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VIP] 晉江首發
第30章 [VIP] 晉江首發
這日沒有朝會, 江見月晚醒了半個時辰。觀滴漏,将将卯時。
殿中上月開始就燒起了地龍。且這處是椒房殿,牆壁上粉刷着厚厚的花椒樹花朵粉末, 芬芳又保暖。
她揉着太陽穴,從榻上坐起,錦被從身上滑下去半截,倒也不覺得冷。只是整個人渾噩得厲害, 頭腦酸脹, 胃裏也不甚舒服。
垂眸看見榻邊案幾上放着那樽雕镂四神溫酒器,輕嗅屋中還彌散着淡淡的藥味, 和花椒的辛香來回沖擊。
記憶慢慢回籠。
昨夜飲了酒, 傳了太醫, 喚了師父……
師父。
江見月環顧西周,也沒驚動人, 只下榻尋去。
帝王寝殿深闊, 她住在最裏間。
裏間左邊是書案,右邊立着一架屏風,是她更衣所用。這左右兩處都有暖榻, 供她偶爾小憩。
所以, 她想師父是否歇在這處了。
但是都沒有。
于是她推開一重門。
廊下守夜的阿燦一下便醒了, 見江見月赤足披發,小衣搭身,連件披風都沒披,不由大驚,“陛下何事出來, 喚婢子便好。”邊說邊擁她入內殿,又急着讓小宮女拿衣裳。
江見月沒有應聲, 退了兩步站定,拂開她,重新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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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殿太隐蔽,師父不好歇在裏頭。
那穿過這守夜長廊,還有一處可歇息的地方。她平日午後歇晌的殿閣,那處總不要緊。
前兩回師父過來,她還晃着小腿在榻上哼曲子、背詩詞。
但是,這處也沒有師父。
她看着空蕩蕩的卧榻。
如此就剩一處了,便是最外頭要走出殿門的偏殿東暖閣。
有時夷安會歇在那處,楚王妃和梁王妃也宿過一回。都是宗親得殊榮所住的地方,在自己的寝宮內,但又同自己不在一殿,既近又遠的地方,他總在了吧。
江見月跑來外殿,在門邊打了個哆嗦。
天還是黑的。
朔風呼嘯,漫天飛雪,大地白茫茫一片。
她的長發一下就被吹亂,發間落了雪花。
但她沒有停留,跑過去推開了東暖閣的門。
屋內沒有留燈,沒有燒地龍,沒有他的影蹤。
其實還可以再找一找的,椒房殿有六處暖閣,三處偏殿,兩處溫泉臺。亦或者他沒有宿在這殿中,畢竟是她的寝宮。
他可能歇在昭陽殿,飛翔殿,蘭林殿,再不濟在宣室殿……
但她沒有再去找。
她已經确定,昨夜他沒有來。
因為一路走來,從內到外,她都沒有聞到雪中春信的味道。
那股梅開千朵,帶着濕冷雪意的清香,淡而彌久。但凡他來過,哪怕是來了又走,一夜的時辰,這股香味是散不開的。
即便他來時匆忙,來不及配香囊,系香袋。但他所有的衣袍,都熏了這種香。
阿燦帶着宮人追上來,給她囫囵套了雙鞋,然後裹上雀裘擁了回去。她們給她換衣,泡足,讓她喝了一大碗姜湯驅寒,然後把她塞入被衾中。
她卷起被子往裏翻了個身。
阿燦說t,“陛下,你現在退燒了。身子還有哪裏不适?”
“頭還暈不暈?”
“胃裏還疼不疼?”
“今個沒早朝,你要不多眠一會?婢子讓太醫令晚些來給您請脈。”
“陛下——”半晌,阿燦又喚了一句,低聲道,“您可是在尋蘇相?”
江見月翻過身來,兩眼望着帳頂,“宮門下鑰了,你們也出不去,所以沒去請,對不對?”
