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VIP] 晉江首發

第29章 [VIP] 晉江首發

時間如流水, 轉眼十月十四,女帝擇皇夫的日子。

昭陽殿中,上圖待選的兒郎共二十八位, 個個風姿卓然,一表人才。這二十八人中,雍涼一派占了二十人,世家門閥就一個零頭。

大家都清楚, 女帝立皇夫代表着親政, 首先就要撤掉蘇彥“南面稱臣”的殊榮,雖輔臣仍在, 但部分權力将回歸到她自己手中。

雍涼舊臣期待已久。

世家自不樂意, 但是再不樂意, 這立皇夫總沒有理由阻止。陳章一派曾也動過在女帝飲食中作手腳的打算。女帝本就羸弱,可以使她病體更重, 以療養為名拖一拖。但是整個未央宮被煌武軍防得密不透風, 蘇彥更是在幾次宮宴上,為女帝親身試菜驗毒。以此無聲告訴世家,若有謀其命者, 且先過他。

世家眼中, 蘇彥比女帝重要, 如此作罷。

如此,眼睜睜看着十四歲的少年女帝擇皇夫,不日親政。

然卻是誰也不曾料到,這日昭陽殿中,女帝并未出現, 只有大長秋阿燦帶來口谕。

“朕于夜中夢皇考,今日擇何人為皇夫。皇考盈淚搖首, 不與答複。朕追問之,皇考失其影蹤,只留“不可”、“不孝”四字。朕宿夜冥冥,終得體悟。雖有天子以日易月守喪二十七日,然乃為國祚計。而朕尚且幼齡,足可以守喪三年爾,如今所為乃不孝之,故惹皇考入夢來,訓斥。朕心乃愧,哀思難抑,遂暫緩擇立皇夫。”

大長秋一字不落背下大段話。

簡而言之,今日事取消,三年後再立皇夫。

殿中人多,卻依舊要求靜默,待選的兒郎皆年少,一時不敢多話。但雍涼一派的老臣,到底忍不住,這前後忙活高興了數月,給了這麽個荒唐的理由便取消了。人還躲着不來,哪有這種道理,遂個個跪下要求面聖。

大長秋道,“陛下夢先帝而傷懷,昨夜一宿未眠,龍體微恙,眼下正在休憩。各位大人請回吧。”

老臣們還欲開口,卻得世家官員反駁。

這處一句話,那處有無數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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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先帝盡孝。

事關陛下龍體。

來日方長。

……

總之這回世家站在女帝處,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将雍涼一派壓得死死的。

蘇彥看着面前本要捧給少女擇夫用的玉如意,叩了兩下桌案,頓時殿中靜了。

“陛下既有恙,今日便散了吧。”

雍涼的臣子目光掃過他,最後皆落在楚王章繼身上。卻見章繼也拂袖起身,退去了殿外。

諸人不敢在宮中造次,便只得堵在楚王府。

“殿下為何無話?我們這忙前忙後數月的心血,徹底付之東流。”

“就是,本來陛下擇了皇夫,權力慢慢歸攏她手中,也可壓了世家的氣焰!”

“難不成陛下是為我等考慮,不舍我處子弟入了君榻,不得帶兵?”

“若是如此,殿下您去說,讓她莫憂,我皇煌武軍有的是領兵作戰的人才!”

……

章繼用完一盞茶,将杯盞放下,看着稍靜的屋內,“還有人說話嗎?”

諸官面面相觑,不再言語。

于是章繼便開口,“爾等該說話時多說些話,比如陛下要更改朝會頻率;不該說話時,就免開尊口,譬如眼下。”

兩側官員蹙眉望向堂上人,懇請解惑。

“吾等多少都是從屍山血海裏泡過來的,多起兩次早,赴個朝會無甚辛苦吧?”章繼問。

“這有什麽!行軍時吾等晝夜不睡覺也是常事。”一人回。

章繼笑了笑,“但是世家門閥舒坦日子過慣了,就這麽丁點變化也不願意。當然了,不願意還有緣故就是抵着陛下。這等時候你們如何不說話了?不僅不願意,甚至有人還跳出來附和!”

