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VIP] 晉江首發
第21章 [VIP] 晉江首發
江見月抓上那截袖角, 嘴角有了微揚的弧度,濃密睫羽還未顫上兩下,便垂搭覆壓在眼睑上, 投落一片小小的陰影,睡了過去。
她睡着的樣子很輕,軟軟一團浮在被褥中,唯一的一點勁全用來抓那截袖角了。
但眼下顯然睡着了, 五指微微松開, 又慢慢握緊,須臾又松開來, 待意識到手中空空則再次握起。
“師父不走。”蘇彥給她掖了掖被角, 将更多的袖擺塞在她掌心, 以至于即便她松開五指還是能感受布帛貼在她掌紋,可以安心。
如此, 他靠在床沿又看了會, 直待小姑娘徹底睡熟了,方也慢慢閉上了眼。
他已經連着三晝夜不曾合眼。
自安王薨逝,所有人的目t光便齊聚在了承光殿。
這個時候, 即便是原安王黨也多來不再盼望雍王死去。畢竟都知曉天子時日無多, 雍王是唯一子嗣。
雍王若再殁了, 這天下又将紛亂。
何人能為王?
何人皆以為能為王!
為此,在救治雍王的數日裏,除了調查封涼臺事件,蘇彥私下做了一件違制的事。便是約了楚王章繼,要他說服雍涼一派, 擁護雍王。
那是九月初五的晌午,二人回禀了封涼臺黑熊事件後, 蘇彥約他在承光殿上值的回廊上同行了一道路。
大抵誰也不會想到,白日昭昭下,人來人往間,他會說這樣的事。
便是聽者都有片刻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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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至而立的楚王章繼是五王中年紀最輕的,亦是腦子最活泛的,在須臾的愣神後反應過來,卻道,“孤原聽聞大人蘇門之風,從立世的歷代将軍,到傳世的歷任大儒,從未參與黨派之争。大人今日這話怕是有違家訓,亦犯了君忌!”
這話辛辣直白,蘇彥卻不覺冒犯,只低眉笑了笑。
待一列換班的侍衛行過,他方道,“就剩雍王一位了,何來派別,又何來争奪!”
章繼一貫淩厲鋒銳的面龐弧線柔和了些,“既如此,大人這遭豈非多此一舉?所謂雍涼一派,不認新主難不成扶一個鬼主不成!”
“有因時局而不得已稱臣,此為被動;有識時務者為俊傑,乃主動;被動與主動之間,相差甚多!”轉過長廊,走上即将上值的殿閣臺階,蘇彥話語依舊從容,“若因被動而稱臣,他日君臣猜忌,君疑臣,臣懼君;若是主動拜君叩首,現了誠心,地久天長,君臣之情可鑒也。君臣同心,天下方可定,百姓方可安。”
話語在這刻止住,二人亦在此時頓足。
章繼在殿外的上值卷宗上簽下自己的名字,蘇彥接筆落名,後小黃門捧卷離去。
章繼方接話過來,“倒不知大人因何擇孤論此事?孤何德何能!大人不怕孤亦是那不甘不願、以伺良機者?”
二人榻上臺階最後一步,在殿宇前轉身,眺望廣袤天地,泱泱山河。
“殿下未至而立便已封王,戰績名揚天下,可謂亦是人臣至極。再求便是子孫恩德,家族榮光。然臣有耳聞,殿下早年行軍傷了根本,已無法傳嗣。”
論起前頭章繼的直白,蘇彥這才是真真的冒犯,但他神色莊寧,眸光敬憫,一字一句磊落坦蕩,“又觀殿下如此鞠躬盡瘁,想來心在百姓,将他們作了您的臣民,你愛他們如子嗣。”
“好大一頂帽子!”章繼拂袖踏入殿中,自顧自舀來釜鍋中早早備下的茶水。
蘇彥含笑随他入內,“臣乃身負先祖之遺訓,殿下乃未來之事不可得,在這朝野之中,在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名利前,你我原是一樣的人。”
章繼哼了一聲,丢開長柄勺,轉身回看蘇彥,面上竟慢慢爬上了笑意,遞給他一盞茶,“上值于此,不得飲酒,孤以茶代酒敬大人!”