“陸青去了,持着咱們椒房殿的手令出去的。”阿燦回想昨夜的折騰,一遍遍喊要師父,哪有不去請。
她往卧榻前站了站,給她将被角掖好。
但是蘇相沒有來。
按陸青的說法,蘇彥原本都已經穿戴齊整,缰繩都握在手中了,卻在臨上馬的一刻回了屋子,只說讓太醫令用心照顧。他翌日再來請安。
風雪肆虐天,他棄馬車而騎馬,可見是萬分心急的。但卻又不來,也不知是個什麽意思。
緩緩說與主子聽了。
卧榻上的少女并不言語。
她看着帳頂大朵大朵盛放的并蹄蓮,簇擁着中間的鴛鴦戲水圖,感覺很是刺眼。
倒也不怪宮人。
這椒房殿歷來都是皇後雖居宮殿,所謂椒房盛寵,自然該繡這樣的圖案。
前郢的殿宇至今數百年了,也難怪他們一下子适應不過來。
她很體貼地給辦事的諸人尋理由。
有說“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她攏在被衾中的手攥着被褥,一點裂帛的聲響,指尖透過布帛掐入掌心。
痛意和阿燦的話,讓她慢慢冷靜下來。
她道,“明日讓他們換了這簾幔帳子,換些素淨的。”
阿燦愣了愣,須臾反應過來,連聲道好。
江見月往外側翻過,總算給了她一個眼神,“半夜大雪,辛苦陸青了。”
想了想又道,“師父不來是對,朕也沒事,來回鬧一出說不定還讓他着涼了。”
她這樣想念師父,是為何來着?
往前推去。
是昨日在未央宮前殿裏,師父帶頭捐供,惹了世家衆怒。她想保護他,抱抱他,不許人欺他傷他。
再者,他欲來未來,是因為怕誤她為君的名聲,怕禦史臺言官的口誅筆伐,怕她不安穩。
這會要是為他不來而惱了,豈不是适得其反,莫名其妙!
就如師父教導她,要克制,仁愛,要悲憫世人。
她又看了眼簾帳,所以事出有因,不能罰她們。
盡管,她是生氣的。
她輕輕揉着掌心破皮處,但是止不住疼,便索性又掐了起來。
她有些困,卻又很想尋人說說話。
于是笑了笑,往後挪過些身子,示意阿燦坐下來,細聲細語道,“姑姑,你陪我說說話。”
棄了“朕”字,阿燦便愈發憐惜眼前的孩子,點頭坐下來。
靜默了好一會。
江見月道,“姑姑,可是前頭子檀師兄生病,那樣遠師父也去的。他連夜趕去。”
“婢子聽您說過,那不是蘇校尉病得快不行了嗎?”阿燦慈愛地給她将鬓邊碎發別在耳後。
“可是,他有阿母,有舅父,有外祖,那樣多的親人,他們都在。師父晨起也能行。”
“那蘇相不也是他親人嗎?真論起來,除了他阿母,舅父外祖,都親不過叔父,他們乃同宗血親。”阿燦一邊解釋,一邊往被中塞了個手爐。
小姑娘體虛,被窩總是睡不熱的。縱是這殿中暖如春日,她還是手足冰涼。
阿燦不知道她手心的皮被摳破了,便也不知這樣給她手裏塞一個暖爐,沒讓她取到多少暖,反讓她一陣陣刺痛。
但是江見月自己都沒當回事,沒吭聲。
“陛下如何論起這檔子事來了?”放好手爐,阿燦問道。
“随便說說!”少女搖搖頭,手抓在暖爐上,閉起了眼睛。
這個世上,血親未必及師友。
但是師友的情分,多來也抵不過血親。
她很想要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血親。
*
這日,她又睡了一覺,夢裏都是師父。
醒來時,師父已經在了。
因為即将辰時。
縱是沒有早朝,也到了中央官署、各辦公府衙上值的時辰。
君上有疾,丞相代百官于上值時辰內,入宮請安問疾,是他職責所在。
“陛下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您原也清楚自個身體的,若非專制的藥酒和果酒,旁的酒水您都用不了!”蘇彥這會見到人,一顆心才徹底放下來。但又總覺得一夜過去,人似是瘦了一圈,心中不免痛怒, “好好的,何故酒?”
