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第 7 章
畫卷上那日幾乎是雪禾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
當時叛軍攻入皇城,太上皇攜後宮連夜出逃,不知為何,沒人通知她。
當她被耳邊的沖殺聲驚醒,床邊已經圍滿了叛軍,她緊緊裹着被褥,看着那一雙雙貪婪的血目,絕望的閉上眼。
突然有馬蹄聲傳來,同時血腥的味道彌漫空中,雪禾睜開眼,看到太子蕭景衍單槍匹馬沖她殺來。
他整個人像在血水裏泡過,只一雙眼睛亮的令人膽顫,沒有用他擅長的弓箭,手持一根亮銀槍,雨點般朝左右身側揮刺,所到之處,噴出絢爛的血花,無數叛軍在他面前倒下。
幾息之間,他就已經殺到雪禾面前,對着怔愣的她大吼一聲,“上馬!”
她慌忙從被褥中爬出,看了一眼身上不能蔽體的寝衣又爬了回去。
他見狀咬了咬牙,一槍杆甩飛身邊所有人後,長臂一伸将她從被中撈起,而後疾風般從蜂擁而至的援軍中突圍出去。
她坐在飛馳的馬背上,被他護在懷裏,感到死亡那麽近,近到幾乎每一次呼吸都有一個人在她面前死去,又感到死亡那麽遠,遠到她身邊仿佛築起了一道銅牆鐵壁,不管刀光劍影,還是血雨腥風都傷害不了她一絲一毫。
就這樣一路不知殺了多少人,他們沖了出來。
而這幅畫,應該是他們沖出上京城的時候,有人看到畫下來的。
後來,蕭景衍打敗叛軍,救下滿城的老百姓,這幅畫連同太子英雄救美的故事在民間流傳甚廣,皇後知道後不滿,連發數道禁令才慢慢平息下去。
或許因為禁令的關系,雪禾已經很久沒看到這副畫了。
沒想到,太上皇讓她送給蕭景衍的竟然是這幅,瞥到上面兩人并騎的畫面,她粉嫩的腳趾不由自主的瑟縮了一下。
蕭景衍也看畫卷,當餘光看到那排凍的粉紅的小趾,冷聲,“去穿好衣服。”
雪禾這才感到手腳都凍木了,臉微微一白,立刻轉身,回屋,拿起床頭的外裳,走到帳後換上。
蕭景衍瞥了她背影一眼,彎腰,目光在鋪開的畫卷上定了好久,才慢慢撿起,而後進屋,撩袍在床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雪禾穿好衣服出來,看見蕭景衍一臉落寂的坐在那裏,像極了帶她逃出城那日的神情。
她不知道什麽樣的機緣巧合讓他救了她,t她知道的是,救她出城後,他神情壓抑,那種感覺就好像,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絕不會沖進城去。
都說京城陷落跟貴妃媚君惑主有關,不知他是不是後悔救了貴妃的侄女。
雪禾抿了抿唇,輕輕的走過去,在蕭景衍對面坐下,還沒來得及想要說什麽,就聽他先開口道,“朕一直覺得,你雖然沒責任感,至少不會重蹈覆轍,現在看來還是高估你了。”
她怎麽就沒有責任感了?重蹈覆轍又指什麽?雪禾眨眨眼,“陛下何出此言?”
蕭景衍仿佛沒聽見她的話,慢條斯理的繼續道,“讓朕猜猜,你本來躲的好好的,為何突然出來?”
“你擔心有人害八皇子,想救他?”
雪禾倒不意外蕭景衍猜到她的想法,現在八皇子的謠言滿天飛,她這個時候出門,有心之人早都猜到了。
只是他前一句話什麽意思?還真想讓她一輩子別出六安苑?
她略帶負氣的誇贊,“陛下真是明察秋毫。”
蕭景衍睇她一眼,目光一瞬幽冷,“所以你就不介意重蹈覆轍,再次被太上皇利用?”
知道他話裏的“再次”指的是什麽,雪禾默默的低下頭。
五年前,救出她兩日後,蕭景衍親率三千東宮玄衣衛大敗五萬叛軍,收複上京城,卻也因此功高震主,讓太上皇動了廢太子的心思。
文武百官極力勸阻,太上皇惱羞成怒,逼所有人站隊,雪禾作為蕭景衍的未婚妻,站在了太上皇這一邊,後面就有了退婚。
過去的事沒必要解釋,但現在這件事她不想被冤枉。
“陛下誤會了,我只是按照太上皇的指使,把畫交給您,并不知道裏面畫的什麽。”
解釋完,她無意識的鼓了鼓腮,光滑的雙頰弧度飽滿,白裏透粉的皮膚,在燈光的映照下,像透明的美玉,沒有一點瑕疵。而那雙盈盈流波的美目此刻被濃密的長睫半掩着,一抹自然的緋紅自上翹的眼尾延伸到鬓角,楚楚動人之外,隐隐還帶着一絲委屈。
蕭景衍失神片刻,不動聲色的收回視線,他把頭墊在椅背上,慢慢的呼了一口氣。
也許只有不見面,他才能真的心硬。
她的解釋避重就輕,說明不了什麽,可他卻已經沒有深究的欲望,只冷冰冰道,“別和太上皇同流合污,你犯不上和她們一樣糟蹋自己。”
她們是誰?雪禾納悶的擡頭,卻見蕭景衍已經走出了門。
*
溫泉山西面,分布着京城世家豪族的祖祠。
翌日清晨,李家祖祠大門外,一個婢女沖着身後道,“二小姐,門是開的。”
曹蘇薇聞言,眼睛一亮,撩起裙角就往後院跑,遠遠的看見祠堂裏站着的偉岸背影,微微彎了彎唇角。
待走近了,她施施然一禮,“蘇薇見過陛下。”
蕭景衍轉身,看見曹蘇薇,擡手免了她的禮,“又想你哥哥了?”