後頭一句話指的是夷安精建三千衛一事。

“夷安長公主不是雍涼一派嗎,你們湊何熱鬧!”章繼目光冷下些,“可是覺得她一介雙九女郎,便得了九卿之一的高位,你們卻還在他之下,兒郎臉面就挂不住了。為了點臉面,腦子都沒了!”

“那、眼下如何是好?”半晌,堂下左首一人問道。

“還能如何是好?”章繼冷笑道,“晌午昭陽殿裏,爾等就無話可言了,還能作甚!先帝托夢的借口是荒唐,若她一人說出口,你們尚可争一争。眼下呢,局面明擺着,是陛下借世家之口訓誡爾等,她都無需同你們多言,甚至連面都不用出,世家便如蜂擁叮住你們,咬得你們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可是這……”另一個人尤自不甘,有些抱怨道,“殿下既然如此通透,何不早支會我等。這會沒得遭陛下嫌惡!”

“是啊,會不會殿下多心了。陛下才多大的年紀,怎會行制約之術!”

章繼這會深吸了口氣,也想去戍邊。

帶着這幫人一同守邊。

只需他們拼刀劍施力氣,不勞他們費腦子。

“為何不早支會爾等?和陛下不早早推拒立皇夫乃一個理。”章繼不怒反笑,“以為你們會适可而止,誰知你們變本加厲。眼下提醒甚好,你們可是深有體悟,直駭身心?”

“世家那處許是得意忘形一時沒有探究陛下手段。但是你們這會是敗兵,需反省總結。想想被調出京畿的梁王,想想被提上位的長公主,陛下連平衡都回了,何論制約!”

“好了,都閉嘴吧。”章繼見還有人要說話,索性自個說完了,“蘇相忠心着呢,比起爾等,他和陛下一條心多了。至于說得罪陛下,那也不至于,只是以後三思而行吧。”

至此,堂下諸官默默不語,待回神只覺背脊生寒。

少年女帝才将笄之年啊!

然雍涼一派這遭吃了個啞巴虧,世家門閥也沒能笑多久。

*

這日昭陽殿散後,蘇彥入椒房殿面聖。

阿燦自不會阻攔,只笑盈盈将人迎了去。

染恙哀思的女帝當真在卧榻上,只是沒有靜養,趴着在看一卷兵書。

竹簡攤開在榻,她兩手托腮,晃着一雙直起的小腿,口中還在咿咿呀呀哼曲子。一側矮幾上擺着方贻給她從長安鬧市買來的冰糖山楂和胡桃碎。

方贻用冰叉挑起一顆山楂奉給她,她便停下曲子,接來叉子入口,“再來一顆。”

渾圓飽滿的山楂,鼓鼓囊囊塞了一嘴,她卻咀嚼得很利索,遠遠看着像一只偷食的小倉鼠。

歡悅自在,無拘無束。

蘇彥禁了通報,将揚起的嘴角壓平,重新擺出一副肅正模樣,遞了個眼神給阿燦。

阿燦垂着頭,疾步上來禀告江見月。

江見月聞言噎了一下,一點沒有咽完的山楂碎嗆在喉嚨,咳嗽連連。

蘇彥蹙眉阖目,背過身去。

“陛下慢些,您瞧蘇相不曾看見!”阿燦看着不僅背過身,還退出殿外的人,不禁莞爾。

江見月就驚了那麽一瞬。

這日用的宮外頭不甚潔淨安全的食物,被罵兩句也是應該的。

但這會師父來,定是聞她染恙來看t望她的。

思及此處,她便又開心了。

只對方贻挑眉道,“剩下的都給你,放心,就說是朕逼你買的,師父不會罰你。”

“陛……”方贻還想說些什麽,眼前人已經下榻轉去一旁理衣梳妝。

出來得很快,不過是穿了身外袍,套了雙鳳頭鞋,将一頭長發挽成個垂雲髻。眉未描,唇未點,頭上連支珠花也未簪。

就一頭青絲如雲堆,芙蓉一朵出清泉。

蘇彥望過來,本想道一句“素面朝天不成樣子”,但莫名覺得家常又親昵,何論小姑娘一句“蘇相不必多禮”,他将欲起身的動作松下,随她話應了句“多謝陛下”。

“師父不生氣了?”本來确實沒氣了,但小姑娘挑着話道,“朕不該放縱自己,不忌口腹之欲。但朕讓人驗過菜品,方入的口。您也不必罰方贻。”