“好好的,就不能飲酒嗎?”
“好好的,師父還給朕送溫酒器呢!”
江見月病去養了精神,原本已經複了清醒。然見蘇彥上來就訓斥自己,哪怕他說的有理,她也氣惱!
如此不陰不陽地回他。
話落,便喘着氣。
不知何時起,蘇彥見不得她面容蒼白,也受不住她氣息不足。
一下便軟了聲息,“臣并非斥責陛下,實乃龍體重要。”
君君臣臣,江見月不想聽,扭頭哼了聲。
“陛下!”蘇彥低眉尋她眸光,不得應聲,環顧四下道,“皎皎。”
“嗯。”少女聲音微不可聞。
但總算也聞見了。
于是,蘇彥便繼續道,“皎皎,我們昨日好不容易才打了一場勝仗。從諸門手中聚起一筆銀子豐盈國庫。縱是高位如你我,這也是極其得罪人的事。若這個節骨眼上,我深夜入你寝宮,你被言官直谏,史官載冊,我被禦史臺彈劾,可能之前的努力就付之東流了。退一步講,即便不影響捐供一事,來日路也是徒增艱難。你只是微恙,有整個太醫署,師父實在無需走這趟!”
在節骨眼才不來。
只是微恙方不來。
少女烏黑的眼珠轉過一圈,遠山黛輕挑,從席案站起,居高臨下看清貴溫潤的男人。
他一貫身姿挺拔,即便哄她半彎着腰這會片刻間随她的起身也重新端正了姿儀。
背如翠竹筆直,頸似白鶴秀颀,仰頭間眉目如畫,只眸光如水帶着一點疑惑。
疑惑她驟然地起身。
疑惑她驟然地将他擁入懷抱。
隔夜的藥苦,少女的馨甜,在一瞬間鋪天蓋地而來,将他包裹。
“皎皎知道師父不易,所以初時想要師父來,只是想抱一抱師父。”她還沒有完全長開,站着抱跽坐的人,正好将他頭顱護在胸膛稍低處,于是俯下一點身,尋了個更好的位置。
他的面龐貼在她胸口,她的下颌抵在他鬓角。
魚水相擁,耳鬓厮磨。
她感受着他面容肌膚的溫度和些微的毛躁,迷途不知返。
他聽到她心髒的跳動和雲團般溫軟的侵襲,只匆忙将她退開。
“陛下,您大了,縱是慰臣辛苦,亦不可如此。”他在擡眸的瞬間理出得體的儀容和情緒,笑容都是尊長的慈和,臣子的謙遜。
少年君主有一瞬愣神,看着空空如也的懷中,心中泛起絲絲失落,卻又道不明是何滋味。
只得挑了挑眉,“朕知道了。”
“哪雪路難行,朕慰丞相辛苦,一會賜辇轎出宮,這總行了吧!”
