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雷電轟隆,天色暗下來,像是要提前進入黑夜。
蕭景衍看着窗外,面色越來越沉,像是突然決定了什麽,他轉身朝門外走去。
蕭見骊和蕭橋愣子原地,陛下這是要去幹什麽,如此着急。
錢忠迅速領命,也往外走,小春子跟在他身後,小聲問,“幹爹,陛下是不是去找雪禾姑娘?”
外面風大,蕭景衍腿長身健,疾步如飛,錢忠跑着都趕不上,沒功夫回答小春子。
不過他現在也摸不準陛下的心思了。
從膳廳出來後,蕭景衍直接往值事房的方向走,命令終于跟上的錢忠,“立刻把所有大臣都叫過來。”
蕭景衍雖然不上朝,行宮也有各部門主事大臣伴駕,錢忠聽完一溜煙跑出去叫人,心裏暗暗嘀咕,下山找個人需要這麽大陣仗麽?
不大一會,大臣們在值事房聚齊,錢忠氣喘籲籲回到蕭景衍身後。
略一沉吟,蕭景衍問,“謝霖在哪?”
禦林軍總管謝霖慌忙出列,大聲道,“末将在此。”
蕭景衍不帶任何情緒的吩咐道,“天氣惡劣,不宜到處亂跑,你帶人到各個宮室盤查,看是否有人沒回宮。”
謝霖領命後轉身欲走,只聽蕭景衍又補充道,“先派一隊人馬在下山的路上巡察。”
錢忠懸着的一顆心終于落下,還好沒有失去理智,看着屋裏的陣仗,陛下應該是要談正事。
果然,蕭景衍接着叫來戶部尚書,問,“你看今日天象,有沒有可能下連綿大雪?”
京城最害怕第一場雪是連綿大雪,這意味着氣溫沒有過渡,直接進入大寒潮,如此一來,人、動物和莊稼都受不了。
戶部尚書看天象是必修課,他肯定了蕭景衍的想法,“天上的烏雲又重又低,雪一旦下起來指不定什麽時候才停,再加上打雷,恐怕會出現罕見的雷打雪天象。”
一聽到雷打雪,在場的老臣臉上都變了色,“這可是災年的象征啊。”
五年前那場叛亂,大庸山河破碎,民不聊生,蕭景衍登基後的五年,先平內亂,再攘外夷,這兩年好不容易休生養息,國庫才好了一點,若這個時候碰上災年,還不知道再等幾年才能緩過來。
誰也不想這個時候出現災年。
蕭景衍看看更漏,眉頭皺了皺,“你現在立刻傳令各級農務司,讓他們以最快的速度下到農莊,提醒農民注意莊稼防凍。”
有老臣唏噓,“眼看着雪就要下了,這一級一級的傳下去,能來得及麽?”
其餘人也是一臉凝重,戶部尚書的臉色倒比旁人還好一些,“禀陛下,午時左右,有屬下告訴微臣,溫泉山周邊的農民都在往地裏鋪稭稈,帶動周邊農民陸陸續續都已經開始這樣幹。”
“哦——”蕭景衍微挑了眉。
有人接話道,“午後才打雷,難道那些農民在這之前就猜到雷打雪的天象?不太可能吧!”
仿佛想到什麽,蕭景衍一怔。
又有人附和,“确實不可思議,就算有人猜到雷打雪,也很難想到鋪稭稈給田地保暖,更何況還是大規模行動。”
這個戶部尚書可以解釋,“因為長公主家的驸馬爺是出了名的會種地,周邊的人見他往地裏鋪稭稈,紛紛效仿,不過聽說這件事最先卻不是從驸馬爺開始的,而是龍泉村起的頭。”
“龍泉村是誰的封地?”大多數大臣都不知道,交頭接耳的彼此詢問。
別人不知道,蕭景衍卻清楚,龍泉村是雪禾的封地。原來她今早下山是為此事,在七嘴八舌的猜測聲中,他心情複雜的牽了牽唇角。
分神片刻,他又成了那個心無旁骛的君王,安排好吏部、工部做好民居民房的保護措施,緊接着去了南郊兵營。
行宮有直通兵營的專門禦道,大大縮減了往來時間。
曹總督聽說皇帝來了,趕緊率衆接駕,待陛下進了軍帳才問,“天氣惡劣,陛下也擔心西戎趁機來襲?”