蘇彥這回有些微愠怒,他氣惱的不是這處,只道,“卧榻看書,邊進膳邊閱文,都是無禮之事。君者需坐卧皆儀。何況你今日這般,乃驕兵自得,不可久矣。”

至于用外頭的點心——

蘇彥心道,那兩碟點心原是我買的,都給你驗過毒了。不怕你吃傷,就怕貪食。

“朕謹記。”女帝恭謹受訓。

只是聞“驕兵自得,不可久矣”八字,心中嘀咕,她當然不想讓世家就這般得意,那不是一時也沒太好的辦法嗎。只得容他們氣焰高漲一回。

然這日到底舒心,眉眼都是揚起的歡愉。

蘇彥看在眼裏,也為她高興。

昭陽殿中那一出,超乎他的意料,轉念一想,為君者便該如此。

“師父,皎皎無恙,您不必挂心。”小姑娘湊身低語,一雙杏眸如水。

“坐好!”蘇彥嗔她。

“又無外人。”江見月哼了聲,對着一旁烹茶的方贻眨眼睛。

男童恭順低頭,如今他亦在蘇彥門下學習。只是抱素樓中原本的講經人會輪值入宮給江見月授課,只有他一直守在那處,倒也将裏頭的書看了個盡興。

他沉默少言,卻又勤奮聰穎,尤似第二個江見月,樓中諸人都很喜歡他。其父方桐被江見月擡成和齊若明一樣的八百秩太醫令,随侍左右,在外又得蘇彥照拂,如今方家的日子俨然好過許多。

“既無外人,那臣便多言兩句。”蘇彥笑道,“陛下今日取消立皇夫之舉,臣自然明白您的意思。只是那樣多兒郎,便沒有陛下喜歡的?”

“如若有,陛下亦可趁勢擇下。沒必要如此委屈自己!”蘇彥雖知擇皇夫重在利益,然方寸規矩之內,他還是希望她能得一點真心,真實的情愛。

“沒有!”不想江見月頭搖得幹脆。

“那陛下到底喜歡何樣的?”蘇彥接過方贻奉來的茶水,笑道,“眼下的畫卷比八月裏可又添了數位,一個都不曾看上?”

方贻侍奉在蘇彥下首,同他一道等女帝話語。

想到底何方君子,能入她眼眸。

卻見她雙目視水,遠黛輕挑,将一盞茶水飲下擱盞,眼神凝在未知的遠方,“朕喜歡師父這般的。”

她轉過身來看蘇彥,眉目俱歡,“師父,皎皎喜歡您這樣的!”

“為師這般?” 周遭靜了一瞬,蘇彥亦愣在一處,半晌回神道,“臣記下了,定給……”

話落一半,黃門來禀,蘇校尉在外求見。

蘇校尉,乃蘇彥侄子,蘇瑜。

——————————

蘇瑜自守孝歸來,一直任職于光祿勳麾下,擔任四百石校尉,鮮少入後廷。

今日原是昭陽殿散場後,蘇彥着人傳話,讓他送一物過來的。

便是如今江見月身前案上放着的一尊雕镂四神溫酒器。

蘇彥跽坐對案,注酒進銀瓶,撥碳入溫爐,遂将灌滿七分酒的銀瓶小心置于爐上清水中。

“師父何意,這是為朕慶祝,自帶酒水來此小酌?”

“遠些!仔細爐火。”蘇彥微微擡手當過她,一手慢慢轉着銀瓶,讓其受熱均勻。

哪有什麽爐火,這雕镂四神溫酒爐設計精湛巧妙,分成爐身、爐下和爐底三部分。其中爐下四足為侏儒,反手共擡爐底,觀賞性極強。加上上頭極精致繁複的銅雕圖案,乃蘇彥私庫收藏的珍寶。

江見月于書中讀過,此物最妙的在于爐底的火箅子,能控制炭火的大小,以此調整溫酒的時辰。

便如此刻,她甫一湊近,蘇彥便扣着開關,掩住了明火。

此物,價值連城。

“蘇相,你私庫寶貝不少。”江見月目光還在爐子上流連,“這能賣個百金嗎?”