蘇彥颔首,跪謝隆恩。
這日原有極重要的事要辦,便是根據昨日一下午諸門捐獻的銀子數量,安排接銀路線。因為諸門百家,很多銀錢都需從祖籍調送過來。如此一路安全事宜就有為重要。
但蘇彥還是沒有即刻就走。
他陪江見月用了頓早膳,見她食量不減反增,胃口不錯,方安心去辦公。
然這日江見月午膳用得也比往常多些。
因為剩了兩碟早膳時蘇彥從長安早市買來的核桃碎餅,胡麻鍋貼。以前住在抱素樓時,他下朝回去也給她帶過。後來她自己去買過一回,發現除非天黑就候着,否則無論何時去,至少得等大半時辰。
*
諸門捐供,統計十萬斤金,五萬斤銀,二十萬斤銅,是明光初年兩倍的國庫收入。歷經七日,蘇彥協助大司農将洛州、南陽、弘農、樂平、金城等個十三處運送過來的路線全部理順,京畿處由蘇家軍和煌武軍各出七千人,分組十三個護衛隊,在楚王章繼的帶領下,于十二月廿秘密出發接運。
而這日,蘇彥入了宮中,向江見月告假。
其胞姐蘇恪因數月前同夫争吵,滞留杜陵邑未歸。如今傳來急訊,乃病篤,求他前往探視、或許還需托孤。
蘇氏嫡出一門,雙親皆已仙逝,長子亦殁,唯留姐弟二人。又是年關将至,蘇彥自當前往。
他入宮時,召集了太醫署,給江見月把脈,然後将近兩個月的按脈來回閱了個遍,最後召來阿燦和陸青,重頭至尾交待了一番。
太醫署散後,江見月坐在席上烹茶,“師父,不若您将朕帶走吧。如此您也安心些。”
蘇彥笑笑,“待臣長姐無恙,臣便回來了。您且一定答應臣,斷不能如上次那般胡亂飲酒。”
頓了頓又道,“方才陛下也聽到了,臣特地讓湯令官配合着太醫署,給您配至些果酒,年後便可享用了。”
少年女帝捧了盞茶送至青年丞相處,“風雪路難行,師父一路平安。”
蘇彥接t過,飲下,跪安離去。
卻是去而又返,“答應師父,千萬不要離宮。師父快去快回!”難得的,他不再謙卑稱臣,只以師身告誡。
*
而朝上,因着蘇彥的告假,朝中高門官員又陸陸續續開始告假起來,俨然昭示着他們效仿丞相之舉,唯丞相是從。
如今江見月也不惱,索性在臘月二十三小年的時候,便以雪大難行,體恤朝臣為由,提前封朱筆,開年假,以示皇恩浩蕩。
這日裏散朝後,以大司農、太常,太仆為首的幾位九卿皆聚在靖北侯府,言笑晏晏間皆道,“侯爺英明。”
又道,“且看那女娃,沒了蘇相,索性連着朝會也不開了。到底是女子,能有多大能耐!”
“就是!侯爺确實高,竟能這般調走蘇相。”
“桓夫人生病又豈是老夫所能控制的。”趙勵品着茶水。
“話說回來,夫人染病,吾等可要去探望探望!桓夫人當年在母家,可尤似茂陵長公主。向她請安,便算是給長公主請安!”一人道。
“罷了吧,你我如今已都是魏臣!”趙勵擺擺手,心中卻是另一番考量,“吾等外男還是莫要擾去擾夫人,着內眷前往盡盡心意便罷。”
渭河北岸的杜陵邑,覆蓋着一層厚厚的白雪,進出口的道路已經被雪封。蘇彥遂傳令李肅一幹暗子營的人,每日帶人掃雪清道,以備長姐病愈,他便可直接回皇城。
今日已是臘月廿七,是他出宮的第七日。雪鹄往來傳信的第一封,他便面明白了當日心頭的憂慮。
趙勵的心思竟動到了他的身上,自他走後,朝臣陸續告假,此舉不僅是拂君顏面,更是在挑撥他與女帝的君臣關系。
第二封信件上言,女帝已經提前封朱筆,以作休憩。
然這一刻蘇彥卻有些摸不清她的心思。他不知她是否是真的封筆休整,定心等他歸去,還是被他們欺辱後又覺孤立無援悶着自己!
一時間,他唯一所想,便是能早些回到她身邊。看在眼下,護在身後。
蘇彥立在庭院長亭中,松開手放雪鹄飛去。
“蘇相,此處風口上,雪寒霜重,小心身子。”身後,一女子素衣淡面,卻依舊難掩玉容風姿。
來人正是桓越。
她于蘇彥半丈之地停下,示意随侍的婢女将衣衫捧上,守禮矜持。
“長嫂剛醒,譴妾給您送件大氅。蘇相可要去看看?”
