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趙萊娣
趙萊娣
趙萊娣死了,這個世界除了趙無眠,沒有人知道。
—01—
“姐,妳發什麽呆呀?”趙無眠的弟弟趙勝钕問。
趙無眠搖了搖頭——她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她和趙萊娣的關系。
她們好像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同一個人,能感知到對方的存在,卻又無法确定對方是否是自己的臆想……
趙無眠出生在夏至的夜裏,在一年夜晚最短的一天夜裏,因為她的出生讓趙家人高興得一夜無眠,所以她的媽媽當即拍案給她取了個名字——
趙無眠。
趙無眠,照無眠,出自蘇轼的《水調歌頭》。
趙無眠的媽媽趙耀祖敲鑼打鼓、大擺三天宴席慶祝自己生了個大胖閨女,讓老趙家香火得以延續。
作為家中長女,趙無眠一出生就受到了所有長輩的喜愛,甚至是溺愛。
如果不是因為趙萊娣,趙無眠說不定會在長輩的溺愛中迷失自我,在重女輕男的畸形家庭中畸形地長大。
趙萊娣出生在趙無眠出生的夏至,雖然她們同時出生,但是命運卻截然相反。
在另一個世界,趙萊娣的出生并沒有給一個家庭帶來喜悅,她只得到了父親趙耀祖的一句:
“怎麽是個丫頭片子?就叫萊娣吧。”
一句話便決定了她未來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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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記不清是哪個夏天,下午暑氣未消的公園裏只有兩個小女孩站在苦楝樹下。
“妳是誰?”趙無眠看着眼前這個頭發蓬亂、瘦小幹癟、面色蠟黃、穿着老頭衫還散發着魚腥味兒的女孩問。
那個女孩擡頭,露出一張和她一模一樣,只不過是過分瘦削的臉:“我叫趙萊娣。”
她們看着對方的臉,明明應該震驚,內心卻出乎意料的平靜。
趙萊娣看着身着粉紅色小香風公主裙的趙無眠,有些不自在地縮了縮身子,又對她露出一個谄媚腼腆的笑:“你呢?”
趙無眠喜歡對剛認識的朋友裝高冷。
她故作驕矜地擡了擡下巴,把手裏她最讨厭的薄荷糖遞過去:“我叫趙無眠,妳可以幫我推秋千嗎?”
趙萊娣看着她,又看看她手裏的糖,伸手小心翼翼地接過:“是給我的嗎?”
“只要妳幫我推秋千。”
“好!”
這是她們的初遇,兩個孩子什麽都不明白,只是靜靜地湊在一起蕩秋千,趙無眠坐在秋千上,趙萊娣在秋千後面推。
直到下午趙無眠的父親來接她:“無眠,別玩了,回家了。”
小孩子的友誼很簡單,瘋玩了一個下午,趙無眠早就把持不住最初的高冷勁兒了,此時面對來接她的父親,還對趙萊娣有些戀戀不舍。
“我走了,再……”趙無眠傳頭想和趙萊娣說再見,可是秋千後原本趙萊娣的位置空蕩蕩的,哪還有人。
“無眠,妳在看什麽呢?”
“沒什麽。”趙無眠雖然滿頭問號,但還是笑着轉頭對父親說:“走吧。”
直到很久以後她們才發現,只有在沒有外人的情況下她們才能看到彼此。
出乎意料的是,正處于相信童話階段的趙無眠和趙萊娣卻絲毫不感到害怕。
或許她們潛意識裏也知道彼此是同一個人。
—03—
趙無眠和趙萊娣都有一個弟弟。
趙無眠的弟弟叫趙勝钕,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只知道這個名字是長輩們争論了好久才争論出來的,為此她的父母還差點鬧離婚。
趙勝钕出生的那幾天,病房裏有人在唉聲嘆氣:“怎麽是個王八羔子?”