大抵是為着夷安在她面前常日哭窮要銀子,這會看到個稀罕物,腦中就炸起一片靈光。

一旁送爐子來的蘇瑜正飲着茶水,聞言差點嗆倒。

莫說百金,光憑那可控火焰大小、定時辰的法門,便能值千金。更不論上頭絕跡的雕镂刻功,更是将價值往上翻倍了去。

江見月瞧了眼蘇瑜,自其父蘇斐去世,他便仿若在一夜間成長。原本愛笑愛說的性子,變得緘默不少。

原因無二,其母溫似詠對他管教及嚴,要他繼承父親遺願,領蘇家軍橫刀立馬守僵土,保社稷。

聞在洛州守孝三年,無論春秋寒暑,還是風雨陰晴,在溫似詠要求下,他都堅持每日冷浴浸身,以練身骨。直到明光三年的一回風寒入體,大病一場,蘇彥趕去幫忙救治,同溫氏差點翻臉,方少了些這般嚴苛的練習。

但蘇瑜依舊刻苦,學得文韬武略,讓母欣慰。

蘇瑜端正了姿态,重新飲茶。他能感受到上頭投來的一抹目光,但卻不能回應。

一來歲月翻覆間,她已是萬人之上的君王。二來,他是沒有資格被擇立為皇夫的。

洛州三年,他一直讓母親滿意而安心,不曾有過大錯。唯二的兩次耽誤學業時辰,是得了消息去求書。

一次是《洛州風物雜記》,借新年禮的理由贈給了她。

一次是可以強身健體的劍法,借叔父之手送給了她。

“陛下不識此物?”蘇彥見小姑娘乖順避開,正擡眸問話間,見得少女目光落在旁處。

循過去,正是蘇瑜處。

蘇彥頓了片刻,似茅塞頓開。

怪不得那樣多畫像都沒挑上!

“丞相大人,您之所用可是尤勝禦用之物。”江見月挑眉,“朕都沒有這般精貴的東西。”

“臣之所有,皆是陛下的。”蘇彥回神笑了笑,調轉火候,雙手同時握上了銀瓶邊緣,細細旋轉着。

想了想又道,“臣不過一凡人爾,早些年高門間那些雅趣,多少也占了一二。”

“雅趣——” 江見月點點頭,只挑眉道,“師父富可敵國。”

蘇彥握瓶的手一頓,推向她處,“送陛下了,還望陛下莫辜負。”

江見月眉宇颦蹙,卻聞他道,“今日臣授課畢,先告退了。”

“授課?”少女一時沒有轉圜,只看着被推到近身處的溫酒器,有些莫名,好端端的如何又送這麽個東西?

*

翌日十月十五有朝會,江見月既道了染恙,便也沒有出現。中貴人也無旁的交代,待諸臣論完一些緊要政務,遂散朝各自回府衙。

十六過去,十七依舊無聲。

蘇彥等了兩日,心從最初的期待慢慢平靜下來,他那話過于含蓄,小姑娘未必能這般快琢磨出來。尋個時間再提點一二無妨。

這思慮間,蘇瑜入了丞相府。

“得叔父請邀,原該及時到訪。然府衙事多,今日才得休沐,還望叔父見諒。”少年在席邊拱手致歉。

“你比我還忙!”蘇彥招手示意他入座。

一句話擯棄了客套,又回家常模樣。

“實乃三千衛精建,這月重挑兵甲。前日陳六郎居然報名了,其父惱得不行,尋了我勸導。”蘇瑜有些報赧,“……但我勸不來。”

三千衛精建,蘇彥略知一二。也從江見月處看了擇選要求和所供待遇,說白了類似暗子營。只不過十中之七從禁衛軍挑選,十中之三由夷安自主從外頭擇選,或文或武,或色或藝,都是一方翹楚。後會重新訓練,苦不堪言。

