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VIP] 晉江首發
第33章 [VIP] 晉江首發
南陽侯桓起, 亦是九卿之一,任內史,與京兆尹分掌京師。內史屬文官, 除去南陽侯府的府兵,并無兵甲可用。
半夜接到胞妹傳信時,他正在距離杜陵邑三十裏外的城郊分府衙當值,将将整理完卷宗上榻準備歇息。
時值年關, 京師安全尤為重要。
世人眼中, 桓氏這一代的家主亦是世傑的翹楚。桓起對公事恪盡職守,從前朝元豐五年入仕至今十五個年頭, 幾乎從未有過差錯。明光年間, 頗受江懷懋信任。故而在上林秋狝之時, 他亦是六位負責安保的首領之一。
他在一盞昏黃的豆油燈前看完胞妹手書,然後将信件喂給油燈。
一瞬間, 火苗高漲, 映出一副寬額闊面,松竹朗舉的書生态。身後紅顏貼心為他披上衣裳,伏在他肩頭。
“可是催郎君去接夫人的?”姑娘問。
男人捏了捏搭在胸前的一只柔荑, 笑笑, 轉身擁佳人入眠。
一夜無眠。
翌日, 天未亮,桓起奔赴杜陵邑,并不是來接他發妻的。
而是來與之和離。
也不知他何時備好的和離書,紙張看着有些陳舊,筆跡早已風幹許久。
于是, 蘇恪又鬧了一場。
倒不是不肯和離,只是覺得沒有面子。就算是和離, 也該是她下和離書通知對方。眼下這般,實在窩囊。
好稱“小茂陵”的蘇家長女,半輩子沒受過這樣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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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砸了一通器物,散了半身勁,哼聲提出要女兒。
桓起沒意見,皆依她。
細想,成婚這些年,她要什麽,要幹什麽,桓起沒有說過一個“不”字。
簽好字,桓起向她作揖告辭。
桓越看她一眼,出去送兄長。
兄妹二人一路至山腰,話語簌簌,經風即散。
最後兩人回轉身去,目光從蘇恪的廂房落到蘇彥處。
那處,女帝亦在。
桓越莞爾一笑,去撫慰她已經和離的長嫂,桓起下山去。
蘇恪和離這出結束的時候,将将平旦。
蘇彥還未醒來。
他昨日因泡冰水散藥有些着涼,後半夜發起高燒用了盞藥,眼下睡得有些沉。反倒是江見月早早醒了,過來看他。
雖他睡前嚴令任何人無報不許入他房內。但面對江見月,李肅不敢攔,只得從命将人撤得遠遠的,然後打起十二分精神看護。
許是藥效發揮了作用,蘇彥滿頭細汗,呼吸有些粗重。江見月坐在榻邊,絞幹帕子給他拭汗。
這人長得好看,江見月自小便知道。
擲果盈車。
是長安城無數女郎的春閨夢裏人。
尤記他将她撿回去的第一年,她的身子稍稍好些,乞巧節那日為給她解悶,帶她出去玩。
出門時他帶了個面具。
她拉着他袖角,怯生生道,“師父何故戴面具?”
他搖着扇子,“為了安全。”
她沒有明白,仰頭盯着他看。
他誤會她也想要一個,于是在朱雀長街的一家攤販前給她挑了t一個也戴上。
小姑娘看着周遭的人,男男女女,都帶着面具。
然後相互掀開面具,四目相視見彼此微笑。
男兒溫柔,女孩嬌羞。
也有些并不掀開,只隔着面具相互對望。
然後姑娘垂首,從袖中掏出一截彩綢,男子接過,遂兩人并肩而行。
她不懂其中意思,話又少。多來有疑惑都是自己從書中找尋,尋不到便罷了。只在實在尋不到又好奇氏才會開口問蘇彥。
這回自然也沒吭聲。
然偏蘇彥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她說話,“這些都是乞巧節的習俗。唔,皎皎大些也能這般。”
她拉着他袖角,跟在他身邊,逛完一條長街。
他買了一個孔雀泥偶送她,“總也不說話,不知道還以為和孔雀一樣傲。”
又買一個鳳凰糖人給她,“願皎皎如鳳凰,橫絕九天。”
再買一串糖葫蘆,“別藏着風幹了再吃,這得趁新鮮。”
小姑娘揣了滿懷,自然高興,然心中更多還是疑惑。
她已經知道蘇彥為何帶着面具了,當是乞讨節的緣故。
但蘇彥為何說是為了安全?又為何不去掀旁人的面具?師父這樣好,怎就沒人送他彩綢?這不是習俗嗎?