屆時又會有人說:“男孩好呀,有力氣,能幹活,以後嫁個好人家還能給無眠娶老公添彩禮。”
趙無眠會問:“什麽是彩禮?”
姥姥把趙無眠抱到懷裏,捏了捏她嬰兒肥的臉蛋:“彩禮就是眠眠以後買男人的錢呀。”
一個正在削蘋果的女人冷笑一聲:“男孩養不熟,以後嫁了人還不知道會不會幫襯姊妹呢,我們家招妹……唉,不提。”
姥姥一邊剝香蕉,一邊搖了搖頭:“唉,誰家沒出幾個白眼狼呢?人長大了,心也野了。”
長輩們默契的不再提這件事,開始顧左右而言他。
“說起來,耀祖,妳家老二取名字了沒有啊?”有人問病床上的趙耀祖。
“有什麽好起的?叫萊妹算了。”姥姥一邊喂趙無眠吃香蕉,一邊說。
“老徐說要孩子跟他姓。”病床上的趙耀祖光顧着追劇,随口說道。
“胡鬧!”本來還在喂趙無眠吃香蕉的姥姥突然發怒:“自古孩子都是跟女人姓的,女人生的不跟女人姓,跟男人姓算怎麽回事,這是要被別人笑話的!”
“這話妳跟老徐說去呀。”趙耀祖剛生完孩子,情緒一上來就管不住嘴,反手帶上耳機:“這事兒我沒意見,妳有意見妳自己跟他說去,就知道在我這裏瞎哔哔。”
“連個男人都管不住。”姥姥恨鐵不成鋼道。
“哎呀,老姐姐妳別氣。”不知哪路親戚笑着打圓場:“現在想好好年輕都有想法,就像我同鄉有個小子,他就打算給自己兒子取名叫傳宗,妳說這像什麽話?男人又不能生孩子,哪來的傳宗。”
姥姥哼了一聲:“反正不管男女,我們老趙家的孩子必須姓趙,要是小徐不同意妳就跟他離,誰怕誰。”
後來趙無眠的姥姥和父親吵了半個月,最後敲定弟弟的名字叫:趙勝钕。
比起趙無眠的弟弟,趙萊娣的弟弟趙傳宗又是一個截然相反。
趙傳宗出生的當天,趙家鑼鼓喧天,恨不得讓全村的人都知道他們家生了個男娃。
那幾天趙萊娣的父親抱着趙傳宗到處晃,逢人便說“這是我老趙家唯一的後人。”絲毫不在意一旁幹活回家路過這條路的趙萊娣。
不在乎她會不會傷心,反正她也無法反抗。
趙萊娣如他所想沒有反抗,只是默默回家放完漁網,拿花露水往身上狂噴,企圖壓下身上的魚腥味兒,然後悄悄溜到後院苦楝樹下,試探着叫道:“無眠。”
看着趙萊娣邋裏邋遢一身混合着魚腥味的花露水味出現在自己面前,趙無眠放下手裏的彩色插圖繪本,撅着嘴表達自己的不滿:“妳來晚了。”
“對不起,有些事情耽擱了,今天我們還蕩秋千嗎?”趙萊娣腼腆地笑着。
“嗯,那我就大發慈悲原諒妳啦。”趙無眠把口袋裏的糖遞給她。
這次的糖是荔枝味的,趙無眠最喜歡的口味。
至于為什麽有這樣的改變?
因為趙萊娣推她蕩秋千還毫無怨言,所以趙無眠每次把自己不吃的薄荷糖給她時都有一種負罪感,哪怕薄荷糖對于趙萊娣來說已經是珍寶了。
那天她們又花了一個下午來蕩秋千,還是趙無眠坐在秋千上,趙萊娣在秋千後面推。
—04—
12歲的夏至,趙無眠在起夜時發現自己內褲上有一片紅。
幾乎是瞬間她就明白自己是來例假了,然後冷靜地從廁所梳妝臺櫃子裏拿出一次性內褲和姨媽巾,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趙耀祖。
大半夜被吵醒的趙耀祖揉了揉她的腦袋,說:“我們家無眠長大了。”
趙無眠臭着臉說:“我肚子疼。”
趙耀祖:“因為子宮內膜在脫落,疼是正常的。”
趙無眠:“我想吃麻辣燙。”
趙耀祖:“來例假不能吃辣的。”
趙無眠:“我想喝冰可樂。”
趙耀祖:“來例假不能吃冰的。”
趙無眠:“那我能吃什麽?”