然最大的特點是待遇:初時官職低而俸祿高,立功險而提拔快。

這俨然是在被世家門閥基本壟斷入官仕途的境況中,給底下階層劈開的一條通道。

是故同樣的,對于陳珈這樣的世家子,根本不需要。

何論他如今才加冠,便已是六百秩武官,來日前途無量。

如此放棄原本官職跑去一個外人看來都未必能成行的府衙,難怪雙親要急瘋。

“你們一貫交好,縱是勸不來,總也曉得緣故,可試試從緣故處入手!”蘇彥笑道。

他不在意陳珈能不能入選,但不願意因一個世家子而打亂夷安長公主的實行,給禦座上的女帝多生枝節。

“就是知曉緣故,我才勸不來!”

“嗯?”

蘇瑜深吸了口氣,“陳六郎心慕夷安長公主。”

蘇彥持杯盞的手微頓。

一時不知該感慨少年郎風流意氣,還是陳六郎情深一片。

然論起“情”之t一字,蘇彥遂入了這日的正題。

他也沒有拐彎,直白道,“子檀,你可想入皇夫位?”

雖然皇夫要備選,但若蘇瑜願意,便也是十拿九穩。

一來由他做主,旁人争不過。

二來小姑娘喜歡他,剛剛好。

三來兩人青梅竹馬的情意,知根知底,不必為着皇權,夫妻間各自防範。

【朕喜歡師父這般的。】

【師父,皎皎喜歡您這樣的!】

蘇彥回想不久前,少女說的話,心中輕嘆,到底是自個疏忽了,這麽多年沒想到這茬。那廂又是個沒娘的,這些情愛姻緣的事一個小姑娘确實不好直徑宣之于口。難為她七拐八拐才說了出來。

還是這般含蓄的話語!

“你不必考慮太多。若是覺得上了皇夫位,只能參與內政,不得領兵,也無妨。蘇氏尚有叔父,他日你掌內政輔弼君主,叔父在外領兵即可!”蘇彥見少年半晌沉默,只體貼排除他的憂慮。

卻見他終究搖了頭,“子檀先前努力都是為了入行伍,內政上再怎麽努力也不如叔父如魚得水。姻緣一事,阿母已同我談過一回,我如今才十七,不是很急,她會為我慢慢挑選更合适的,讓我眼下不要多作考慮。”

女帝擇皇夫四個月,他求過一次母親,但是被否決了。

論起溫似詠,蘇彥便想起故去的兄長,多來愧疚。既然人高堂尚在,他最多襄助之,沒有做主的道理。遂不再多談這個問題,只道,“凡遇事有難,盡管來尋叔父。叔父能力之內,總是緊着你的。”

少年拱手致謝。

*

私事處理完,蘇彥的神思便又回到政務上,距離昭陽殿取消立皇夫一事,如今已經過去四五日,待十月廿朝會,便是兩次朝會過去。

若女帝處還無反應,且需催一把。

有些事需趁熱打鐵。

然,少年帝王到底沒有讓他失望。

廿日早朝,女帝擺駕而來,宣布了一件事,将逢五朝會改為隔日朝會,逢單而行。

即明日廿一,依舊早朝。

之後便是廿三,廿五,依次下去。

世家門閥才勝了一局,焉能如此由少主任意頒布诏令。

故而,逢單隔日朝會進行了一個多月後,朝堂上陸續有官員以各種緣由告假,少則十天半月,多則兩三月。告假之時,各掌公務都與副吏下屬進行了細致交接,态度不可謂不負責。告假緣由或因病或歸鄉探親,不可謂不真誠。無不放假之理由,蘇彥一一閱過,江見月一一準奏。

只是告假的這些臣子中,十中八、九都是世家大族的子弟,官職沒有多高,基本都是不足三百秩,卻皆是實幹的位置,加之告假人數稍多,朝會之上便難以展開,各府衙辦事效率便有所下降。

這一日,朝會散後,趙謹沒有如同往常般前往廷尉府辦公,而是去了一趟靖北侯府,拜見他的叔父趙勵。

靖北侯府內,趙謹開門見山,卻不免誠摯道,“如今趙家軍戍守東齊邊境,好不容易得了新帝的信賴。叔父何必要這般舉措,铤而走險呢?”

