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心中恨

心中恨

慕容沇這人,劍眉鋒利,杏仁眼沖淡了面目的淩厲;鼻子高挺,雙唇飽滿;面目棱角分明卻因那雙眼讓人忽略他這人的攻擊性。而他穿衣打扮,簡直就是與缃缃喜好背道而馳。

缃缃一向不喜高調之色,慕容沇卻相反。穿衣喜粉,喜紫,喜紅,喜青綠,配飾等也都高調。如他今日宮宴,便穿了一身細絲緞淡粉素色廣袖長袍,腰間并未用常規的腰封,而是用了類似麻的粗線搓成的長縷系了。一枚月牙形狀的玉佩墜了木色流蘇挂在腰間。

發髻束白玉冠,發間并無裝飾,只額間一極細的白色抹額,還留了兩縷縧帶從耳後側長長垂下。

也就是慕容沇面白,不然這許多的淡粉,怕是把人臉襯得又黃又黑。

缃缃都不知道天天在軍營裏泡着的人,見天兒的曬了太陽,怎麽還能這麽白。可見其在軍中定是吃不得苦,怕是打仗都得享了尊貴。

這一番裝扮,若是換了旁人,早就顯了脂粉女氣。偏偏在慕容沇身上則是矜貴之态,不但無風流之态,卻見溫柔,總是帶笑的模樣,讓人看着都心煩。

缃缃注意到不少官眷女子都時不時看向慕容沇,心下更是惡心旁人不知他真實面目。她再了解慕容沇不過,這人慣會裝了溫柔慈悲,實則行事心狠手辣,無所不用其極。無恥之态堪稱無賴,怕是市井痞子都不如其不要臉。面皮更是厚得令人發指,于女色之上更見荒淫。

想及此,一些刻意淡忘的場景竄到腦海之中,缃缃神色越發冷然。一身兒生人勿進的氣場愣是讓本想上前行禮攀談的世家子弟不敢上前,其中就包括上輩子缃缃的驸馬,廷尉之長子,秦顧之。

上輩子驸馬是缃缃自己挑的,一衆适齡男子之中,她只看秦顧之的長相算能入眼。私下派人查探,為人作風也讓人挑不出錯。雖說有些軟弱,但缃缃自己已夠強勢,她不需要找個性子強的和她過日子。

秦顧之身為九卿之一廷尉的兒子,其人自然各處都不差。論長相,與慕容沇不同,他長得不見溫和,與缃缃倒是有幾分相似偏孤高一類;論性子,和其長相相反,甚好說話,也沒承襲其父的古板;論才能,書畫一道有些造詣,斷案也甚少出錯。

缃缃上輩子與秦顧之七年夫妻,算不上伉俪情深,也算相敬如賓。城破之時秦顧之護着她進宮,還為了護着她父王母後,結果被亂軍斬殺。

缃缃自認欠了秦顧之一份情,今生若再選驸馬,他仍舊是缃缃心裏的不二人選。

見秦顧之望過來,缃缃點頭以示意,端起短案上的酒杯遙遙一敬。

秦顧之沒想到安寧公主會注意到他,耳朵微紅,将杯中酒飲盡,心跳如雷。等再望向安寧公主,見她于衆人之中如月般存在,一時收不回視線,直到宮人高聲傳喚聖人已到,才回神掩了心中所想。

慕容沇坐的離秦顧之只隔一個案桌,自然都看在了眼裏。他只瞧了缃缃一眼,眼神并無探索之意,也沒什麽旁的反應。

缃缃接了慕容沇的視線,兩人隔着一段距離對望的一瞬,缃缃不動聲色如對秦顧之一般朝其敬了酒。放下酒杯,缃缃雙手攏在袖中克制不住發了抖,她找到事先準備好在袖中的一枚銀針,紮向了自己的指間。

十指連心,缃缃紮得夠狠,才算穩下了心中之恨。

宮宴開席,缃缃見父王與母後皆是紅光滿面,說了不少對慕容一族的嘉賞之詞。其中對慕容沇誇贊多了幾句,缃缃才知道這回慕容沇受封為五品校尉,這職位不算高,不過下次若再打了勝仗,怕是就會一躍成為将軍。

且慕容沇不過區區十六年紀,校尉之職,已算殊榮。

說不上來心中是個什麽奇異感受,缃缃見着上輩子已然身死的大司馬慕容垣此刻正朝着父王表衷心;又見上輩子可以說殺了她全家的仇人慕容沇也在朝她父王表衷心。

缃缃将杯中酒飲盡,又倒了一杯,随即低頭看着酒杯中的光影,走了神。

她想到了城破那夜前殿內,父王那張中風之後已然歪斜的臉,端坐在龍椅上的模樣;還有母後站在父王身側,一向端莊溫和面容上的驚恐模樣;還有一向斯文的秦顧之,發絲盡亂,被亂箭傷到的腿還在汨汨流血的模樣;還有平日裏最不喜舞刀弄槍的二哥和七弟舉着刀的滑稽模樣。

這些人當時都死在了她面前。

缃缃仍清楚記得當時父王那雙顫抖的手用力拉扯着她的力度,雙眼渾濁,中風根本說不清楚話卻還是用力道:“父王無能,不能護...逃...缃缃...快逃!”

父王那無法閉攏的口,流着口水近乎嘶吼的下一瞬,便是死不瞑目的臉。

而母後因着喉間的那一箭,臨死之前只來得及摸了摸她的臉。

絲樂之聲響起,缃缃回神,側頭見二哥蕭淩正看着舞姬一副欣賞之态。

上輩子缃缃就沒瞧得起過自己這個二哥,這會兒心裏沒了偏見。見二哥此刻還好好活着的模樣,缃缃湊身促狹道:“安寧勸二哥還是少看些美人,保重身子才是。”

聽到這話的木荷又是一驚,殿下這是吃酒吃暈頭了嗎?怎麽這話對着兄長就出了口?還是這麽個語氣?