蘇彥看着面前女郎,想起被滅門的宣平侯府,只淡淡一笑,接過大氅道,“有勞!”
“蘇彥于妾,便只有這兩個字嗎?”桓四姑娘立在原處,望着正要回廂房的人。
他來了多日,這是頭一回兩人獨處。
“此處到底不比侯府。”蘇彥轉過身來,“即将除夕,四姑娘若想回府,本相可派人護送。”
“多謝蘇相好意!”片刻,桓越方才接過話來,“亭亭和長嫂尚在此間,妾恐會多留些時日。屆時家兄會來接我們,就不勞蘇相了。”
蘇彥颔首,未再多言,入廂房見過長姐。又仔細問過醫官,遂知其已經好了大半,一顆心總也安定不少,親自端藥喂上。
蘇恪靠在榻上,素面淨容,手中撚着一串佛珠,俨然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樣。似是當真看透紅塵,要青衣古佛,了此一生。
“不喝!”她推過去。
蘇彥拿下她手中佛珠,扔在一旁,“阿姊生病虛張聲勢哄我便罷了,這吃齋念佛、你去問問,長安城中哪個信你!”
“苦口良藥,快喝了。”蘇彥持着木匙,将藥吹涼。
“你若真有心,當知曉,阿姊的良藥不在此。”蘇恪剜了他一眼,張口咽下湯藥。
“阿姊顧好自己便罷,若是實在要和離也成。回來家中總有你一席之地。”蘇彥又舀了一勺,細細吹開。
桓氏多來留不得了。
若是趁此機會兩廂了斷,将胞姐擇出來,也好。
蘇恪就着他的手,将藥飲了大半碗,終是推在一旁,“少扯開話頭,這廂論的是你的事。縱是我和離,你必得續上去的。”
“我旁的理不清看不懂,但是世家聯姻這廂,還是能明白的。”
“阿姊——”蘇恪是個驕縱有直率的性子,眼下桓氏的事又不明朗,蘇彥總不好說太多,只搖首回絕。
“那且不說桓氏,你都二十又六了,總要成婚生子,否則我以後怎麽去同雙親交代?。蘇恪拉上蘇彥的手,“左右試一試。如此,阿姊百年後同阿翁阿母講起此番宴會,父母便知我盡力了,斷不會怪我。”
蘇彥原也知曉該成家立室,然也不知為何,眼下論起這事莫名抗拒,遂道,“阿姊無恙,我便回了。宴會如常行之,他們本就是來探望你的。”
“你就不能讓我歡愉一日!”蘇恪面起兩分薄怒道,“長姐如母,就當給雙親盡孝。再說了,阿越來此照顧我多日,素日亦常陪着我,你也該好好謝謝人家才是。明日宴,且給我敬一杯酒去。宴散,放你下山。”
“你也莫多想,雖此番來了不少世家女郎,左右是你挑不中便罷。又是在這杜陵邑中,傳不到外頭去。既不會壞了她們名聲,也跌不了你身份。”
“阿姊言重了。”
自前幾日起,蘇彥便識出了端倪。
來此探望蘇恪的女眷,都帶着自家女兒。望過之後又皆留宿在後頭的淩雲臺中。直到昨日,趙謹送其堂妹趙楚入園而來,他便徹底确定了自己的猜測。
這是阿姊借世家大族探病之由,留下她們,為他設的一場百花宴。
“且聽阿姊的,但說好了,只此一次!”蘇彥嘆了口氣。
“快,玉書,給我梳頭更衣!”見手足松了口,蘇恪一臉喜色。
“您慢些!” 蘇彥起身目送其入裏間理妝。
他轉身望向窗外,風過枯枝,白雪皚皚,自是一片肅殺嚴寒。然面上卻慢慢騰起兩分真實的笑意。
只思量着,待宴散後,再守個一兩日便可啓辰回宮,如此還能陪皎皎過個年。
他答應過她,往後每一年,都不會再留她一人守歲。
*