趙勵笑望自己的侄兒,沒有說話,只将剛烹好的茶推了過去。

“叔父!”趙謹沒有心思飲茶,繼續道,“隔日朝會對我們并無損益,如今告假的那些官員,稍一查訪,便可知七成是您門下之人,皆與趙氏有着牽連。雖說是女帝舉措,但蘇相明顯是支持的,你到底為何要這般與丞相對着幹呢?”

“你都說了是陛下之意了。”趙勵頓了頓,未再多言,只道,“你且寬心,叔父有數。你該如何同蘇相處之,便還是如何相處,旁的皆與你不相幹。”

“叔父——”

見侄子不依不饒,趙勵多說了句,“陛下此舉自是對吾等無甚損益,但總沒有平白讓人多幹活的道理。如此,是她為君者考慮不周。”

“再者,但凡舉措,總有阻礙,豈能容她這般輕易了去。”

趙謹想起自己前頭勸告,棄了“趙”姓,以示忠心。然身為族長的趙勵亦不曾答應。今日又豈是自己一言能勸開的。思至此處,不由嘆了口氣。

趙勵垂眼細細撇了茶蓋,拂開茶面浮起的葉芽,品着茶水。然心中不免思緒萬千。

女帝登基近一年,雖大半時辰都靜養于後宮,前朝所涉不多。于天下人眼中,仿若只是一個傀儡象征,掌權的是當朝丞相,士族首領。

然,其之心絕非如此。

先是靜養半年年不問朝政,後上朝提案試探,如今已經開始直接下令實行措施。這看似柔和的連環舉措,遠比雷厲風行更讓人驚懼。

任誰,都不能小看一個少年君主的隐忍。

若不是自己身後貴人指點,只怕是要折在這十四歲的少年帝王手中了。

趙勵既驚且嘆。

是故,他怎能不提前施與防範。

趁如今帝王羽翼未豐,且讓她知曉,世家并非這般好動,朝政亦不可事事如她。便是更改朝會此等小事,亦不容她一言而定,即便定,亦讓她知曉需要代價。

世家綿延縱橫數百年,不是她一屆寒門登位者,可以輕易揉捏的。

何況,還是個女子。

一盞茶盡,趙勵起身告辭,只忍不住多提了一句,女帝由丞相教導,需防聰明反被聰明誤。

然趙勵容色篤定,只笑而不語。即便他謀算不敵,且身後尚有貴人點撥。

倒是臨趙謹踏出門庭之際,忽的喚住了他,“你與蘇相少年同窗,私交甚好,看着他可有娶妻婚配的意思?”

聞此語,趙謹轉身望着叔父。

“你堂妹阿楚,今歲已十八,正值妙齡,我處門第也不算高攀了相府。”

趙勵清楚,與女帝的對抗,只能一時施壓建威,不宜長久。唯有鞏固勢力,方是上策。

桓氏得了蘇家長女為正妻,溫氏嫁嫡女入蘇家,陳氏同蘇氏乃連襟之系,皆為姻親。唯他趙氏獨立之外,若也能聯姻,便也無需這般殚精竭慮。

“此乃蘇相私事,這些年他忙又朝政,倒也未曾聽他提起過。”

“那是缺了人操持!”趙勵笑笑道,“旁的事你撇開,叔父都由着你,只這一樁,你得幫襯着!”