趙耀祖:“明天早上我給妳做紅糖麻薯。”
第二天早上,趙無眠吃着紅糖麻薯,看着父親喂弟弟吃飯,心情倒也算平穩,直到趙勝钕把飯噴了她一身。
“……”趙無眠緩緩站起身,深呼吸做了兩輪也沒法平複心跳:“趙勝钕!”
趙勝钕被吓得躲進父親懷裏:“爸爸!”
“無眠,不準吓唬弟弟。”她的父親徐君逸說。
“吓唬?”趙無眠冷笑一聲:“我她爹的還要打他呢!”
見她冷笑,徐君逸也只是搖搖頭說:“妳不能打他。”
趙無眠不服道:“給我個理由。”
徐君逸瞥了她一眼,說:“家裏市區兩套房都是妳的。”
趙無眠頓時啞了火:“好吧。”
雖然趙耀祖和徐君逸以前都沒有和她說過這些事,但是所有人都默認那兩套房子都是她的,她也認為這是理所應當。
“哼。”趙無眠還因為被噴了一身飯而生趙勝钕的氣,吃完紅糖麻薯就麻溜地跑下了樓。
她跑到小區公園綠化帶的苦楝樹下,叉着腰帶着些情緒叫人:“趙萊娣!”
“來,來啦!”趙萊娣畏畏縮縮地從苦楝樹後面探出腦袋,動作間比平常多了幾分別扭:“無,無眠。”
“我們去蕩秋千。”趙無眠走了幾步,發現趙萊娣沒跟上來,不滿地回頭問:“妳拉肚子走不動路啦?還不跟上來。”
趙無眠原本還沒有發現她的不對,直到下一秒趙萊娣哭了出來:“啊啊啊——無眠!我要死了怎麽辦?”
“什麽?”趙無眠被她這句話給吓到,臉色刷的白了下來:“妳,妳……”
趙萊娣渾身顫抖着,一邊抹眼淚一邊說:“我一直在流血不知道該怎麽辦,我……”
這時趙無眠才發現趙萊娣那條大褲衩上沾着點血跡……
忽然她的心就放回了肚子裏,一巴掌呼到趙萊娣後腦勺上,惡狠狠地說:“妳她爹這是來例假了!妳媽沒有教過妳嗎?”
趙萊娣微微一愣:“例假?”
趙無眠:“……”好吧,還真沒有教過。
但是趙無眠沒有計較太多,從自己的口袋裏掏出一片衛生巾扔給她:“幸好我口袋裏還有一片,趕緊去換,換完再來找我。”
“可是,可是……”趙萊娣捧着衛生巾,有些手足無措:“可是我不會呀……”
“……”趙無眠拿手糊住自己的臉,使勁扒拉:“把那東西拆開,小的在前面大的在後面貼在內褲上,中間有個地方拆開是有粘性的,反過去貼在內褲背面,OK?”
趙萊娣:“OK……”
等趙萊娣換完衛生巾回來已經是五分鐘後,趙無眠抱着雙臂問她:“妳家到底是什麽問題?窮就算了,為什麽妳媽連正常的生理知識都不教妳?”