蘇彥持盞低碰,“臣滿飲此杯,殿下随意。”
這是九月初五晌午兩人約好的事,蘇彥為此松下一口氣。
卻未曾料到,再過數個時辰,雍王會薨逝。
更未曾料到,要了雍王的命,就是他面前這個弱不禁風的少女。就在他喘息之間,松懈的片刻裏,抽刀拔劍,準确無誤地殺人于無形。
而雍王這樣一去,章繼都來不及勸服雍涼一派,他甚至都還沒找到勸服的時機。只得匆匆再尋蘇彥,商榷當下局面。
當下局面,比雙王奪嫡更加混亂。
雍王薨逝在九月初六的子時,天子帝妃接連昏厥。雖然三千衛和禁軍都有梁王範霆親自掌控,守護在殿宇內外。
但是這樣大的事,又是在這城外行宮,不比長安城中的九重宮闕,道道防護,人人細查,有些事根本是防不住。
而封涼臺事件後,原也諸方各派都盯住了這處。故而如今不過四五日,局面混亂又嚴峻。
送上在承光殿正殿的卷宗多如雪花。
蘇彥和章繼一道過目。
倒也無非兩種,一種是忠心可表,臣心一片,哀悼兩位皇子的;一種是大不敬,提議天子選秀開後宮,綿延國祚。
截然相反的兩個意思,卻都是試探的意味。
誰都知道當下天子龍體狀況,子嗣艱難。
那麽儲君之位當如何?
如今隐隐成三方局勢。
被他壓下沒有放上明面的由他暗子營傳回的消息,渭河畔的杜陵邑中,前郢皇室蠢蠢欲動,畢竟那處掌過天下,尚有當年的鳳子龍孫。
世家中,則将話頭都送到了趙謹處,由桓氏家主同趙謹一道,直推他上位。畢竟蘇門握着兵甲,養着文官。
這兩點,蘇彥其實并不驚訝。只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章繼遞給他的消息,長沙王竟傳信給了另外守邊的兩位封王,欲想江懷懋禪位。
然細想,這也是人之常情。
除此之外,南燕又開始趁勢出兵陰平一帶。
內憂外患。
而昨日裏,江懷懋蘇醒後,他私下見了一面。向他提議,許他召回八萬蘇家軍,以用來防不測。
其實他不報,私下也可調動蘇家軍。
大魏立國四年,江懷懋不僅沒有收繳他的兵權,還許他不經虎符便可調動。如今他欲用卻先呈,除了尊君,還有另一道意思,乃表一顆忠心。
誓死效忠,不生二心。
江氏不是沒人,還沒有子孫斷絕。
蘇彥從睡夢中醒來,睜開雙眼,目光落在被褥之中的少女臉上。
他看着從錦被邊緣伸出的一只柔荑,細長無肉,皮下透筋,指尖隐隐泛白,乃是施力之故。
不過大半時辰,他雲紋深衣的袖沿便被她抓出道道褶皺,留下兩道劃痕。
平素想他,偶爾撒嬌,她扯他袖擺都不會出現這種想象,除非是發病胃中絞痛難以抑制的時候。
齊若明說她這遭暈倒,只是風寒加之心緒傷感之故,不曾發病。
但是蘇彥看着心驚,于是喚醒了又開始攥他袖角的少女。
“師父?”公主唇色灰白,打着寒顫醒來。
“胃裏痛不痛?”蘇彥摸她額頭試溫,确定沒有發燒。
公主掃過男人皺巴巴的衣袍袖擺,知道他以為自己發病了。
自然不是的,大約是殺了人,殺了自己的手足。
雖他們非死不可,但畢竟第一次……她低頭看自己的一雙手,半晌搖頭道,“封涼臺上有些吓倒了,現下好多了!”
蘇彥點點頭,目光始終凝在她身上,良久道,“再躺躺!”
江見月聽話躺下,問,“師父有事?”
蘇彥看她蒼白得幾近透明的臉色,薄弱紙片的軀體,瘦削不堪的肩膀,搖首道,“無事!”
“師父說謊!” 公主側卧榻上,眨着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如今時下,您那樣忙,若無事,即便是心念皎皎,伴一會定就去辦公了,即便守在這,也定是帶着卷宗在身邊的。今日這般,當是有事而來,還是與皎皎有關!您說吧,何事!”
“如今時下——”蘇彥沒有接她的話頭,卻重複這四字,“你覺得是怎樣呢?”