蕭景衍點頭,周邊四夷,西戎最難纏,極其善長偷襲戰,再加上他們常年生活在冰天雪地裏,最喜歡在這種天氣搞偷襲。
進帳後蕭景衍徑直來到沙盤前,對着敵軍可能出現的方向凝眉深思。
十幾個大小将領以及謀士站在他的身後,屏息斂氣,不敢發出一丁點聲音。
大庸歷朝歷代出了無數戰功卓卓的軍事上将,但最會打仗的,還是面前的昭景帝,他從十五歲領兵打仗以來,常常是以少勝多,幾無敗績。
考慮到暴雪和寒潮的影響,蕭景衍在沙盤推演了無數遍,直到天色全暗下來,才定下最終的防禦方案。
等軍令下達後,帳內的人四散而去,他揉了揉太陽穴,慢慢的走到帳外,見空中洋洋灑灑已經開始落雪。
曹總督站在他的身後恭敬問道,“下雪路滑,陛下今晚在軍營安歇吧。”
蕭景衍默片刻,點頭,“朕正好想留下來看看情況。”
曹總督:“末将這就命人給陛下安排住處。”
蕭景衍擺手,“不必,朕今晚就在軍機帳眯會,外面一旦有情況,随時來報。”
曹總督知道陛下的習慣,沒有強求。
入了夜,錢忠抱了一條厚厚的絨毯放在行軍床上,小聲提醒還在看兵書的陛下,“陛下,時間不早了,安歇吧。”
蕭景衍走到行軍床,讓錢忠把絨毯拿走,他簡單的躺在床沿,沒脫靴子,小腿伸在床外,随便撈過自己的大氅,蓋在身上。
錢忠心疼一國之君如此潦草睡下,蕭景衍無所謂,這樣睡方便随時起床議事。
驚雷滾滾,狂風撕扯着帳布,大雪在這時漫天而降。
睡到夜深,迷迷糊糊中,蕭景衍感覺有人幫他掖了掖身上的大氅,他睜開眼,看到一張熟悉的臉,粉面嬌腮,波光明眸。看他望過來,她慌忙扯了一下身上布料少的可憐的寝衣,紅着臉低下了頭。
她頭發蓬松淩亂,寝衣也被揉皺。
這裏難道是...五年前那間廢棄的土地廟?
蕭景衍心中一驚,騰的一下從床上坐起來,他為何會夢到這個地方?
“陛下,您醒了?”耳邊響起一道輕柔柔的女音,蕭景衍驚出一身冷汗,驀然回頭。
曹蘇薇剛進軍帳,就看到躺在行軍床上的蕭景衍,胡亂的睡着,她忍不住幫他掖大氅,沒成想他正好醒了,她嘴角立刻擺好最美的弧度,當對上蕭景衍灼熱的目光,卻吓了一大跳。
在曹蘇薇的記憶中,蕭景衍總是神色淡淡,好看的鳳眸半斂着,清冷又驕矜,仿佛天下之大,卻沒什麽值得他放在眼中。
可是剛才他轉頭的瞬間,眼睛裏迸發的複雜目光,就好像在看一個什麽求而不得的東西。
在看清她的臉後,眼底卻瞬間暗淡,他伸手掀開身上的大氅,邊下床,邊淡淡問,“你怎麽在這?”
曹蘇薇忍住心中巨大的落空,撒了個謊,“父親見天氣異常,不放心我一個人在祖祠,命人接我過來。”
曹總督是她父親。
蕭景衍心不在焉的點了點頭,走到帳外看雪已經到腳面那麽深,眸子沉甸甸的在狂風暴雪中定了許久,才忍不住問錢忠,“謝霖那邊有沒有什麽消息?”
陛下睡着的時候,謝霖确實派人遞消息來了,“回禀陛下,謝指揮使說行宮裏的人都很安全,下山的路上也無人逗留,只不過...”他湊近了陛下才說,“雪禾姑娘不在行宮。”
蕭景衍不動聲色的站了會,突然吩咐,“回行宮。”
聞言,軍帳裏的人紛紛勸阻,“夜黑路滑,陛下還是明日再回吧。”
可是蕭景衍心意已決,無人能撼動,所有的将士只能憂心忡忡的看着皇帝的辇車消失在風雪中。
曹蘇薇默默捏緊手裏的帕子,她聽父親的人說陛下在軍營,不顧一切的趕過來,誰知話都沒說上兩句,他卻走了?
*
風雪夜裏行路确實不容易,尤其還是上山路,原本不到半個時辰的禦道,換了四匹馬,足足用了一個時辰才遠遠看到行宮
時間已是子夜。
馬車剛走到正門,就聽寒風傳來雜亂的争執聲。
蕭景衍撩開車簾,看了一眼。
一旁接t駕的謝霖趕緊焦頭爛額的解釋道,“八皇子非要下山找姐姐,末将攔也攔不住。”
蕭景衍冷目,“你沒派人去找?”
謝霖膝下一軟,慌忙道,“沒下雪前末将已經派人在下山的路上搜羅過,什麽都沒發現,現在這麽大的風雪,想必黎姑娘已經找到地方落腳,末将想等雪停了再派人去找也不遲。”
“若是這雪不停呢?”說話間蕭景衍已經走出車廂。
謝霖後背一寒,陛下這話是怪他沒下山找人?
行宮正門,聞露正拉着八皇子,看到蕭景衍,跪下就磕頭,“陛下,陛下我家姑娘還沒回來呢,奴婢求您救救她。”
聞言,謝霖接話道,“天這麽黑,雪又大,你家姑娘只要是個正常人就不會這個時候上山,你還是帶小殿下先回宮吧。”
他這話是勸說聞露,也是為自己開脫。
八皇子不服氣的沖他嚷,“姐姐答應我今天晚上回來,就一定會回來,還有你才不是正常人!”