“我……”趙萊娣抿了抿唇:“那東西很貴吧……”
“哈?”趙無眠半晌才反應過來“那東西”指的是衛生巾,好笑道:“拜托,政府每年給有需求的女性定量發放普通規格的免費衛生巾,懷孕之後改為孕期補貼,這不是常識嗎?跟醫院裏的免費安全套一樣。”
趙無眠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趙萊娣的臉噌的一下就紅了,扭扭捏捏地說:“我不知道……”
“扭扭捏捏的幹什麽呢?有什麽不好說的。”趙無眠見她半天也憋不出一句話,嘆了口氣,把口袋裏的荔枝糖塞給她:“算了,看在妳這麽可憐的份上,今天妳坐秋千,我來推。”
“啊……”趙萊娣手裏握着荔枝糖,忽然像是握着燒紅的煤炭一樣,想放下又不敢放下,問她:“那你還把糖給我?”
“我們不是朋友嗎?請妳吃根糖算什麽。”趙無眠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背,裝作老成道:“行了小朋友,趕緊坐秋千上去吧。”
就像是做夢一樣,趙萊娣嘴裏叼着荔枝糖坐上了秋千,趙無眠在後面推着她往高處蕩,好像再蕩高點能和鳥群一樣在天空翺翔,這一刻她甚至就想這麽放開,這樣想着她的手松開了一些……
“喂,抓緊了!”趙無眠随口提醒了一句:“我要用力了。”
趙萊娣忽然一怔,有種小心思被抓包的擔憂。
“……無眠!”趙萊娣忽然在秋千上大喊:“你說我們是朋友!那你下次能給我帶薄荷糖嗎?我喜歡那個!”
聽着她喊,趙無眠也不由自主地喊了起來:“操!荔枝糖多好吃啊!”
“好吃!但是薄荷糖是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給我的!”我人生中第一次吃的糖。
“行!沒問題!要多少有多少!”
趙無眠喊完,趙萊娣開懷大笑,雙手緊緊的抓住秋千扶手。
她想:我這是在做夢嗎?如果是在做夢的話,那就請這個夢永遠不要醒吧!
—05—
“無眠,我們好像不是一個世界的。”趙萊娣第一個發現并說出這件事,因為……
“我的世界沒有免費衛生巾,便宜的衛生巾也要五塊錢一包。”
“怎麽會!”趙無眠驚訝得說不出話:“沒有免費衛生巾?”
“是的,沒有免費衛生巾,只有你說的免費安全套。”趙萊娣有些委屈地瑟縮了一下。
“Oh my god……”趙無眠來回渡步,一下擡頭看天,一下低頭看地,最後又使勁扒拉臉:“妳叫趙萊娣?”
趙萊娣疑惑地點頭。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趙無眠呼吸間發出幾聲類似于冷笑的氣音:“萊娣……妳跟我說說妳們那邊多子家庭的名字一般是怎麽去的?”
“啊,哦。”趙萊娣垂眸思忖片刻:“招娣、盼娣、念娣、牽娣、引娣、望娣、夢娣、婷妹、婷婷……耀祖。”
這是趙萊娣的九個姑姑和父親。
“我就知道。”趙無眠此時已經冷靜了下來,這句“我就知道”比起剛剛的氣急敗壞多得是無可奈何:“妳想知道我們這邊多子家庭是怎麽取名字的嗎?”
“嗯?”
“招妹、盼妹、念妹、牽妹、引妹、望妹、夢妹、停娣、停停,耀祖。”
這是趙無眠的九個舅舅和母親。
兩人的世界觀同時受到了沖擊。
屆時她們才發現,她們所在的世界大有不同,一個世界是母系社會,一個世界是父權社會。
“妳是跟媽媽姓還是跟爸爸姓?”
“爸爸……”
“蒼天!妳們到底是怎麽想的?孩子是女人生的,憑什麽跟男人姓?”
“因為男人會賺錢,是家裏的頂梁柱?”
“女人不會嗎?妳們那裏難道有法律規定女人不能工作?”