趙謹微嘆,拱手告辭。

——————————————

轉眼已是十二月末,一年收尾。

隔日朝會如期舉行着。

而先前告假的官員自也如期歸來,只是待這廂複職幾個,那廂必定會換幾人來告假,朝會上總也湊不齊全數官員。

江見月也不惱,索性給告假的官員數倍的假期,空出的位置則擇了數位寒門學子、雍涼官員前去歷練。左右那些個職位,亦不是缺了誰便就要停轉的。

再論前頭雍涼一派将将被女帝當頭一棒敲得心中顫顫,如今少女送來甜棗,遂趕緊捧之用之。

如此,那些受上峰之令借口告假的人,亦開始惶恐,不敢再随意告假。畢竟相比頂尖的門閥豪族,他們亦不過蝼蟻。若是官位當正被替代,簡直有苦難言。

是故眼下,朝堂上人員又開始齊整起來。

趙勵同陳章等人眼風掃過,不免嘆氣。然真正然他們倒抽涼氣的是這日朝會上發生的事。

因至年尾,待山呼萬歲畢,女帝恩賜新年賀禮,按例發放如意袋。群臣依禮拆袋,将裏頭的金銀馃子捧于掌心,俯首再度謝恩。

只是排于後方的十數官員,待看清袋中倒出之物,兩手顫顫間如捧熱湯,跪拜半晌不敢起身。心中感恩而惶恐,喃喃叩謝天恩。

大朝會共有官員一百六十人,其中入殿者六十人,四十人為四百秩極以上京官。另有監察禦史十人,都察院院判十人。此兩處人員皆為二百秩,品級低卻權限廣。前者于中央監察百官、整肅朝儀,後者處地方巡視郡縣,糾正刑獄。

兩者出身皆屬清流,世代傳承,不慕名利,不貪私財,如此為天子信而任之,是百官中一個特殊的存在。

然,于江見月而言,相比要她信任世代傳承的信念,她更信人心皆有欲。

這世間,唯有變才是永恒不變的真理。

否則,先郢王朝,哪來的禦史臺之亂。

前朝帝王,滿心信任監察禦史,任其命卻不施恩德,禦史捧着可憐的俸祿,自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然若不是一人者,則需上侍雙親,下育子女,中間又有妻族往來,縱使一人能保持清廉貧苦,高風亮節,又如何經的起耳畔周身親者長年為柴米叨神!

故而當年便有高位貪吏利誘禦史家人,後有禦史持劍自刎以謝君恩,亦有人徹底淪落,欺上瞞下,從而腐壞朝綱根基。

先郢的根子,有部分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腐壞的。

其實,原也不必翻史書,方桐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一分錢,壓倒英雄漢。

而如今連聲跪謝,卻又不甚明了的十數人,便是監察禦史和院判。江見月賜給他們的,不是金銀馃子,而是飛錢。

按上頭所示意,是等同三年俸祿的飛錢。

“朕改隔t日朝會,增諸卿勞務,辦公時辰倍長。弼馬官尚懂催馬奔而添馬糧之理。朕雖年少,但如此淺理亦是知曉。故從今歲起,參朝百官俸祿皆長二成。地方官員二百秩品及其以上者,增一成。其中禦史臺和都察院,六百品長官年終獲三倍俸祿飛錢,副職為二倍,其餘為一倍。飛錢蓋大司農印,凡大魏國中公私櫃坊皆可兌換。”

此話落下,士族高門的官員自也無甚感覺,二成俸祿于他們不算什麽。但是低位者,自是天大的好消息。然百官前列,有一人卻是滿目愁容,乃大司農李安。

此刻只覺荒唐之極。且不亂禦史臺和都察院,人員不算太多。但從中央到地方,官員數量之廣當以千數,讓他這個大司農從哪裏去專門弄出這麽一筆銀子?

他執芴直言,抛出心中所慮。話到最後,更是着重點明,如今國庫并不豐盈,大半銀錢都投于東齊和南燕兩境的軍事上。

前頭連光祿勳精建三千衛都挪不出銀子,何論這廂數倍的銀兩!

江見月颔首,仿若等他這話已許久,待他話畢,亦道,“大司農所言甚是。故朕數日前重理皇親宗氏,不過數十人爾,少府處可将皇室開支縮減至半,用以增俸之上。”

殿下百官有一刻震驚,對禦座上的女帝生出些許崇敬之心。如此少齡,竟不貪奢華,勤儉自持,以身作則。

只是這樣的舉措,落在部分人耳中,只覺心有餘悸,背生冷汗。譬如趙勵,陳章等身為世家的高位官員。他們從前郢王朝到如今江氏魏國,宦海沉浮間,政治敏感已是警覺許多。

果然,還未容他們再多想,沉默至今的丞相蘇彥接過話頭,轉過身來道,“陛下身先士卒,縮衣減糧以惠諸臣,臣等不甚感激。臣仰陛下厚愛,領百官之首;又承各族不棄,兼統士族,故亦願追随陛下,集族中所有,奉黃金萬斤,白銀五千斤,聊作綿薄之力,以作提奉之用。”

