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死了三次的男人
死了三次的男人
窺天命者曾放言西涼少寨主馬超自離開故土後,要等到日暮之年才得以重歸故地。
先知講的是一個果,至于因,閉口不提。
西涼的老頭與諸葛都是能夠窺探天機的異人,一個資歷深厚,一個天賦異禀,但是關于馬超為什麽會落得這樣一個結局,二者誰也回答不上來。
也許只有走到那一步了,親身歷者才會知道緣由為何吧。
但是獲得答案的方式委實殘忍,親手點燃焰火送他一瞬的燦爛與永恒的凋零,眼看生命如花枯萎墜落荊棘叢林消逝化成泥。
雨滴落進男人漂亮的眼睛裏,讓豆大的淚珠變得更加熱切,好像還在悲傷地哭似的。
馬超跪在血水和成的爛泥裏,散落在地的冷晖槍濺滿泥濘,一如背井離鄉的那夜,無助地在這樣了無邊際的世界奔跑。
再沒有人将他救起,再也沒有人會送給他生命中第一口綻放在舌尖的甜。
原來不是回不到西涼,而是再也不敢擡頭去看一看滂沱大雨中的塔樓。
他許願一定要娶回家的新娘,孤單地躺在濕冷的地上,像一個沒有人要的舊娃娃。
怎麽會沒人要呢?愣在原地的馬超默默自語,擦掉流進眼裏的雨水手腳并用地爬到司馬懿身前,慘白的臉不知道是因為失血過多還是本來就如此美貌脆弱,喜歡睨人的眼睛睜的大大,竟露出幾分從沒見過的委屈出來。
好像在怨他沒有第一時間沖上來為自己擦幹淨臉上髒兮兮的泥巴和水。
“老師,怪我。”馬超把人抱進懷裏擋住傾斜的雨絲,笨拙地卷起外面浸了髒水的袖子,用尚且還算幹淨的白色綢布細細幫他揩去眼角淚珠,顫抖的肩頭連帶着手臂也不争氣地抽動起來,覆在眼睛上的掌心費了很大的功夫才有勇氣為他輕輕合上。
不會拒絕的身體任由他抱着,嘴角的血柱涓涓向外流淌,除了這道血,其他所有的都停下了。
呼吸、心跳,以及短短兩年偷得的歡喜。
Advertisement
遲鈍的大腦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自己到底失去了什麽,關于司馬懿的一切在此刻成為回憶封存,為他撥一撥頭發換得一記白眼這種事情已成奢求。
被迫面對這幅慘狀的馬超崩潰地大哭起來,他從來沒有這樣難看的哭過,就算是鐮刀紮進他的後背,尖刃穿透他的小腹,心愛的男人用靴子踩過他的手掌,他都沒有流過一滴眼淚。
因為他知道司馬懿還活着。
馬超不能接受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失去司馬懿,更不願接受造成這種局面的罪魁禍首便是他自己。
失去束縛的身體在他擡手抹眼淚時脫離懷抱不斷向外滑落,害得他只能邊哭邊去收緊力氣,将人死死地锢進懷裏,奪眶而出的眼淚因此狼狽地掉在男人安靜的臉上,沾在睫毛好像清晨露珠。
“老師……”兩張額頭緊緊貼在一起,吐出的熱氣卻無法暖熱男人冰冷的鼻尖,把人抱的再緊也沒有用了,無限靠近觸碰都換不來一個不耐的眼神。
親吻只剩下濃郁的血腥味在口腔彌漫,交叉的手臂用力到青筋暴起縱橫,恨不能将二人融為一體,再也感受不到心頭被生生剜去一半的痛楚。
不會死的,不會死的,再去用共生術救回來就好。
馬超自欺欺人地混亂想着,使了力氣把人從地上抱起來,瘦長無力的手臂順勢滑落,随着他的動作左右搖晃。
騰起的瞬間只覺得這具身體輕的要命,唯剩一副空殼披着破爛衣裳在這世間留存,自由的靈魂終于不受約束,飛往更高處的天空地界。
“我們去找喬绾,她一定能救你。”
“如果你覺得不自由,那我就再去求別的法子,問她能不能把我的命分一半送給你。”
“你說過,日暮之年回到西涼就證明我到那時候都死不了。所以對半分你也可以活好久。”
“只要你能醒來讓我去死也可以。 ”
“老師,求求你別丢下我……”
馬超不停的說着話,時而充滿希望時而悲傷絕望,悲傷的乞求無人垂憐,回應他的只有他自己踩在寂靜荒野之上孤單的腳步聲響。
其實連馬超自己都不知道,在這樣哀莫大于心死的時刻,到底依靠什麽邁動這雙麻木僵硬的腿,向着來時的路走去。
傾盆宣洩的雨水像是知道有人正在傷心難過,幸災樂禍地卷起狂風放聲歌唱。
……………………………………………………………………
蜀地主公盛情邀請喬绾他們再多住幾日,說是擔心喬绾的身體經不住舟車勞累,滋補湯藥一鍋一鍋地送過來。
喬绾合理懷疑這些用料齊全的補品裏有一大部分是為醒來便跑走不見的馬超悉心準備的。
這裏連綿細雨下個不停,她心有挂念,的确不願意動身出發。
孫策擔心她的身體,一切按照她的意願安排。
小喬不想跟自己親愛的夫君分別太久,帶走兩個丫頭先行一步。
喬绾當然知道不告而別的馬超去了哪裏,他醒來後沒有與自己道謝,必定早就知道了司馬懿身上的術法是誰解除。
她曾躲藏在牆邊看他牽走一匹寶馬,眉目冷寒,卻燃着不可熄滅的火。
他要去做什麽呢?是去尋仇索命,還是把人帶回來繼續耳鬓厮磨。
以喬绾多年對司馬懿的了解,被一個毛頭小子一而再再而三的騷擾招惹,定不會予他好果子吃。
兩人之間必傷一者。司馬懿受傷逃跑,如何能與康複如初的馬超相比。
會死嗎?她所痛恨的、滿口謊言的男人,他會死在同樣飽受欺瞞的學生手裏嗎?
