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白衣血染庭芳走(八)

第五十八章 白衣血染庭芳走(八)

農歷八月十四,月光皎潔。

清風掃過,樹影惶惶,樹上一面銀白一面灰暗,樹下是黃丹。

桂花墜在地面,一半是月白,一半是花墊。

花香滿庭。

初見程辭,至今分離,已過十多年。

庭芳第一次為他流淚,眼淚滾面,悄無聲息。

庭芳穿過長廊,走出大門,此時夜已深沉,阖家團圓的前夕,路上安靜,少有人經過。

他光着腳,長衫白紗垂落地面,随着他的腳印亦步亦趨往前。

燦爛的月光打在灰撲撲的牆磚上,逐漸蔓延,蔓延到腳下。

穿過小巷,猶如發現桃源一般開闊,街道在此刻明亮,月光不見了,淹沒在城市霓虹裏,月亮還高高挂在天上,卻不如庭院裏的皎潔了。

庭芳一擡頭,發現它變紅了,如同鮮血一般。庭芳一擡手,看了看手上,滿是月亮的顏色。

在這個時刻月亮照亮了他一人。

庭芳走在熱鬧繁華的大街上,這時他已擺脫了小巷。

街道明晃晃,但在黑夜的籠罩下,倍顯壓抑。

明明是人聲鼎沸,庭芳卻倍感寂寥,攤販的吆喝聲,少男少女的嬉笑聲,還有不知名角落的音樂聲,各種聲音傳到耳邊,是那麽缥缈。一束束傾瀉的燈光是那麽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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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三三兩兩結伴而行,青春的面貌,洋溢幸福笑容。

清潔工人穿插其中,正辛苦工作,有的一臉麻木,有的一臉苦楚,總之仿佛一切都與他們無關,他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城管正與小攤争鬥,穿着正經的西裝做着下流的動作。

庭芳腳步時而輕飄飄,時而重踏踏,像個野鬼,亦像瘋子。

庭芳是從街道的一隅出現的,滿頭白發雜亂,一身血污,就是這樣一個引人注目的人淩晨走在街上,從安靜走到喧鬧,再從喧鬧走到寂寞深巷,有很多人都看到,也有很多人聽到他的哭泣,但他們沒有閑心駐足,沒有閑心好奇。

沒人發現庭芳的衣裳血色如瀑,可能發現了,但看着這個染着白發的不良男人,他們都以為那是新時代的玩意。

眼淚幹了又流出,流出了又幹涸。

庭芳仰頭哈哈大笑,笑了好一會才低下頭,眼淚奪眶而出,被月光的迷離浸染,單薄的嘴唇無聲碰撞着,沒人知道庭芳在哭泣什麽。

人來人往,他獨自站在街道,瘦弱的身體像篩谷似的抖動着。

庭芳的腳向前邁着,即使他都不知道走向何處,但意識牽扯他,邁向家的方向。

庭芳向家走着,眼淚往下流着,記憶在回放着,心在破碎着。

他的腳步如同石擔般沉重;他的眼淚猶如中藥般苦澀;他的記憶宛若影帶般倒轉卡塞着悲痛;他的心髒好像破碎的玻璃蔓延裂縫。

庭芳面無表情地走在路上,一步一個腳印地向他的家走去。

梨府海棠公寓。

庭芳站在玄關脫下了那血跡斑斑的長衫,衣裳堆砌在地面,他光裸着身體走向浴室。

庭芳在浴室洗淨血腥的時候,關少卿來了,他一開門就看見了鋪在地上的紅白相間的衣衫。

他蹲下撿起,拿在手中,垂眸冷靜地看着那血染布料。

庭芳穿着白色睡衣打開浴室門,交錯的領子松松垮垮,露出大片潔白的胸膛。庭芳擡眸看了站立的他一眼,然後他在櫃子上抽出一支煙點燃。

他掐着煙走向沙發。

“為什麽不坐?”庭芳開口道,這才察覺到聲音是那樣的沙啞。

關少卿将衣服放在椅背上。

庭芳瞧着他的動作,輕笑一聲,那雙狐貍眼睨着他真是勾人心。

可能是剛洗了澡的緣故,庭芳少了常伴随于身的蒼白,肌膚白裏透粉,明豔動人。

“你不嫌它髒了你的手嗎?”庭芳說。

就像讓他動手殺了程辭一樣,他不就是怕髒了自己的手嗎?

到了現在,庭芳怎麽還會反應不過來。

程辭的死于關少卿根本不算什麽,他要的是他們兄弟二人自相殘殺,這樣才能解他心頭之恨。

他姐姐經歷過的是要變本加厲地換到他們身上。

關少卿自然明白庭芳的弦外之音。

關少卿沒說話,只是去客廳倒了一杯水給他。

庭芳沒接。

“關少卿,一切都如你所願了。”庭芳眼神無光地看着他,語氣裏包裹着絕望與頹喪,“我親手殺了我的弟弟。”

庭芳擡起手,垂眼注視,手掌顫抖着,指尖的香煙落在了地上。

庭芳想,他就是用這雙手殺死了程辭。

關少卿将水杯放在茶幾上,像是一點沒不在意庭芳的後悔與恐懼,仿佛程辭的死與庭芳是兇手的事實于他而言一文不值。

庭芳看着自己的雙手,直至瞳孔失焦。

渙散的眼神還沒來得及彙集,他望向關少卿一時視線模糊不清。

“你不應該開心嗎?”庭芳說。

關少卿對上庭芳的目光,繼而又偏過頭,語氣冷淡地說了進門以來的第一句話:“你先睡吧。”

庭芳起身,皺着眉頭盯着他。

他面前這個男人當真是寡淡梳理,冷漠無情。

關少卿側身,庭芳察覺到關少卿要離開的腳步,他猶豫道:“抛棄上一輩的恩怨……”

關少卿停在原地,脊背僵硬。

庭芳努力保持着臉上的淡然,可卻難掩語氣裏的哽咽,“我想問問你,是否愛過我?”

然而,回答他的是無盡沉默。

他看着關少卿的背影,半響,庭芳哂笑道:“我知道了。”

庭芳苦澀地勾着嘴角,又問道:“你明天要結婚了吧?”

這個問題關少卿回答了,他說:“嗯。”

庭芳笑道:“那祝你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那笑容勉強又苦澀,十分難瞧,關少卿背對着看不見。

二人沉默許久,樓下的車水馬龍都不知走了多久。

“晚安,我走了。”關少卿平靜地說道。

寬闊的後背慢慢離去,距離他越來越遠,關少卿打開了門,像過去無數個夜晚一般離去。

只是這次……

庭芳知道,這次是最後一次。

他揚着的笑容伴随關少卿的關門聲而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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