話音落下,江見月擡眸望向他,彼此眼中皆是笑意。

她一雙嫩白素手,甚至從廣袖中探出一點,修長纖細的十指間竟把玩着一個銅雕手柄。

四神溫酒器上可拆卸的手柄。

蘇彥自是看見了,不由微微蹙眉,嗔怒了她一眼。

江見月挑眉,換得他贊許又寵溺的眸光。

【臣之所有,皆是陛下的。】

【臣不過一凡人爾,早些年高門間那些雅趣,多少也占了一二。】

十月中旬那日的授課,江見月在三日後了悟。

她不覺得蘇彥是随意贈物于她,且她有舊疾,不易飲酒,此物于她并沒有多少用處。

她便琢磨了一番,未幾回過味來。

因為方贻後來與她說,那日是丞相帶他一道來的。

方贻雖也偶爾進宮,但都是江見月傳召或是自己請旨入內,那還是頭一回于蘇彥同來。

原是他在提醒她,隔日朝會并未被群臣接受,要其接受,可從底層入手。然收攏底層官員人心,最直接的便是提奉加職。

只是提奉銀錢從何處而來,士族高門便是一道口子。他贈名貴酒器,寓意會領頭捐供。

早年間高門雅趣——

早年間,當是前郢趙氏分崩離析之初。

雅趣麽,大抵是世家十中七八皆有斂財搜刮膏脂之為。

而洛州蘇氏從其父蘇志欽開始,破除門第之見,大抵能算一股清流。然祖上積財甚多,蘇彥所謂的占之一二,便是此意。而他母族,更是前郢皇室,財富之多,自是無可比拟。

今日,由他重歸國中,固她皇權,用以百姓。

江見月眼中霧氣漸重,心中更是暖流湧動。

她的師父,執她手掌,掩她在身後的男子,不僅心懷大義,更是心細如發。他沒有将她圈于後宮溫室,代她做完諸事。而是一點點引導,一點點啓發,提她心智,增她,養她羽翼。

而眼下,得他領頭。

趙謹便随之附和,願意初資捐供。

夷安亦附和。

夷安一附和,陳珈也出列附議。

趙謹和陳珈二人一言語,趙勵和陳章就被架起,亦硬着頭皮附議捐供。

越來越多的宗親與世家官員附議……

然女帝已言“少府處可将皇室宗親開支縮減至半,用以增俸之上”,是故如今雍涼高官原也無需他們在捐供太多。反而世家處,因蘇彥開口便是黃金萬斤,他們在不濟也不會輸蘇氏太少,眼下個個敢怒不敢言。

這一局,在十月女帝取消立皇夫之後,門閥可謂慘敗。

尤其趙勵,回想侄子的話,當真聰明反被聰明誤。

少年君主胸中乾坤,皆是帝王術。

江見月坐在禦座上,看着諸人跪安,青年丞相與她同為南面受禮,在她身前丈地出的背影。以往都是她入他懷中,被他護佑,掩于身後。這一刻,她卻想将他抱入自己懷裏,替他擋住殿中權貴高門隐隐投向他的、如刀似劍的痛恨目光。

這樣的心緒作祟,在這一日裏糾纏得她格外強烈。

散朝時,天空陰霾落起小雪,她讓阿燦追上正走到宮門口的人,送給他一把傘。

午後時分,她讓陸青去了一趟丞相府,送他一盞烏雞湯。

入夜後,她輾轉反側不得入眠,遂捧來那盞四神溫酒器把玩。不知不覺飲了半壺酒,滿臉紅熱,額頭滾燙,胃中隐隐作痛。

阿燦發現後急着傳太醫。

她腦子也不甚活泛,眼前幻出重影,似看見了蘇彥,又變回阿燦,便拉着她袖角低低喚“師父”

“朕、我想師父……”

“朕病了,讓蘇相來侍疾。”也不知是醉了,還是暈了,合眼前她竟吐出這麽一句完整的話。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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