她滿腹疑慮,臨了上馬車,蘇彥正将她抱上車,她也沒急着進去,只坐在車廂口,對着蘇彥道,“師父,您掀一掀我的面具吧。”
被她攔在車下的少年,手中折扇微頓,搖首,“不能掀。”
“沒關系的。”她低聲道,“旁的兒郎都有人被他們掀開,就師父沒有,皎皎不想師父沒有。師父掀皎皎的吧。”
他默了片刻,似是輕笑了一聲,伸手掀開來。
少女笑意明媚,擡手也掀他的。
“別——”
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聞一陣喧鬧聲。
這日長街盛事還未散,自第一個人發出驚呼後,聲響便陸續而來,更有膽大者跑來将彩綢塞給蘇彥。
亦有人奔來往車中投入花環,果子,糕點。有從車窗投入的,有從小姑娘身邊未堵住的車門直擲的。
左右大家都帶着面具,又是風俗如此,無甚害羞。
就是苦了在車上的江見月,被果子砸中數回,彩綢推了一地,無處落腳。
師徒二人坐在車內,相顧無言。
那日,蘇彥教她一個新詞,“擲果盈車”。
小姑娘嘀咕了一句,“溫飽思淫|欲,就是吃的太飽了。”
少年一把折扇僵在手中,摸了摸自己鼻尖,“皎皎說得對。”
劍眉深眉,鼻梁高挺,薄唇有珠。
江見月這會看着眼前人,想起另一句話,情人眼裏出西施。以前,覺的這人好看,這會覺得無人能及。
手中拭汗的巾怕緩緩下移,到他下颌。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唇珠上。
上唇唇紅的中央微微向前及向下突出,呈水珠狀,生動又立體。
于是,忍不住點上去摸了摸。
榻上人眉宇微蹙,吓得小姑娘将手縮回來。
卻聞喃喃在喚“水”。
江見月松下一口氣,到來一盞水喂他。
喝完,問,還要嗎?
他也沒睜開眼,搖了搖頭,又睡過去。
蘇彥這一覺,睡得有些久,醒來時已近巳時。
他發了一身汗,又睡足了時辰,精神好了許多。只是睜眼便見不遠處爐子旁坐着托腮搖扇的少女,正在溫一盞藥。
“師父醒啦?”
“陛下如何在這?”
兩個聲音同時想起。
不同的是少女話語歡愉,青年蹙眉而出。
“師父病了,皎皎來照顧您。”
相比蘇彥因身子不适睡得昏沉,江見月這夜可以說基本不曾入眠。
她輾轉反側,在想一個理由。
原也是脫口而出的,但是昨晚她沒說,便是想着如何更好得說出來。
這會,她起身拿了件大氅給蘇彥披上。
蘇彥神思回轉,昨夜事宜傾數而來,這會只披衣起身,欲要傳來李肅問話。
“我去吧,外頭天寒地凍。”
“不可,陛下少露行跡。”蘇彥這會見少年女帝,心中仍生惱意,惱她無故來此,根本不知外頭風險。
且不論風險,光是如此天氣,她那副身子也經不起。
江見月最識他臉色,看他這般心中泛起一層酸澀。然一想因何而來,心中便又歡喜了。
她坐回爐子旁,試着那盞湯藥的溫度。
未幾,蘇彥和李肅一道返回這處屋內。
二人自不避她什麽。
而李肅的回話,基本如蘇彥所料,杜陵邑中的世家大族子弟正在逐一辭行離去,預計午時那會便都下山而去了。
唯一的意外是桓起來而又返。
李肅道,“聞夫人發了好大的脾氣,桓內史是一個人走的。”
蘇彥知曉二人情況,一時未想太多。只叮囑李肅帶人繼續清掃路途,然後飛鴿傳書召更多的暗衛伏在金仲山一帶。
李肅雖領命,卻還是回禀道,“眼下風雪阻路,暗衛都在大本營,距此二百餘裏,怕是雪鹄飛不到。”
蘇彥扣着桌案,“讓傳令兵也走一趟,能來多少是多少。”
李肅應聲退去。
“朕帶了三千衛的,師父不必憂心。宮中有阿姊替我,絕不會讓言官抓到錯處。”江見月将藥篦入碗盞,端來給蘇彥,“再說朕悄悄地來,一會悄悄地走,眼下天氣比來時好多了,估摸快些的話,傍晚時分便至長安城中了。”
蘇彥本為她這般而來心生惱意,眼下聞她即刻就走,更是不可思議,“陛下,臣還未問您,如此風雪天,您來去匆匆,到底所謂何事?”