“那倒沒有,但是現在很多崗位都不招女人,我外婆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生完孩子就應該在家裏相夫教子……”
“放她爹的屁!外婆是什麽東西,而且我姥姥說男人都是頭發短見識也短的廢物,長大以後要麽去工地搬磚,要麽犯事進少管所,女人腦子聰明又細心根本不愁工作。”
“可是……”
“可是個什麽鬼!就妳手上這厚繭,我不信妳沒有幹過活!活是妳幹的功勞都是男人的,這算怎麽回事!”
從“未在從母,出嫁從妻,妻死從女”,到“總裁、法官、律師、醫生等高知職業從事者大部分是女人”,到“女性是第一性”,再到“唯有男人和小人難養也”,她們争論了一個下午,最後因為趙萊娣嘴笨,趙無眠大獲全勝。
後來她們開始對比兩個世界的信息差,發現兩個世界并沒有太大區別,男人還是男人,女人還是女人,只是細節上的區別。
“妳們那邊說的是男女平等?”趙無眠又一次皺起鼻子:“我們這邊說的是女男平等。”
她笑了一下:“原來連這個詞都不是平等的。”
趙萊娣倒是對此接受良好:“可他們總要有一個排在前面吧。”
“為什麽?不能用兩性平等或性別平等嗎?為什麽要用男女把她們分開後排序?”趙無眠三個問題将趙萊娣怼得啞口無言。
趙萊娣:“所以你們是在呼籲男權?”
趙無眠:“是的,妳們呢?”
趙萊娣:“呼籲女權。”
兩個人沉默了一陣,最後又是趙無眠先開的口:“妳家住在哪?”
“海邊一個小漁村。”
“哦,妳會游泳嗎?”
“會,我們家的人都會,為了出海捕魚,我還會織漁網。”
“那妳體育中考游泳肯定滿分。”
“……”趙萊娣苦笑:“我參加不了中考的。”
趙無眠看着她裸露在外黝黑皮膚上的曬傷,和因為黑皮而看不太清的淤青,抿了抿唇。
—06—
初中開學的前夜,趙無眠一邊幫趙萊娣上藥,一邊問:“妳還上學嗎?”
趙萊娣搖了搖頭。
趙無眠給她上藥的手有些抖,但還是強撐着露出一個笑:“真羨慕妳,可以不用天天去上課。”
趙萊娣不說話,也露出一個笑來,但也是個苦笑。
那天晚上是趙無眠第二次給趙萊娣推秋千,推到深夜秋千骨架發出的吱吱聲吵醒周圍居民,開窗對她破口大罵,發現秋千上空無一人以後抖了個機靈把窗戶關上。
趙無眠就靜靜地站在晃動的秋千旁。
直到秋千停下不動後,她叫了一聲:“趙萊娣。”
沒有聽見回應。
确認沒有人會來,她才緩緩在原地蹲下,臉上僵硬的笑終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淚與心酸。
為什麽這麽難過呢?
—07—
初二那年的夏至,趙萊娣身上突然長起類似過敏的紅疹,又癢又疼。
好幾次趙無眠從家裏帶來過敏藥,一股腦往她嘴裏塞,卻始終都不見好。
趙萊娣還被病痛折磨哭了好幾回。
要知道她從小在父親的打罵和偏心中長大,自懂事後就沒有哭過一回,可憐見的現在她有多難受。
趙無眠無法,直接去社區女性醫療救助站咨詢醫生,只是在她形容完,那個醫生姐姐就用一種莫名的眼神看着她,然後給了她一本雜志。
雜志封面上是一張女人鎖骨連着側頸一片紅色的圖片,标題是大寫的兩個字:性病。
趙無眠和趙萊娣對坐在苦楝樹下,看着那本雜志沉默。
“應該不是吧……”趙萊娣緊張得啃手指:“我媽沒有這樣的病,我也沒有跟別人發生過性關系。”
“那是怎麽回事?”趙無眠把自己的腦袋撓成雞窩頭,忽然靈光一下:“初一生理衛生課的時候老師講過,男女內衣物混洗也可能會使女性得婦科病和性病!”