不過數日,秋風就變得又急又烈,卷落葉無數,令百草堪折。
屋內的話語落下,經屋外風聲嘈雜,但是蘇彥還是聽得格外清楚,不禁有些失神。
小姑娘将“如今時下”分析的頭頭是道,除了邊境南燕遺漏外,幾乎無差。
她從榻上起身,雖不曾更衣理妝,但依舊姿态規整,恭敬道,“皎皎曉得的,如今朝野上下定是為了國祚之事紛亂不休,我前頭欲去見父皇,其實也這事。”
“你為這事?”蘇彥愈發詫異,“你為這事,欲做甚!”
公主望向對面的男人,只将單薄的背脊挺的更直,拂去鬓邊散發,攏正衣襟,方深吸了口氣道,“我欲向父皇自薦,讓他将皇位傳給我。”
江見月是這個想法,只是去之前她是想先見蘇彥的。知曉如今事急,方才讨要參湯。畢竟,江懷懋眼下,清醒一次很是不易,卻不想蘇彥這個時候過來,亦告訴他天子稍好了些,她便也眠了眠養精神。
這會也該說了。
卻見蘇彥愣在一處,一瞬不瞬看着她。
“師父!”江見月再次抓住他的袖擺,死死攥着,“我知道女子登位實屬荒唐,古來不曾有過。古來有的是歸于後宅,相夫教子,少露顏面。然皎皎也不是為了抛頭露面,是為了這天下安寧。若我江氏此刻無人承位,那麽當紛亂再起,國土再裂,民不聊生。這天下,又會有無數個皎皎,颠沛流離,逃生喪生于戰火中。”
論及“颠沛流離”,江見月的眼中到底湧上了熱淚,一合眼,便如珠滴落,點點染濕蘇彥袍袖,“其實也不必說什麽為天下安寧!天下那樣大,皎皎這樣小,能有多少力,多少作為!且算是師父救護養育皎皎一場的回饋。您說從不望我報答,也無需我回報,說回報的最高境t界是傳承。那麽皎皎如斯傳承,您救護了我,容我也去救護旁人,盡可能免戰火,免/流離。皎皎去那個位置,您若覺得皎皎孺子可教,您便如同當年一般教導我,我定好好學。若您覺得,我在那位上,甚是荒唐,也無妨。我可以做一尊龛上的泥塑,做一個傀儡,萬事你們做主。我能為你們得這一刻過渡時短暫的平靜,盡可能讓血流的最少,人命活得更多,便是在您手中重生一遭的意義。”
蘇彥眼眶已濕,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不知何時反手握住了公主的雙手,将她緊攏于自己掌心。
他從未想過,這樣單薄的軀體裏,竟有如此強大的想法和悲憫的愛意。竟一時啞了話語。
江見月只當他還在猶豫。
的确,這是不為人敢想的念頭,但是她已經沒有回頭路。只繼續道,“師父,我還記的挂在虛室生白臺中,蘇太尉留給你的話。”
——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舊。
“我是女子,但是……”
“皎皎!” 蘇彥擡手止住她的話,卻見他解了外袍衣襟,抓來她的手隔裏衣握上他肩膀,胸膛,腹部。
江見月眉宇愈蹙愈深,撲上去扯開了他裏衣。一瞬間,頓在原處。
只見蘇彥身上縱橫交錯,殘留着數道褪不去的傷痕。
“這、這誰幹的?誰敢……”公主抖着手撫摸。
蘇彥卻拿下了她的手,平靜穿好衣衫,“還記得前兩年有一回在抱素樓中,我身上的傷嗎?就是那會留下的。緣故很簡單,我提出限制贖刑罪,要求修改律法。”
蘇彥穿好衣衫,眉眼平和,話語卻萬分慎重,“皎皎,彼時師父只是想要修改一點原本基礎之上的東西,且師父還有那樣的背景根基,但是因為觸動了太多人的利益,一樣遭受殺身之禍。”
“而你如今要去那個位置,是在挑戰既定的禮法,挑戰全天的男子,你一旦上去,或許終生都踏不出深宮一步,會有無數明刀暗箭等着你,無數殺伐血腥伴随你,你、還這樣小……”蘇彥摸上她肩臂,久含眼中的淚落下來,“骨頭都是嫩的。”
“是嫩的,但不是軟的。”公主捧起他面龐,給他拭去眼淚,笑容格外燦爛。
他沉默許久,竟不是為了反對她,竟是已經在想她未來的艱難險阻,這是多麽令人開心的事。
公主道,“師父,您說我是在挑戰全天下的男子,極其艱難。可是,分明已經有一個應了!”