而百裏外的未央宮中,江見月靠在榻上閱書,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她擡手摸了摸眼角新月,是他描的形狀,制得金粉。
只是這樣一摸,腦海中竟莫名浮現出更多他的模樣。絕大多數都是他的目光,朝堂上默契的眼色,她舉止頑劣時的無奈眼神,或對她學業長進時的寵溺眸光,還有她發病時急切又疼惜的目光……
“陛下,您是哪裏不舒服嗎?”阿燦正好端茶進來,尤見少女愣神,書從手落。待近身侍奉,方看清一張素來如玉瓷白的臉,此刻燦若雲霞,不由擡手摸額試溫。
“朕無事!”江見月接過茶盞拂蓋撇葉,勉勵壓下心中躁動。
盞中茶水青碧,茶蓋拂過,暈開一點細小的漣漪。她頓下拂蓋的手,在那細小的漣漪中,竟看到蘇彥清俊冠玉的面龐。而随着漣漪散去,茶面複平,他的眉眼愈發清晰起來。
長眉深目,眼含星子。
少女勾起唇角,雙眸中亦是流螢點點。
“陛下!”阿燦又喚了她一聲,“那您有什麽開心的事,能否說出讓奴婢同樂一番。”
“開心事?”江見月回過神來,搖頭。
“沒有?”阿燦将毯子往少主身上搭過些,“最近幾日,您不是無故出神,便是笑意滿懷,難道沒開心事?”
“有嗎?”江見月莫名道,“朕笑什麽?”
“奴婢哪知道您樂什麽?”阿燦從妝臺捧來銅鏡,“您自個瞧瞧,您這歡愉模樣,可是真真的!”
少女望着銅鏡的自己,眉清遠黛,烏發如墨,眉目間稚氣幾經所剩無幾,取而代之的是少女的鮮妍與風姿。
于是,便又展顏了一回。
遂引得阿燦再次開口,“您可是……”
“嗯?”江見月望着她,等待下文。
“陛下,您可是有鐘意的人了?”阿燦湊近她,不由悄聲道,“情窦初開的女孩便是您這幅模樣!”
江見月盯了阿燦片刻,默默将落在地的書簡撿起、翻了個面,擋住了書名。
“長幼有序,且也得先将姑姑嫁出去才是……”
“陛下,您……”阿燦到底是未出嫁的女子,一時竟也是面紅耳赤,跺着腳撤下茶盞跑了。
待人走遠,江見月方将竹簡翻過來,定睛看上頭字樣,一顆心跳得厲害。半晌想起這書是昨日自己從石渠閣裏偷拿出來的。
就是,拿兩卷書何至于偷偷摸摸。
原是羞的。
她深吸了口氣!
那卷書上說什麽來着,她重新落目,一字一句道,“情、不、知、所、起、一、往……”
卷起來,她掏出巾怕當扇子扇了會,扔在一旁重新抽來一卷。
“我念知這幾日相思滋味,卻原來比此別離情更增十倍……”少女又丢開手,目光落在案頭那一摞書上,皆是她昨日偷取不曾記錄在冊的。
她看了一會,面上笑意愈盛,沉香袅袅間,便又看見了那個長身玉立t、清貴無雙的男子。
遂起身将書冊重新送回石渠閣,召來夷安長公主吩咐了一番,按下她的各種阻止,換上男裝,無聲無息出了宮,策馬往杜陵邑去。
原來,她喜歡的不是像師父那樣的人。
她喜歡的就是師父。
如此,和師父在一起。
以後他們的孩子,便是她想要的血親。
漫天大雪,她離宮奔赴渭河畔,他們初遇的地方。
後來很多年,她都覺得這個行為于一個帝王而言,無比幼稚,像失心瘋一般。
但也不曾後悔。
這是她漫長人生中,在他的規訓下,為數不多的放縱。
這年她十四歲,初嘗情滋味。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來晚了,發個紅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