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VIP] 晉江首發
第22章 [VIP] 晉江首發
這日, 天子難得大半日都清醒,見過禦史大夫蘇彥,然後又見了端清公主。兩人侍奉君側的時辰, 皆不長不短。
眼下,禦前的一點風吹草動,都格外引人注目。
蘇彥是心腹重臣,端清公主乃天子長女, 這兩人入宮自無甚奇怪。
但還是有一點風聲漏出來, 譬如這兩人入內,周遭宮人都譴了幹淨。然天子與近臣和長女說些體己話, 不想旁人叨擾, 倒也正常。
“能與蘇彥論的, 當下定是國本。”東邊神明堂一處偏殿內,諸世家主君圍席而坐, 對着趙謹道, “有恭,沉璧處還得你去探探消息。”
“怕是難!”趙謹如今被蘇彥推出擋護,只得裝一副無奈樣, 似被纏得脫不開身, 卻又見不到蘇彥, 只得苦笑,擡手指向渭河處,“不瞞爾等,那處也在侯他音訊,但都搭不上話。”
“這怎麽成, 他難不成還要保江氏?”一人接過話來。
諸人從當下論到過往又重回眼前,來來回回都是圍着蘇彥的話題, 畢竟眼下已經不存在皇子黨争了,他無需守着家訓。
然而無論如何商議讨論,都t未涉及公主事。
公主不在他們的議題內,一介女郎罷了。
甚至很多人,對端清公主的印象還停留在一個被抱素樓收養的小女孩,五分病弱,五分靈氣。
“端清公主若是個兒郎……”西邊的雙闕臺長沙王穆平屋內,數人挑燈把盞,一來算着傳給其餘二王的信幾時能到,二來商量如何說服楚、梁二人,而對于今日建章宮主殿裏的事,只嘆氣道,“可惜是女兒家,十三四歲的年紀,不然倒是極好的。如今麽,這個檔口被陛下召喚,想來也就談婚論嫁那點事!”
“就是,多來是想他日見了聖懿仁皇後,能有個交代。”一人将刀拔出又收鞘。
“話說回來,也不可惜,虧得不是兒郎!”另一人湊話上來。
諸人聞言一笑而過,飲酒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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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已是九月十一晚間,天上殘月勾桂樹,銅臺燭火亮起,風聲烈烈。
神明堂內得人回報,蘇彥去了端清公主處,雙闕臺就近地看見二人投在窗牖上的影子。臣子手中持了戒尺,天家公主對他深作揖。
未幾,兩處都得了這樣的消息,付之莞爾。
蘇彥是公主老師,教養公主多年,陛下托付日久,結合白日面聖之事,左右是公主做錯事,天子無心也無力管教,讓蘇彥代教懲罰。
這些年,蘇彥得皇命随意出入公主府,或看顧,或教導,朝野皆知,不是什麽稀罕事。
*
公主院內,蘇彥确實在罰斥她。
書房裏早早遣退了人,公主識相捧來一碗茶奉給恩師。
蘇彥跽坐案前,案上擱着一把未攤開當作戒尺用的折扇,胸膛因氣急而起伏的輪廓格外明顯,面色也沉得厲害。
他這日穿了身靛青色三重衣,袍擺鋪陳在席,搭在案上的一只玉骨手從袖中探出,以銀線鈎織的繁複雲紋袖沿壓在手背。
原是一身莊典凝肅的衣容,然因動氣竟生出缥缈之感。
明明乃黑雲壓城,落在江見月眼中就是這般美麗景致。
如盛雲之蔚藍天際,碧空連霏,岚霧皚皚。
蘇彥愈是怒火滔天,她便愈發開心顏。
他的愠怒不過是擔心罷了!
這是江見月第二回見他盛怒模樣。
蘇彥第一次對她生怒,乃是她讀書之故。
當年初入抱素樓,是被蘇彥帶回府中半年後。她身子好轉,蒙智初開,平時蘇彥在書房看卷宗,她便安靜随在一旁,原已默記了不少字。
夏末的一日,蘇彥帶她來此散心,不想徹底開啓了她的興致。蘇彥因連續一年多忙着政務,彼時一入樓便被趙謹拉去給講經授課。她喜靜怕見生人,留在後堂侯他。
抱素樓裏到處擺着書籍,蘇彥許久未歸,她有些害怕,小心翼翼捧了本書看,遇到不認識的字便揀了樹枝在堂前小徑依樣畫下。
待蘇彥一個時辰後回來,她手中一卷《大學》已經讀去十中之七,地上留了百餘個不認識的字,有小半因風過被拂去,好在她過目不忘,重新持樹枝描出……
蘇彥驚喜,至此開始授她課業。
原是在府中教授,奈何教授的速度遠追不上她接受的速度。她頭一回開口提要求,“我能去樓中看書嗎?”