謝霖還要說什麽,只見皇帝已飛身跨上馬背,打馬朝山下飛馳而去。
謝霖不敢相信看見了什麽,直到錢忠也跳上一匹馬,沖他大吼一聲,“謝指揮使,護駕,快命人護駕。”
謝霖連滾帶爬的回去召集人馬,須臾,一支飛騎呼嘯着朝山下沖去。
*
屋外,狂風大雪如野獸般肆虐大地,屋內,農家的小暖爐哄哄的冒着火苗,爐膛裏埋着番薯,爐盤上烤着紅棗、蜜橘和小柿子。
雪禾和幾個年輕的婦人圍火爐坐着,房間的另一角蹲着薛義和幾個村裏的年輕人。
常福還沒回來,薛義找了幾個人在村公社陪雪禾一起等他。
番薯烤好了,有人在火邊叫,“薛義,掏番薯。”
薛義騰的站起來,到門外用雪搓搓手心,回身走到火爐前,徒手将四個大番薯從爐膛裏掏了出來。
他選了個最勻稱的,拍掉上面的灰,放到雪禾旁邊的小杌子上,恭敬道,“郡主別嫌棄我們鄉下食粗。”
雪禾毫不介意的拿起來,溫溫一笑,“我們冬天在六安苑也這樣吃呢。”說着勸大家,“你們也吃。”
婦人們都羞澀的搖搖頭。
薛義嘿嘿笑道,“對郡主來說,吃烤番薯是偶爾圖新鮮,可對我們來說,番薯在幾年前是冬天唯一的食物,不到餓極了,沒人吃的。”
雪禾無法想象整整一個冬天都吃番薯要如何下咽,面露不忍。
薛義連忙補充道,“現在不用總吃番薯了,如今我們幾乎家家戶戶都能吃上白面饅頭。”
雪禾聞言,欣然沖他一笑。
就在她嘴角含笑,低頭輕咬了一口手裏的番薯時,公社大門猛然從外面推開,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他顯然頂着風雪走了很久,大氅已經僵硬結冰,眉發全白,薄唇周圍短短的胡茬也結了一層薄博的白霜,幾乎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長相。
薛義站起身,護在雪禾面前。
那人雖然沒說話,渾身散發着一股令人膽顫的威勢,只是這股威勢又與其狼狽的形象格格不入,使他整個人看起來非常怪異。
薛義警惕道,“你是誰?”
牆角蹲着的其他村民紛紛站起,怒目看向門口。
雪禾從薛義身後探出頭,在與來人的目光相碰後,怔愣幾許,而後輕輕吐出,“陛...蕭...公子,你怎麽來了?”
她怕在場的人被蕭景衍的身份吓懵,故而換了稱呼。
室內外冷熱交換,蕭景衍面色白了又紅,他目光越過薛義的肩膀,徑直落在雪禾身上,一路的心驚膽戰在看到她那張怡然自得的嬌顏後,悉數換成一股意難平,“有人在宮門哭天喊地的擔心你,你倒好,在溫暖的火爐邊,談笑風生,請吃坐喝。”
雪禾頓覺口中綿密的番薯變得無滋無味,艱難咽下後,她焦急問,“是桦兒麽?”
說完又略帶自責的道,“我應該先回去的。”
薛義聽出來人和雪禾是相識,一身的戒備散去,忙請他進屋,關好門後,替雪禾解釋,“蕭大人可千萬別怪郡主,她原本就打算一個人先回行宮,是我們不放心,一定要她等常福大人一起,誰知越等風雪越大,我們更不敢讓她一個人走了,您先進來坐,常福大人應該馬上就回來了。”
蕭景衍面色稍霁,瞥了她一眼,又涼涼移開視線。
薛義親自上前把蕭景衍引到爐邊烤火,又将他浸濕的大氅脫下來,展開搭在火邊的凳子上。
做完這些,他一回頭,發現原本圍在爐邊的那幾個少婦都紅着臉往遠處躲,都老娘們了,還害羞的跟沒出閣的姑娘似的。
等他看清“蕭大人”的臉才明白少婦們為啥害羞。
這張臉上的雪化掉後,露出極其優越的五官,唇薄鼻挺,顴高目深,再配上渾然天成的高貴氣質,只有“人中龍鳳”這樣的詞才能配上。
他和郡主面對面站在爐子的兩邊,薛義第一次真實的感覺到什麽叫“蓬荜生輝”。
果然郡主的朋友都和她是一檔的好看。
雪禾這會子倒不覺得蕭景衍的臉好看,她只覺得那張臉還在冷涔涔的往外冒寒氣。
她原本想解釋一下自己在這裏的原因,見狀默默低頭,打消了念頭。
反正,不管她做什麽,在他眼裏都是動機不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