夢中場景不斷閃現,端起瓷杯就能看到那灘血紅的水跡。
兩年前的喬绾也曾有過類似噩夢,夢到她的法杖刺入司馬懿黑色心髒,七竅流血的臉龐恐怖異常。
當時只推測是自己恨之深切,因為屢屢失手故而做得此夢。
可是沒過多久他便被馬超一槍捅穿喉嚨,迅速地咽下最後一口氣……
喬绾翻轉手掌,默默看着深深淺淺的紋路,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懊悔。
替他解除共生術的時候她存了私心,将自己的護身咒附在他的身上。
那道護身咒是她從小便有的,多少次遇到危險,身前總會出現一道圓圓的藍色光罩。
顏色與她的能量相似,鬥膽猜測是江郡送予自己的最後一點眷顧。
如今喬绾已有孫策的陪伴,他的手臂孔武有力,能夠托起她去往任何我想要去的地方,再也不需要依靠那道光罩去躲避世界的惡意。
所以在喬绾借口與他恩怨兩消的同時,把光罩當作那些年的利息送給了他。
她不知道護身咒的極限在哪裏,能不能扛過冷晖槍的沖擊。
客棧那晚光罩曾當在她的面前,想來是可以起到一點作用。
真是可笑,聲聲喊着要殺了他的喬绾,現在卻躲在房間暗自慶幸自己當時的自作多情。
如果司馬懿不把她教成這樣就好了,她便可以坦然恨他殺他,毫不猶豫。
窗外又在下雨,比前幾日還要猛烈。
諸葛軍師面色凝重地喊走了孫策,在喬绾聽不到的房間裏商議要事。
喬绾同這位一年四季都要玩扇子的軍師沒什麽頻繁交集,記憶最深的就是赤壁之戰後他把重傷的司馬懿救回自己那裏養着,在她召喚浪潮想要給男人致命一擊時,擡手擋住我的前進。
再遇見便是一起目睹司馬懿死在那個野蠻的青年懷裏,噴泉一樣的鮮血迸流,讓喬绾知道原來像他這樣狠毒的人體內流淌着的并不是黑色血液。
後來一同前往蜀地,諸葛用扇子敲了她的頭,對那位曾經的同窗侃侃而談。
喬绾與諸葛的交集,好像都是關于他的舊友她的新仇。
所以在看到木門合上前那張不甚樂觀的臉色,下意識覺得是關于司馬懿的消息。
從未見過這位遇見什麽難題都能迎刃而解的天才軍師露出這份苦澀的喬绾猜測他們要談論的一定是件麻煩事。
蜀國軍師的麻煩就是武都的好事,司馬懿應該沒有事吧?
喬绾暗自琢磨,她現在懷有身孕,不能殺生,司馬懿若是死在別人手裏,自己怎麽能夠痛快?
哄着自己吃下定心丸,喬绾躺到床上打算小睡片刻,近日貪懶,常常窩在房間不願與人打交道。
雨打芭蕉風潇潇,合上眼很快便聽不到了。
這次夢中不再血腥,少年還是十七八歲的模樣,穿了一身幹淨柔軟的衣裳,站在河邊靜靜地望着她。
水面清澈如鏡,倒映出女孩一張圓幼的娃娃臉。
“義父。”
女孩開口,聲音稚嫩,脆聲聲的甜潤。
少年淺淺地彎了彎嘴角,沒有應答。
一陣冷風吹過,原處只剩下一盞熄滅的鯉魚燈。
孫策曾說過,大海兇猛只有喬绾手中的鯉魚燈能夠為他照亮遠方探清險阻。
燈熄滅了,如何還能繼續保佑那些在黑暗泥沼中苦苦掙紮的人呢?
平靜的心忽然失落,耳中傳來激烈雨聲,喬绾睜開眼,看到燭火搖曳暖亮白色的牆壁,擁有寬厚肩膀的背影坐在床邊的小桌前。
“绾绾,你醒了?餓不餓,要不要我去廚房拿一些飯菜?”
孫策聽到背後的動靜,慌忙轉過身站起,露出一張無事發生的笑臉,生硬的令人不忍戳穿。
他這人一向瞞不住什麽事,喬绾懶得問他,只等他自己忍受不住內心煎熬主動開口。
穿上鞋子走到他面前拿起冷好的茶,喬绾随口答道:“不用,我自己去吧。”
說完便窺到他閃爍的眼睛變得更加緊張,腦子裏不知道是在搜刮諸葛亮教給他的只言片語還是自己現編胡話,連垂在身體兩邊的手掌都不安地握了起來。
等到她手心攥的瓷杯僵痛,才聽得孫策支支吾吾地開口吞吐阻攔,聲音中空,毫無底氣,“绾绾,今夜雨下的很大,不要再出去了。”
“哦。”
喬绾淡淡應和,錯過他牆似的站姿,放下根本沒有喝進嘴裏的茶盞。
轉身,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