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VIP] 晉江首發

第27章 [VIP] 晉江首發

夕陽晚照, 形影騰騰。

北闕甲第宗親道上,通往北宮門的方向,前有羽林衛披堅執銳, 後乃三千衛列隊壓陣,內裏是黃門人牆,近侍圍身,簇銮駕, 護君主。

江見月走在中間, 垂眸看地上被拉得狹長的人影。

斜陽只一抹,照世間人無數。

何況還是這等場面, 烏泱泱融在一起, 唯有一點間隙的光亮, 昭示着這是個夕陽極美的傍晚,而非因一人生氣而陰沉的日子。

雖說人影交融, 辨不出彼此, 但是江見月還是覺得落在自己袍擺和足靴上的陰影,是蘇彥的影子。

因為他就在自己身側退後一步的位置,離自己最近。

近到她能清晰聞到雪中春信香梅花千朵怒放的芬芳。

近到她一駐足他定會撞上。

臣撞君身乃失儀, 大不敬, 屆時他先被罰才是。

她是舍不得罰他的, 如此兩廂抵消,他也不必罰自己了。

少年女帝完成了登上君位後第一樁自個布局的政事,即便得不到鳳印控制武庫,卻也将握印之人牽制住了,使鳳印成為一塊廢鐵。

心中雀躍。

以至于恩師盛怒而來, 她也歡欣多餘害怕。甚至還敢近身賜他平身時,貪心道, “難得見宮外的天地,晚霞這樣美,容皎皎多看會。”

“師父——”她拖出一點嗓音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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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應她。

她杵着不走,“都出來啦!”

他依舊無話,僵了一會,拱手退身。原當他要跪首直谏,她正要妥協作罷,卻見他退開禦辇傳人列隊,未幾擺出這幅儀仗。

連自己都作了她護衛,在最近側護她。

伴她沐浴這一刻長安城中的斜陽霞岚。

少年女帝展顏,容色濃麗,堪堪頓在一處,仰頭看滿天熾烈雲霞,揚起了嘴角。

須臾間,周遭躁動。很顯然是因為她驟然地停下,亂了內侍和禁衛軍的步伐,确實讓一些人小幅度的撞在了一起。又有部分因為沒有及時随君止步,便也一起呼啦啦跪下告罪。

未幾,整個銮駕隊伍都叩聲請罪。

少女驚愣,把自己吓住了。只下意識環顧四下,卻也不敢出聲。

唯視線中,剩一道站着的影子鋪在面前,同她的影子并排落在地上。

不必回首也能知曉,那是蘇彥的影子。

雖在她身後,但畢竟比她高許多,于是這道人影的肩頭便落得比她稍遠。

這個距離——

他竟然半步都沒有走錯,是同她步伐一道駐足的。

遑論撞到她。

失儀的是她自己。

簡直錯上累錯。

得意忘形!

少女一顆心砰砰直跳。

“陛下,可是有事停留?”已經為大長秋的阿燦碎步上來,垂頭交手欲領命。

江見月還在看那道影子,片刻回神道,“無事,起駕吧。”

芒刺在背。

*

這日在宣室殿的書房內,抱素樓現十二講經師聚集,三位史官待命。

江見月卸冕旒冠、除帝王衣,低首認罰。

“錯在何處?”跽坐席上,蘇彥位東面西,江見月坐西朝東,其餘人除史官外,落南而站。

“錯處有二。”江見月道,“一錯無信。前應師上如若出宮,自必告知,尤師安排。今日不告而出,乃失信也。二錯舉止有失,累衆惶恐,乃為君心生躁也。”

“認錯否。”

“認。”

“念爾初犯,然自省及時,今罰戒尺十記。”蘇彥話落,便有抱素樓講經師奉上黃木戒尺。

江見月伸手領罰。

黃木硬而沉,打到第四下,細嫩的掌心已經泛紅。

蘇彥目光落在那縱橫交錯的紋絡上,稍頓,戒尺再落。

第八下時,掌心紅腫,随着戒尺繼續懲戒的一瞬,少女手指尖本能地屈了下,到底疼的。

蘇彥握牢戒尺,移目,最後兩記接連落下。

餘光見得少女在最後一記時身子有一剎那哆嗦,皺眉咬住唇瓣,到底連一點哼聲都沒發出。

初秋傍晚,蘇彥出了一身薄汗,後背裏衣濡濕。

東西席案撤去。

帝王落座北面禦座,南望諸臣。

史官仍在,抱素樓十二講經師換作了禦史臺六位禦史中丞,随丞相一道北面拜君。

女帝賜平身。

諸官起身退至一側,剩丞相尤跪謝罪,“臣領先帝遺命輔弼君上,又為帝師,今上有錯,一在己身已罰;二在臣處,聖人言,教不嚴師之惰。故今臣亦自領十脊杖,由禦史臺監察明證。”