江見月跽坐在案,輕輕吹着他的藥,舀起一勺試了試,還是燙的,便繼續攪拌着,“這處不在宮中,且只有你我二人,師父能棄了這些君君臣臣的嗎?”
蘇彥瞧她舉止,目光從她面龐滑到藥盞,覺得她仿佛于素日不太一樣,遂溫聲道,“告訴師父,是不是宮中出了事?可是朝臣又難為你了?師父有收到消息的,臣工們自師父走後,也陸續告假。”
他頓了頓道,“這廂舉措,暗裏意味他們為師父是從,實乃在挑弄我們的關系。你莫怕,誰也離間不了你我。師父總是同你站一處的。”
眼見面前的姑娘愈發深看他,烏黑的杏眸氤氲起霧氣,眼眶一圈圈發紅。
蘇彥便知當真受了委屈
“足腕還疼嗎?”他看着她手背擦傷,還有面龐劃痕,哄慰道,“手上和臉上的傷都不要緊,昨夜給你塗的藥,都是祛疤消痕的良藥,一點疤痕都不會落下的。”
“疼的。”少女生出左腳,“一走路就疼,師父揉一揉。”
她眼中霧氣迷蒙,淚光盈盈,尤似年幼怯怯向他讨要一卷書,一支筆,讓他無法拒絕。
蘇彥笑了笑,帶她坐去卧榻,彎腰脫了她的鞋,正要脫襪想了想終是沒脫,只隔襪按揉她足腕,“朝臣的事,不必放心上。只是以後斷不可如此了,你要是有個萬一……”
蘇彥感受着她依舊微腫的腳踝,心中不忍,“師父本就決定明後兩日趕回的的。後日除夕,總是要陪着你的。”
“對,師父說過,年年歲歲,都不會再留我一人守歲。師父還說,與我同行,絕不中途叛道。”江見月看着男人寬闊的背脊,豎冠的青絲,兩者間露在外頭的一截脖頸,還有跌在脖頸和肩背上的一根烏發,話語朗朗。
聞男人“嗯”了聲,于是她潮濕的笑意便愈發明朗。
她伸手一點點靠近,再靠近,然後捏起那根青絲在眼前細看,輕嗅,低低道,“師父,我來此不是因為公事,非因朝臣欺辱難過而來。”
譬如方才他認為她的赤目眼淚是受了委屈。
原也不是。
乃是感動于他時時護她,說誰也離間不了他們的關系。
“那是為甚? ”蘇彥按揉完昆侖穴和太沖穴,拿了軟枕墊在她小腿下,然後退身按揉她足底的湧泉穴。
明光二年她骨裂之後,他從方桐處學得的按摩手法,給她按過多次,已經很娴熟。
那會她還是個無權無勢的公主,卷入兩個弟弟的奪嫡之争中,又不為君父愛重,受了許多委屈。
他知曉她渴望親情與呵護,總想着多給她一些。
他小心翼翼捧她在手心,如捧一個易碎的瓷娃娃。
他按得認真,也沒擡頭。
只心中感慨,如今她在萬人之巅,或許來日一切盡有,卻也孤寂。這一刻,能滿足她一些便盡量滿足着。
蘇彥手中力道稍緩,想的有些多。
他想,這些手法技藝,無論日後何人為皇夫,他且一定要教會他們。還有她的習慣,愛好,忌諱,且讓他們都記周全了。
“我為一樁私事而來。”江見月依舊看他滿頭青絲,鬓若刀裁,想象來日與他結發白首。于是手中一根烏發混着自己的一根合成一股,正一圈圈繞在指間。
“私事?”
蘇彥這會終于擡眸看她一眼,卻又很快低下,繼續揉着。
“皎皎六歲那年的乞巧節,師父還記得嗎?”
“記得。你瞎掀我的面具,結果被人投擲了一車茶點果子。”蘇彥低頭笑道。
“我沒有胡亂掀,是師t父先掀的。”
“你那會不知何意,我哄你玩的。”
少女手中發絲已在指間繞過幾圈,越繞越緊,而足底全是他用心的力道,酥酥麻麻,“師父,我這樁私事,同那處有些關系。”
蘇彥擡了擡頭,似有些疑惑,垂首邊按邊聽。
“你不是總讓我想一想,我到底喜歡怎樣的人嗎?”
“我想了很久很多,終于想明白了。”
“我喜歡你。”
手中的發絲最後一圈繞完,她挺起背脊,同怔然擡眸的男人四目相對。
咫尺之間,依舊流動着她的話語。
“這便是,昨夜我不許你娶旁人的理由。”
少女收回腿,跪坐在榻湊近他,捧起他面龐與他額間相抵,“師父,我喜歡你,你便不能娶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