“我覺得一點都不難。”她卧入他懷中,“只要有師父陪着,我就什麽都不怕。”
蘇彥有些回神,禮儀和禮數便一道回歸,想要推開少女。卻不知怎麽,擡了手摸過她後腦,将她徹底按入了懷裏。
“有一事,你答應師父,在師父提議你之後,若陛下沒有召你,你切記不能自己入宮自薦!”到底,他還是給她留了一條後路。
只當是他一個人的意思,沒有成事前,莫累她。
公主應聲颔首,只擡眸問,“師父,那你今日來尋皎皎所謂何事?”
蘇彥笑笑,“原是打算把你藏起來的。”
他原動了和她一樣的心思,卻又百般不忍,最後妥協于世俗,不打算開口。
蘇彥是在翌日前往建章宮同江懷懋論及這事的,彼時無人。江懷懋聞後,沉默許久,最後只讓蘇彥先退下。
蘇彥從命,卻還是留話道,“陛下若覺臣提議荒唐,可否當作從未聽過?殿下原是什麽都不知曉!”
江懷懋半靠在榻,揮手讓他離開。
蘇彥從正殿出來時,夷安早早告知了江見月。
江見月對鏡理妝,擡步出去。
“你不是說了,蘇大人囑咐你,陛下不傳你,你不可自去嗎?”
公主拂開她,“他是為了保我,想把我擇幹淨。但是父皇于男女上,迂腐的很,他連書都不許我多讀,左一句婦德,又一句女中典範,如今讓他把天下傳我,光靠師父是不夠的。再者如今局面是我一手引導,斷沒有讓師父獨承風雨的道理!”
*
江見月入建章宮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
夕陽晚照,一抹斜斜撒入殿中,落在江懷懋久病的面容上。
江懷懋尚且卧榻上,問她來此作甚?
江見月道,“兒臣來侍疾!”
江懷懋也未多言,只譴退殿中宮人,招手讓她來身前。
江見月盈盈上前,伏在他膝下。
夕陽殘影一點點偏移,帝王的話一點點吐出,最後問,“你師父說了千般理由,萬般道理,不若自己說說,你有何資格或者能力以這一具女兒身登天下位!”
江見月半跪君前,恭謹道,“當日封涼臺舍生救父,乃大孝也,以孝治天下,不夠嗎?”
“不夠!”江懷懋搖首,“此乃亂世,大争之世,孝之一字,遠遠不夠!要不,你再想想!”
公主蹙眉,“兒臣覺得兒臣留着和父皇一樣的血,父皇連斬二吏而起家上位,兒臣也有此殺伐手段!”
江懷懋咳了兩聲,笑道,“倒是不曾看見!”
“阿翁可還記得,明光初年小年夜,您來我府上與用膳,見我讀了一卷兵書,上書一話:謀定而後動,知止而有得。你曾問我是否知其意。我道不知。”公主端來藥膳吹涼,喂給天子。
江懷懋顯然記不太清了,不上心的事,自然記不住。
只拂開藥膳,晲她一眼道,“你騙父皇的?恐父皇嫌你讀多了!是要說敢犯欺君之罪,也是你的勇氣;如今敢對君承認,是你的手段!不夠!”江懷懋甚至有些笑出聲來,只因氣喘被打斷。
江見月将藥膳擱在一旁,依舊乖順伏在榻邊,伸手給他順氣,待他不咳了,方繼續道,“兒臣确實知曉那話的意思,是說凡事要謀劃準确周到再行動,明确自己的目的地才能夠有所收獲。只是這會也不是要說這個。兒臣要說的是,我不僅知道這話的意思,我還知道記載這句話的兵書上,第十七計,乃聲東擊西。”
“兒臣在封涼臺上,用了此計。”
天子的眼神凝在女兒身上,呼吸有些粗重,尤見公主慢慢站起了身。
“兒臣以身擋熊救您,乃聲東。所謂擊西,擊的便是您的兩個兒子!”最後一抹斜陽斂起微光,公主置身陰影中,蒼白面容似鬼魅,唯有眼角新月在閃爍,似開出的一朵豔麗的彼岸花。
她居高臨下,在一聲接一聲此起彼伏的咳嗽聲中,問,“父皇,您的兩個兒子都是我殺的。這,夠嗎?”
作者有話要說:
來晚啦,這章紅包依舊。下章在周五晚十一點,以後基本都是十一點更,一周六更,周三休息。感謝支持!感謝在2023-11-09 19:40:36~2023-11-30 01:33:5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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