說完她又一滞,探性道:“妳……”
趙萊娣沉默良久,半晌才好似認命般地說:“我們家一直是混洗的。”
“也,也不一定吧,畢竟這麽多年了,不可能突然就……”
“嗯,我跟同村人出海的時候,經常看到船上的男人那女人的衣服□□完再挂回去,或許我的也被動過吧。”
“……”
“當初看見他們拿別人衣服的時候我沒站出來,如今我中招,也算是一種報應吧。”
“妳,妳別這樣,說不定還有辦法呢。”趙無眠小心翼翼抱着她,飛快眨了兩下濕潤的眼睛:“別放棄呀。”
別放棄呀。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不要她爹的就這樣接受那個爛透了的世界。
—08—
趙無眠為趙萊娣的事情幾乎跑斷了腿,她去了大大小小的救助站領免費藥劑,但是沒幾個肯搭理她的,因為她沒病,更沒登記。
好幾次趙無眠想幹脆讓自己也得病,好拿藥順便救趙萊娣,可是趙萊娣像是能猜到她在想什麽似的,說:“不可以。”
直到初三上冊,趙耀祖拉着她去疾控中心打九價疫苗。
上午打完疫苗,下午趙無眠就找了把意大利AKC割破手臂想把血喂給趙萊娣。
趙萊娣被她掐着臉卻依舊努力偏過頭:“趙無眠!沒用的!”
“有沒有用不試試怎麽知道!”
“那你怎麽辦?很多性病是可以通過唾液傳播的!”
“傳就傳啊!大不了我也得病!這樣還更方便救妳!”
“這才是你的目的吧!趙無眠,我好像才是九漏魚,你是接受九年義務教育的那個!”
“……”
後來趙無眠通過很多途徑知道,有些性病可以通過抗病毒藥物治療,于是各種作死讓自己病毒性感染,去大醫院治療開藥,然後和趙萊娣暗渡陳倉。
趙無眠把一盒綠色的藥遞給趙萊娣。
趙萊娣發了她們認識以來第一次火,用含媽量極高的髒話罵遍了她的親戚,整整罵了十分鐘才收住,問她:“怎麽?啞口無言了?”
趙無眠沉默着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搖了搖頭。
她感染的是病毒性支氣管炎。
趙萊娣:“……”
—09—
趙無眠高一入學的時候,趙耀祖三令五申對她說:“不能早戀,別看那些男生都人模狗樣的,實際上腦子裏比廁所都髒。”
“哦。”
趙無眠漫不經心的态度讓趙耀祖實在放不下心,但實際上她的不放心都是多餘的,因為趙無眠身邊一個男人都沒有。
她似乎對男人不感興趣,甚至可以說是厭惡。
知道這件事的趙萊娣問她:“你為什麽讨厭男人啊?明明被重男輕女欺壓的人是我。”
趙無眠一愣,半晌才回道:“我不知道。”
每到這個時候趙萊娣就會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着她。
那個時候的趙無眠還不知道,這個眼神是對她未來的預告。
趙萊娣在秋千後推着她蕩啊蕩,瘦小的身軀因為常年幹活而格外有力量,黝黑又因為營養不良而蠟黃的皮膚上是陳舊的傷疤,嘴裏含着她最喜歡的薄荷糖。
而秋千上的趙無眠咋和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被養得白皙的皮膚泛着健康的紅暈,青春期加上貪嘴,她的體重堪堪在标準的範圍內沒有過超重,鼻子上還架着一副ins風的眼鏡。
“萊娣,妳未來該怎麽辦呢?”