曹蘇薇低頭,慢慢的點了點,“那陛下呢?”
陛下以前和她說過,心煩意亂的時候來哥哥這待一會,就好了。
蕭景衍沒回答,而是轉身,看着牌位上“曹蘇翰”三個大字,從錢忠手裏接過三根香,燃上。
曹蘇翰和蕭景衍曾經并稱為大庸戰場雙雄,一個持槍,一個挽弓,配合作戰,出入敵人軍營如入無人之地。
可惜的是五年前,曹蘇翰死于叛軍手中。
蕭景衍持香對着他的牌位拜了三拜,面色比哪一次都深沉。
從祠堂出來,曹蘇薇柔柔的道,“哥哥去世這麽多年,陛下不必自責了,畢竟跟陛下回城救雪禾姑娘,是他自願的。”
蕭景衍默了片刻,沉聲,“他本不必跟朕一起去。”
當時叛軍占領京城後,蕭景衍和曹蘇翰帶領東宮三千玄衣衛悄悄埋伏在城外,準備伺機攻城。
當得知雪禾沒逃出來,他決定回城救人,曹蘇翰執意跟他一起,沒想到半道被亂箭射死。
他忍住悲痛沒有回頭,直到帶着雪禾突圍出城,才敢想曹蘇翰死前的畫面,那些箭一根根像插在他的心上。
那一刻他很後悔沒用太子地位強令曹蘇翰不許跟他進城。
曹蘇薇柔聲安慰道,“哥哥說過,無論什麽情況,他都會和陛下并肩作戰。”
蕭景衍沉一口氣,“替朕多陪陪他。”
曹蘇薇點頭,“嗯,陛下。”
蕭景衍看了她一眼,轉身大闊步離開。
曹蘇薇站在原地,直到他背影消失,還不願收回目光。
身後的婢女不平道,“世子的死,陛下本不必這麽自責,該自責的是妖妃那侄女,可是她卻什麽都不知道。”
蕭景衍對外宣稱,曹蘇翰是攻打叛軍犧牲的。
曹蘇薇平靜道,“陛下是為了保護哥哥。”
為國犧牲,是民族英雄,不僅能追封官爵,還能蔭護家族,為救妖妃的侄女犧牲,不被罵一句活該都算好的了。
婢女撇撇嘴,“為了世子的軍功也就算了,可後來陛下為何不懲罰她,還要娶她為太子妃?”
曹蘇薇面色微微動容,嘆了口氣道,“陛下私下在父親面前暗示過,是為了名節才娶她的。”
很多人都不知道,蕭景衍是從床上把人救出來的。
“這套說辭也就為了安撫咱們曹家。”婢女叉腰,“他可是太子,別說在床上救人,就是在床上糟蹋人也不需要顧忌什麽名節。”
她環顧左右,聲音突然放低,“聽說陛下救她後,過了兩天才和東宮玄衣衛彙合,孤男寡女獨處兩日兩夜,那位可是妖妃的侄女,說不定就用那種手段勾得陛下答應娶她。”
“住口!”曹蘇薇突然打斷她,激動道,“陛下潔身自好,恪守自持,容不得你在這裏诽謗他。”
“奴婢知罪。”
*
知道太上皇昨夜和兩個揚州瘦馬鬧騰到天亮才歇,雪禾安頓好桦兒,安心準備下山。
只要太上皇那邊消停,應該沒人去他們靈仙院。
蕭景衍更不會了,他昨夜氣勢洶洶的跑來,只是被那副畫的內容刺激。
太上皇可能以為,蕭景衍看到那幅畫會重燃舊情,再和她這個妖妃的侄女發生點什麽,就和他當年沒什麽區別了。
可是太上皇不知道的是,她和蕭景衍根本就沒有舊情,他當時願意娶她,不過是出于責任。
猶記得當時逃出城後,他們來到一座小土廟前歇息,她羞着不敢下馬,他解下身上的披風給她蔽體,黑色深眸定了良久才緩緩道了一句話,“如果你名節有損,不介意的話,孤可以娶你。”
她詫異的良久都說不出話,她初進宮時雖然和蕭景衍有過一段便宜的同窗情,後來随着姑母和皇後的關系勢同水火,兩人之間也被劃了一條不能逾越的天塹。
救她已是意外之舉,還能說出因名節娶她這種話,聽起來像天方夜譚。
偏她信了這天方夜譚,低着頭,微紅了臉,輕道了一句,“不介意。”
一國儲君的婚姻大事就這樣兒戲般定下來,并非是什麽“英雄救美”的浪漫結局。
通過這件事她也知道太上皇打的什麽算盤,他是想讓她也走一遍姑母的妖妃之路。
可惜蕭景衍不是他,她也沒有姑母那麽傻。
當蕭景衍一走,她立刻翻出随身的賬本,開始數算自己的財富。
這些年她攢了不少銀子,再加上父親在黎家族人那給她留的一筆,應該夠置辦不少産業。
等桦兒安穩了,她就回兒時和父親生活過的劍南,那邊地價便宜,她手裏的錢夠買個小村寨了。
五年前大庸被短暫推翻後,失去了對劍南那一帶的管轄權,或許因為太小的緣故吧,一直不曾收回。
等她離開大庸,在劍南成家立業,脫離蕭景衍的掌控,他們就能各自安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