脊杖乃重刑。

十脊杖更是太過。

諸禦史最後裁定為五,女帝準予。

蘇彥脫了官袍,跪受刑罰。

相比黃木戒尺擊打掌心的脆亮之聲,荊條法杖從高處落背上,沉悶而擴音。五杖刑完,蘇彥的中衣裂開,血痕頓生。

江見月坐在禦座上,攏在袖中的雙手抓着扶手雕龍,忘記左手掌心的疼痛。

這日史官載:景泰二年八月初二,帝私下離宮行失信之舉,君心生躁,自省于帝師處領罰。帝師亦自罰,因為丞相故,遂由禦史臺督之。

夕陽斂光,宮門下鑰鐘聲響,宣室殿君臣各自回歸處。

*

新月勾天,殿外夜風陣陣,有太醫令匆匆而來,有太醫令匆匆而往。

來椒房殿的是齊若明,給少年女帝上藥包紮。

“多大點事,回來這裏私下訓斥兩句便罷了。在宣室殿興師動衆,那些個筆杆子都在呢,可不就得這般實打實的遭罪了嗎?”阿燦眼看一層層藥抹上去,将好好一只玉手包成粽子模樣不止,又聞齊若明道“手傷之故,引的發熱”于是愈發惱火。

“陛下本就體弱,哪比得上丞相年富力強。莫名其妙地兩頓打!”阿燦氣得不行,眼見江見月一手伸着給包紮,一手還在握筆急書,只一聲又一聲嘆氣。

“不礙事,丞相手下有分寸,十來日便也好了。發熱也是正常緣故。”齊若明從一旁盒子中捧出一碟山楂蜜餞,笑勸阿燦,“這不丞相一回府中,眼看宮門落下,遂着人從太醫署上值處奉給陛下的。”

“還真是給個巴掌遞顆棗子……”

“姑姑——”江見月擱下筆,接來山楂蜜餞,“你不懂,師父乃好意,他是故意的。”

阿燦确實不懂,但她懂得江見月擱筆晾墨便是總算寫完了,遂趕緊讓宮人将卧榻上席案撤去,翻來錦被給她蓋好。

江見月将寫好的竹簡交給齊若明,道,“送去丞相府,就說是朕給丞相的回禮。讓他看完,早些就寝。”

齊若明領命而去。

這日晚間,江見月用過藥後,吃了小半盤蜜餞。

明明是酸甜口,她品來卻覺皆是甜味。

蘇彥确實因她不告而離宮擔憂氣惱,也為她回宮儀仗中驟然的舉動而生怒,也确如阿燦所言,他可以私下罰她勸她。

他當最初也是這樣想的。

江見月還記得他馬車中那把折扇。

只是後來見她又犯錯,方改了注意。

大張旗鼓地在宣室殿懲戒。

其實是在為她修為帝名聲。

一來直接堵住言官翌日對她當衆失儀的口罰,免再被旁人作文章。

二來讓史冊載,帝之少年時,是個知錯認罰,有錯就改的女郎。

再來讓世人看到,這是一個孺子可教的帝王。

寝殿之中,只留燭臺零星的幾盞燈火。

江見月受傷的左手,因為藥效,發熱微癢,從被中探出,擱在榻沿。

這條路走得格外艱難,一點失儀,若放在尋常帝王身上,根本無需如此。

她看着面紗包裹的手,想蘇彥身上的血痕,心中慢慢湧起一股暖流。

雙親已故,手足生死離散,她就剩師父。

一如多年前。

她亦只有師父。

近一年來,或步步為營,或劍走偏鋒,次次險中求勝,她到底有些輕浮了。而眼下鳳印作罷,她後院稍安,便該開始考慮前朝的事……師父罰得對,需戒躁皆浮,要沉心靜氣……

榻上少女回憶諸事,自省自查,最後凝着一點幽暗燭光阖眼睡去。

她睡着的樣子安寧又恬靜。

燭臺燈蠟滴淚,光焰輕輕搖曳暈染。

蘇彥在燭光裏看見少女模樣。

他背上有傷,側坐在榻,手中捧着齊若明送來的書簡,回神又看了一遍。

止不住欣慰。

書簡一卷,內容不多,三事爾,卻足矣震撼他。

二事為公。

一曰調範霆離京赴陰平,以護手足。

二曰提夷安任光祿勳,以掌三千衛。

一事為私。

書曰:當年二王奪嫡,皎皎被卷其中,陳唐拉扯間,累受其害。雖無有證據,然皎皎t多有感知。雖人死如燈滅,然如今母後尚握鳳印在手,前朝又有其父陳衛尉,皎皎終懼之。念君父之故,總願行孝舉。唯望師父諒解爾。

諒解她的恐懼,不得已而謀算。

諒解她為自保,調走範霆以護手足之名,行監督之實。

蘇彥撫摸竹簡筆跡。

又想齊若明的回話,道小姑娘看見蜜餞兩眼放光,又阻阿燦斥他、道其不懂他之所為。而小姑娘自始至終心情朗月,半點不惱丞相。

不僅不惱,還在為自己出宮作解釋,還在思政事。

“好好睡吧!”蘇彥依舊摩梭字跡,欣慰她的成長,虛白面龐生出溫柔淺笑,低聲道,“過兩日朝會,師父來提案便是。”