蘇彥翌日便給了她一枚蓮花紋玉牌,許她随意出入抱素樓。
然抱素樓于小姑娘而言,壓根沒有“出入”二字,完全是“只入不出”。如此數日過去,她暈倒在樓中。原因無他,她需要準時用藥,定點加餐。樓中無食,她每日都是用足早膳,膳後吃一次藥,便抗過去一日。
蘇彥從府衙散值後回府知曉這事,道身子最重要,不可如此廢寝忘食。
小姑娘應了,卻沒聽話,依舊一日一膳一藥,然後入樓讀書,直到二次發病。
實乃那會她還殘留着法門寺中的陰影,那處也是好人好地方,但因她長久無功受祿,最後便不再容她。
在蘇彥身邊,她害怕也會這樣,已經耗他吃穿醫藥,又開始占他筆墨書籍,但自己卻半分付出也沒有。于是天真想着,少些吃喝,且當是換了讀書的機會。
在蘇彥頭一回怒聲逼問下吐出的話。
話盡,他明明消了氣,卻還是兇道,“再少喝一頓藥,少用一次膳,我當真不要你了!”
這便是他對她頭一回動怒,發了好大的脾氣。
動完怒。
這年十一月,作為抱素樓第四代掌樓人,原該過了及冠再分府入住樓中的蘇彥,提前兩年住到了樓中。
除了一應府兵,侍者,還有他從渭河畔揀來的小徒弟。
在此坐卧,飲食,讀書。
解決了她往來兩地浪費時辰,成日待在樓中又不能按時進膳用藥的困境。
小徒弟道,“皎皎累師父與手足分離,又破費至此……”
蘇彥面對早慧得過分的徒弟,搖着扇子換了個思路道,“為師該謝你,要不是你,為師還沒有這般提早搬出來的理由,成日被阿兄管束,還要看他與阿嫂出入成雙,我作孤家寡人。眼下多好,就你我,自在逍遙!”
小徒弟仰頭看他,天上星子落在她眼中。
她的雙眼開始有光,笑容變得明朗。
那會她對師父的動怒稍稍安心,隐約覺得是對她好,但卻因卑怯不敢相信。而到現在,已是半點不怕,甚至盼着他再發作得厲害些。
無非是她沒有按照他的意思,未得皇命不可自薦之。
她跪坐下來時,因為雙手捧着碗盞,身形有些不穩,但只有一點輕微的晃悠,在端坐蘇彥面前,垂首奉茶的一瞬便已經挺直了背脊。
“皎皎任憑師父責罰!”随話落,茶盞又奉前一寸。
茶湯尚且濁色,還未晾清,熱氣袅袅更是隔着在兩人中間。
“放下!”蘇彥眉間擰川,掃過她發白指尖,和一點露現出的通紅指腹,低斥道。
公主擱盞,五指往自己衣袖縮了縮,正要搓揉一番,被一聲扇柄敲桌的聲響阻了動作,“伸出來,燙成那樣,搓搓緩一緩不紅了我就看不到了是吧,一會皮都沒了!”
蘇彥氣得不行。
捧着一盞認錯茶,說着“但憑責罰”,卻絲毫不覺自己有錯。
“你知不知道,今日的提議,一旦露出一點風聲,陛下若沒有立你,你會遭受無止境的編排,甚至會有人起殺心,以除後患。”蘇彥看着她伸出的掌心,壓聲道,“即便陛下立了你,來日每一步都必須慎之又慎,你行将踏錯一步,都會被無止境地放大,都有可能萬劫不複。豈可如此任性不聽人言!”
“我知道!我不僅知道朝野會有異議,天下會有非議,我還知道我的父親十中七八是不願意立我為儲君的。光師父一人之言根本不夠,我要讓他知道,這是我自己的意思,您只是因知曉我意思而幫襯我而已。”公主字字發自肺腑,“師父,我不能讓你涉如此風險。”
“蘇氏統領門閥。您,是世家的首領。”
公主話語落下,蘇彥原本皺褶的眉宇慢慢松開,眸光中退去威嚴肅厲,片刻間彙成一片波瀾輕曳的春江潮水,最後水平風靜,映出少女影子。
他輕輕笑了笑,喑啞嗓音中流出無可壓抑的動容,“可是陛下若以寒門和世家對立的眼光疑我,那麽即便你如此去說,陛下一樣會覺得你是受了我的擺布!”
