有經歷過他的苦難,所以将一切都說得風輕雲淡。
程辭可以追求自己喜歡的東西,長大後也沒人知道他是庭晚吟的孩子。
程辭可以隐藏他的身世,而他卻是實實在在地活在庭晚吟的陰影裏,在陰霾裏兜轉好幾年,就因他的長相容貌,走到哪都擺脫不了。
他厭惡自己這張皮囊,可也慶幸有這張皮囊,皮囊之中是他的生存之道。
堕落、咎由自取,是的,都是形容他的。
沈庭秋是在批判他走錯路了嗎?可是真是他錯了嗎?他有選擇嗎?
即使錯了,他也不會後悔,因為他知道,即使生命再來一次,他的人生還是這樣的途徑。
庭芳輕呵了一聲,身體和語氣一樣都很堅韌,可是眼神卻将其出賣——他很難受。
原來只是故作堅強罷了。
沈庭秋瞧了瞧桌上碟裏的甜點,問庭芳:“不吃嗎?甜的。”
庭芳看着桌上精致的點心,他問沈庭秋:“你就不怕程辭也遺傳庭晚吟的病嗎?”
“不怕。”沈庭秋沒看他,拿起叉子将甜點剝開,裏面的鮮花餡露了出來。
“那他遇見你也是幸運。”庭芳垂眸說道,眼簾蓋住了眼底異樣的情緒。
沈庭秋知道這個內裏如同外表一樣脆弱的男人,他在羨慕,也在失落。
沈庭秋将碗碟放到了庭芳面前,說:“吃吧。”
點心的甜膩彌漫在空氣中,甜膩裏包裹着被撥開的鮮花清香。
庭芳将口中酸澀咽入腹中,酸得将內髒擰成了一坨。
他想起了,其實他也有過幸運。
就在此時。
“庭芳。”
熟悉的聲音傳來。
“過來。”
庭芳擡頭,看見了那個他。
他站在沈庭秋身後的不遠處,屹立在陽光無法觸及的陰影裏。
“怎麽這麽怕我欺負他。”沈庭秋似笑非笑,“這才見面沒多久,就趕着帶人走。”
庭芳起身,走向關少卿。
關少卿看了一眼已到身旁的庭芳,又瞧着沈庭秋,語氣冷淡地說:“你也可以回去陪你的人。”
“走吧。”關少卿轉身,語氣不再似冰,仿佛還帶有一絲溫氣。
庭芳跟在關少卿身後,一眼看去,二人背影相依。關少卿穿着黑色西服,将庭芳身上那套月白長衫襯得潔白起來。
真沒意思,他心想。
想起關少卿說的話,沈庭秋拿出手機,微博的頁面只顯示着程辭拍攝的電視劇今晚上映。
沈庭秋看着手機裏程辭穿着戲服的劇照,眼裏閃過一絲糾結與惆悵。
然後他腦海裏閃過庭芳的話,他不怕程辭也像庭晚吟那樣嗎?
怕嗎?不怕嗎?誰知道呢?
程辭夜晚的驚夢穿插在了他的記憶裏。
他捏了捏鼻梁骨,倏然意識到這茶堂感覺冷清清的,連點背景聲都沒有,那窸窸窣窣的人聲算嗎,當然不算,要程辭的聲音才算。
不得不說,有時候習慣真的很可怕。
沈庭秋起身,離開茶堂,撥開的茶點攤在空氣裏揮發,最後支離破碎地被收入垃圾桶中,關合于黑暗。
沈庭秋回到秋辭園,園裏有房間,但是過去程辭少有住在這裏,最近住的次數倒是多了些。
程辭要回來唱戲,外面工作讓他疲憊,來來回回費時費力,還不如住在園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