*

八月初五,未央宮前殿裏,江見月坐在禦座上,一如她所料,除了幾位格外迂腐的老臣,一口一個此任甚重,一口一個女郎不堪此任,世家和雍涼處對于夷安擔任光祿勳皆無有多少異議。

而這日,群臣讨論激烈的是第二項事宜:更改朝會,将五日朝會改為隔日朝會。

這讓她真正見識到了世家一派原有多麽不遵她。而雍涼舊臣中不少亦是為權罷了。

她登基大半年來,一來養病二來心系鳳印,莫說親自提案,便是上朝都很少。朝會都是由四大輔臣輪流主持。

今日,是她頭一回提出議案。待她話落,下頭臣子之話便接連而來。

太常趙光道,“陛下,臣覺此舉并無裨益。隔日朝會,實在過于頻繁,費于往來途中的時辰,用于各府衙辦公,可以處理更多事宜。”

“臣附議。”大司農李安亦道,“如今五日一朝會,九卿将五日內所理事宜逐條分析彙總,于朝會時只需稍作商讨,陛下便可決策,如此也不會讓陛下多費心力。”

“此言臣亦贊同。”右扶風溫敏出列,“臣私以為,如今之際,一切當以陛下龍體為重。臣聞陛下前幾日,日暮尚傳太醫,如今觀聖顏,亦是清減許多。故而臣鬥膽,望陛下三思之。”

“臣附議,陛下當以龍體為重。”又一官員出列。

“臣附議!”

……

江見月無聲望着出列的十數官員,皆是世家門閥的官員,甚至都未許她說一說如此更改的緣由,便直接否決了她。

隔日朝會,原也不是什麽大事,亦損害不到誰的利益。

江見月讀前郢史冊,先郢第三代帝王,便是隔日朝會,然他的後裔即第四代帝王起,更是每日臨朝,十分勤政。不過是數十年來先郢帝王陸續貪圖享樂,臨近的幾代帝王有的甚至長達數年不上朝。直到五十年前,方定了逢五舉行朝會的制度。

是故,如今從五至二,這些浸淫在先郢醉生夢死中的高門權貴們,自然不甚樂意。

江見月明白,若從“勤政”二字着口,不過三兩言的事。這點事她還是有權力的,她根本無需與群臣相商,直接下旨便可。

蘇彥同為站北朝南,一時并未說話。

在諸臣反對的這段時辰裏,他想明白了小姑娘的用意。她不是非要行此舉,若是一定要行,她早已反駁。或者提前與他私下商量,與前頭夷安的一樣,即便是她自己已經安排好的,但是以防萬一,便還是讓他提前知曉,亦做幫襯。

這會,她行的是試探之舉!

果然,聞她作軟的話響起,“既這般,此事容後再議。”

中貴人正要唱喏“散朝”,卻見雍涼武官處,亦有臣子出列提話。

提的是月前已經起奏的女帝立皇夫一事。

顯然是瞧着今日世家皆反對女帝提議,然蘇彥亦一聲不發,并未行維護女帝之舉,遂借此發揮。

然而落在江見月眼中,卻又一重意思。

爾等對朝會更改也未言語,卻另提一事,分明只在争權。

一時間,意興闌珊,只敷衍問過負責這事的宗正,遂草草散朝。

*

“旁的不說,讓立皇夫一事,陛下确實需用心考慮。”

這日散朝後,宗正處送來了一部分甄選出來的少年郎,讓江見月先行過目。蘇彥在一旁看了兩張,将畫像呈給江見月,“挑挑,看看有否合适的。”

因江見月用着一盞藥,一時未接,他直起身來擡手捧給她。

背上傷還未好,他蹙了下眉。

江見月瞧他神色,又看自己依舊包裹的手,嫌棄道,“不用看,六月裏提出的時候,朕就想了,沒一個朕喜歡的。”

“女帝擇夫,如同立後,歡喜幾何并不重要。重在利益!”蘇彥正色道。

“那蘇相手裏頭這幾位,按利益擇取,也都差不多!”午後時辰,又因藥效之故,江見月有些犯困。

蘇彥将畫像擱在案上,往案沿傾了傾,緩解背部受力,笑道,既然陛下自六月便開始想了,想他們都不是您喜歡的模樣。那可有想想,您到底喜歡何種模樣?”

“那朕想想!”博望爐中雞鳴香緩緩彌散,少年女帝認真聽着對面人的話,認真地想。

從面容到身行,從儀容到談吐,從氣息到音色……

“陛下!”蘇彥見少女一副打盹模樣,輕喚了她一聲,未得回應,遂撐案而起,近她身處,“……臨窗有風,去榻上睡吧”

他俯身,欲要抱她,幸得後背一陣刺痛提醒。

她大了,又是帝王。

他豈可再同小時候般,随意近她身,貼身抱起她!

“陛下!”蘇彥又喚一聲,退身在一旁,正欲傳宮人侍奉她。

“師父!”少年女帝有些醒了,只兩眼虛阖,腦子一時轉得有些慢,本能望向對面色發白的男人。

她模糊看得他似有不适,揉着眼睛起身至他側,嗓音糯糯道,“師父,你傷口又疼是不是?”

咫尺的距離,雪中春信格外好聞。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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