“我不知道,但求他們不會把我賣了換我弟弟的彩禮。”
—10—
高二,趙無眠和其他同學一起去進行兵役登記和兵役體檢,女左男右分成兩隊進了行政樓。
趙無眠那隊伍裏的女生有幾個符合标準,但是她自己卻因為近視無緣其中。
那天放學回家,趙無眠照例去公園綠化帶的苦楝樹下找趙萊娣,但是她叫了好幾聲都沒有一個回應,連樹叢裏的野貓都被她叫魂似的喊法給吓跑了。
跟傻子一樣在苦楝樹下叫了那麽久還沒有回應,趙無眠也有點來氣了,幹脆皺起鼻子回家了。
一連好幾天她都沒有再見到趙萊娣,直到幾天後夏至的夜晚,她做了一個夢……
—11—
我叫趙萊娣,出生在沿海一個落後的小漁村裏。
我不是我父親所期盼的男孩,所以從小就活在他的打罵裏。
父親他從不出海,家裏靠着母親織漁網的錢一直入不敷出,所以年紀尚小的我必須擔起養家的重任,在其他女孩上學瘋玩的年紀,我只能頂着烈日出海。
我以為我這輩子就這樣了,直到在我記不清年紀的一個夏天,我遇到了她……
苦楝樹下,她問我是誰,我說:“我是趙萊娣,你呢?”
她說:“我叫趙無眠,妳可以幫我推秋千嗎?”
她和我長得一樣,卻比我更加更加漂亮,站在那裏就像一個公主一樣,對比她,我簡直是一個散發着魚腥味兒的臭蟲。
她還給了我一顆糖,不需要我頂着烈日下海,不需要我熬夜編一張新的漁網,只需要我幫她推秋千。
那天下午薄荷糖的味道混合着苦楝樹的苦味,讓人感覺這輩子也沒那麽難熬。
她的存在告訴我,我需要自救,但是我又明白,我沒有自救的餘地。
她的世界裏有免費衛生巾,她的世界裏孩子跟母親姓,她的世界裏沒有萊娣。
我和她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我上不了初中,更別說是高中,我甚至連自己得了性病都不知道,還要她想盡方法搭上自己來救,我無法離開那散發着魚腥味的小漁村,那股魚腥味腌入了我的血肉,我要去見無眠甚至還要往自己身上噴花露水來掩蓋那股魚腥味。
我以為我這輩子能活成這樣已經不錯了,但是我可是趙萊娣,我還有個弟弟叫趙傳宗。
父親為了給趙傳宗買新手機,打算把我賣給村口的老鳏夫換了兩萬塊錢的彩禮,果然我還是逃不掉這樣的命運。
我知道他們的打算後迫不得已半夜跟船隊出海,打算找個時機逃跑,卻沒想到出海中途遇到暴風雨,我永遠葬身在了大海腹中。
說實話,即使是面對死亡,我也不後悔,起碼我抗争過,并沒有麻木接受命運的安排。
一片黢黑裏,海面上閃着藍光,海水灌入我的腹腔,我在想:我是誰?
趙萊娣?
不對。
趙無眠?
不對。
趙萊娣?趙無眠?趙萊娣趙無眠?趙萊娣趙無眠趙萊娣趙無眠?趙萊娣趙無眠趙萊娣趙無眠趙萊娣趙無眠——
我是趙無眠。
—12—
你好,趙無眠。
—13—
趙無眠猛地睜開眼,剛開始根本呼不上來氣,胸腹又酸酸麻麻的,背後冷汗涔涔。
她想:我是誰?趙萊娣?還是趙無眠?
等她從夢魇中走出來,第一個對外界的感知是視覺,第二個是聽覺。
她看到客廳刺目的白熾燈亮得人晃眼,耳邊是肥皂劇的片尾曲,以及弟弟打游戲的音效和髒話。
“我操妳爹的!操妳大姨!爛屌的玩意兒是妳的嗎?妳就搶搶搶搶搶妳爹呀!”趙勝钕嘴裏含爹量極高的髒話無差別噴射,甚至沒有注意到他看肥皂劇睡着的姐姐已經醒了。
醒來的趙無眠看看趙勝钕,又看看電視劇預告裏生離死別的女男主,半晌才回過神來。
我是趙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