顯然蕭淩也是如此作想,他這個妹妹對他一向沒好臉色,今日稀奇了竟然勸誡起來,便道:“你是不是醉了?”

缃缃遙遙頭,舉起酒杯:“敬二哥。”

蕭淩喝了,結果扭頭就問蕭綏:“安寧鬼上身啦?”

蕭綏一臉莫名奇妙:“阿姐性子不是一向如此麽,二哥在驚詫什麽?”

搞得蕭淩以為自己鬼上身。

至于七弟蕭澈還是個八歲孩子,一向怕她,缃缃就沒打算逗他了。

宮宴至半,酒過三巡,又到了有些才能想顯了自己本事的女子争奇鬥豔場。先是有些寵愛的宮妃美人舞,又到嗓如天籁的宗正之女趙尋香,缃缃興致缺缺,直到她的好妹妹阿如要彈琴,缃缃才有了點兒興致。

“父王,母後,女兒譜了一曲,是為戰士所作。”

缃缃有些微醺,神色顯了疲懶,聽着蕭錦宜彈得這所謂為戰士所作的曲子,心下對這妹妹還是有些贊賞。不過十歲,于琴藝一道上确實不錯,可惜曲無風骨,如其人一般只能算個二流貨色。

還沒等阿如彈完,缃缃便離了席。

缃缃本就是惹人注目的存在,因着缃缃離席,這曲在旁人耳朵裏再好,卻說不出個好來了。

畢竟若真的好,安寧公主還會未聽完就離席嗎?

哪怕最後皇帝皇後都誇贊,給了賞賜,阿如心內還是覺着受了侮辱。

缃缃從宴上出來,沒打算再回去,卻也不想回幽若宮。她飲了酒,有些血熱,便朝着宴廳後的湖上長廊走去,想着醒醒酒。可心中郁結,一時無處消散,便讓木荷幾人離她遠些。

恰逢一路侍衛巡邏走過,缃缃上前,衆人行禮,她探手抽了其中一名侍衛的刀:“這把刀本宮要了,你們自去吧。”

侍衛當然是不敢說什麽。

木荷通過今日種種幾乎可以斷定,她家殿下心裏有事兒,怕還不是小事兒。可她們一直在跟前伺候,沒見什麽奇怪啊,且殿下除了行止有些反常,其他也和平常無異,不像沾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而此刻的缃缃感覺自己身子血脈都像要爆裂,一顆心好似在油上反複煎着。端莊如她卻在長廊上打了個趔趄,随後站穩,步子更快地迎着夜風,黑紗被風吹起,在其身後浮動,直至走過長廊,去了湖中亭內,舞起了手中刀。

世人只知安寧公主箭術高超,卻甚少有人知其于琴于舞上也是一絕。

天賦近妖,鑽研其中之時刻苦用功的意志更非常人能比。

刀身銀光,随舞姿閃如白練。

夜風更甚,吹得宮燈搖晃不止。

冷月下黑紗如死魂,刀身随腕抖,泠泠聲中盡是恨意。

十五年,五千多個日日夜夜,缃缃自覺這磨人的日子早就将高貴的安寧公主锉磨成了沒尊嚴的畜牲。

親人身死,她卻茍活于仇人身.下。

想殺他,做不到;想自戕,也做不到。

多可笑啊。

木荷見缃缃如此,甚是擔憂,又怕有旁人看了去。只好叫銀杏梧桐楓葉帶着宮人在長廊外頭看着,不許他人靠近,她則打算去勸勸。

從小到大,她從未見過缃缃這幅模樣,許是旁人見狀只會覺着自家殿下是酒後起了興致來此舞了一舞,但木荷了解缃缃的性子,這根本就是悲恸的失态。

她也不知道為何自己會在殿下這一舞之中瞧出了無邊的絕望與悲傷,但她看着卻心疼得想哭。殿下性子隐忍至極,到底是出了什麽事。

木荷走得急切,直到站定亭外,看着滿頭是汗,發絲衣衫已經亂了的缃缃,勸道:“殿下!”

後半句話還未出口,缃缃身形一轉,刀峰已經架在了木荷的脖子上。

等缃缃看清來人的臉是木荷以後,失焦的眼神有了些光,放下了刀,卻聲有哽咽道:“木荷...我是不是錯了?”語調輕輕,刀也從其手中脫落到了地上。

木荷見着幾乎沒掉過眼淚的缃缃,此刻正紅着眼眶,上前替其理了亂了的衣衫:“殿下怎會錯,可是發生了什麽奴婢們不知道的?殿下?”

上輩子木荷護着一意孤行要去皇城樓上的自己,成了人形護盾身中數箭,最後也是死在了自己面前。

缃缃又問,聲音更加哽咽:“木荷,我是不是錯了?”

“殿下一直很好。”木荷看着缃缃這般模樣,也有些控制不住:“殿下想哭就哭,不要忍着,會傷了身子。”

缃缃頓時頹然,瀉了力氣,癱坐到了地上。臉上落了淚,一旦哭出,就收不住,雙手捂了臉,哭得淚滴都從指縫中滑落。

哭得木荷都有些害怕,她将缃缃摟在懷裏,撫着其後背,什麽都不敢問。

缃缃躲在木荷懷中,哭得幾欲絕望。

如果可以,缃缃真的很想問上輩子的木荷,是否是她當年射向慕容沇的那一箭,才有了後來的許多。

她是錯了嗎?是錯了嗎?是罪魁禍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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