“不會的。”江見月篤信道。
“為何?”蘇彥問。
江見月看着眼前的男人,想起這日離開建章宮時同父親的最後話語。
江懷懋在急喘稍停後,用一雙渾濁虎目盯看她,好半晌,竟是一個起身,揚手扇了她一把掌。
他病中無力,又是扇打一個站着的人,便也沒傷到她什麽,只粗粝指腹從她面頰劃過一二。
最後因失力,一手攀住了她的肩膀,又滑到她襟口,只死死抓住她衣襟将她趔趄絆倒在卧榻上。
父女二人咫尺之間。
她也不掙紮,只看着那只布滿繭子如今可随意斷人生死的手,平靜道,“阿翁,今歲我十三了,我們從未這般親近過。我不記得您抱過我,牽過我。唯一的一次關心我,是在封涼臺上,多可笑!”
病氣沉沉的男人長一聲短一聲喘息,許久終于松開她衣襟,靠回榻上,問,“你這幅樣子,這般心性,你師父可見識過?”
她理衣斂容,往他處挪近些,伸手給他撫着胸膛順氣,“兒臣今日現于您面前的是什麽好模樣嗎,還要與旁人看?師父那般光風霁月的人,自見的女兒清白聰慧面,楚楚可人态,方可盡心輔佐。”
“阿翁,女兒承您一點血脈,冠了江氏一姓,自當為您維護門楣!”
……
“以後再不可如此,一定得聽話。”蘇彥打斷江見月的回想。
他不知何時起的身,從何處尋來一瓶藥油,正用絹布抹了給她擦拭燙紅的指腹。只當她道不出緣由,便也不再深問,反給她抹藥治傷。
較之當年,少女已經長大許多。縱是一雙手,也從初時皮肉不存如爪狀,變得t如今修長柔膩,掌心微存一點細肉。
但在他手掌間,還是又軟又小,需他呵護。
他一手小心翼翼拖着她手指,一手細致又耐心地塗抹膏油。
“師父不罰皎皎了?”她壓着嘴角問。
他也不太擡頭,就一聲輕哼。
低首垂眼。
她看不到他面容,只能看見他豎冠的青絲,和英俊的側顏鬓角。然而他周身彌散的雪中春信,冷雪梅香輕又清,足矣讓她想象他的溫柔模樣。
“師父。”公主輕聲道,“外頭風雨連綿,我不要你一人撐傘,艱難中還要護一個我。我也可以撐傘,我們同行便可。”
一顆淚伴随的話語一起落下,滴在蘇彥持絹布的手指骨節上。
他頓了手,沒有擡頭,只靜靜看着那顆在自己皮肉上的眼淚緩緩化開,忍不住用拇指摩挲,那一點帶着濕意的溫熱淚漬。
擡眸,與她颔首,“師父與你風雨同行,絕不中途叛道。”
蘇彥說這話的時候,依舊懸心江懷懋的決定,畢竟一日沒有定下,一日便不得安寧,朝野人心渙散。
如此半個月後,回了長安皇城,結束了兩位皇子的葬禮,眼見各方局勢愈發嚴峻,而未央宮中的天子病體亦愈發殘破,已到了湯藥難咽的地步,多番朝會都由蘇彥和陳婉父親安定侯陳章并三王一同主持。蘇彥遂決定在十月初一的大朝會上正式提出立長女為儲君。
有此決定的前一晚,他于公主府見江見月,與她說,“不要怕。”
江見月目送他離開,看他背影湮沒在夜色中,聽蓮花風铎自鳴聲樂,只恭敬深拜。
師徒二人原都希望由天子提出,然後由蘇彥出聲附和,如此以天威擋去部分阻力,不至于來日風刀霜劍全部擲向蘇氏一族。
但既天子不言,便只能行下策。
卻不料,這日大朝會上,以湯藥吊養的江懷懋竟然出現在了未央宮,頒布了兩道旨意。
立長女端清公主為皇太女,入桂宮,乃國之儲君。
立陳婉為皇後,入主椒房殿,母儀天下。
朝野嘩然間,陳氏一族稍稍熄了聲,蘇彥勉強松了口氣。
然而公主府中,江見月領旨并無多少歡色,入未央宮面聖謝恩,跪拜帝後的一刻,攏在廣袖中的手一點點握成拳,還是發出了骨節猙獰的聲響。
作者有話要說:
狗爹瀕死拉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