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我……新交了一個朋友。”

郁汀是這麽對母親說的。

他的父母遠在千裏之外,有時候為了研究會深入深山,連手機信號都沒有。但會保證每周都抽出時間和郁汀通話。

周六早晨的七點鐘,是郁汀和母親陳學怡間固定的通話時間。

陳學怡問:“重要的朋友嗎?”

上初中後,郁汀不再像小朋友那樣巨細無遺地報告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了,這是他第一次特意提起某個朋友。

天氣太熱,起床後郁汀沖了個澡,現在頭發還是濕的,他趴在書桌上,含混地應了一聲,又說:“他和我一起去了航空展覽。”

母親笑了:“那很好啊。他和你有一樣的愛好嗎?”

“沒有。”郁汀的半邊臉頰壓着自己的頭發,皮膚和嗓音都變得濕噠噠的,“他沒什麽興趣,一張照片都沒拍。”

在母親面前,郁汀有點小孩子脾氣,就像小時候遇到任何困難,向媽媽求助永遠都能得到答案:“不知道他喜歡什麽,每次出去好像一直是他在陪我。是不是不太好?”

想要做長久的朋友,應該是要相互付出的,而不是總是按照一個人的興趣來。這是幼兒園的小朋友都知道的道理。

母親笑了笑,她的聲音很溫柔,在郁汀的耳側響起,她說:“那他一定很喜歡你。”

郁汀一怔,瞳孔驟縮,像是受到了驚吓,直起了身:“為……為什麽?”

陳學怡認真地分析:“你是個乖孩子,又不會強迫別人。如果他不想陪你,就不會每次都願意和你出去。”

她停頓了片刻,繼續說:“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的東西,你可以在相處中尋找朋友的喜好,不用懷疑他的心。”

Advertisement

郁汀那點莫名其妙的情緒像是被母親的話撫平了,他悶悶地說:“嗯。”

又隐約聽到手機另一端傳來的說話聲:“陳教授,這個數據……”

郁汀說:“媽媽,我去看書了,再見。”

他先挂斷了電話,不想讓母親不舍。

手機震了一下,是母親發來的消息:“九月你爸爸休半個月假,到時候回家陪你。”

郁汀從十歲就開始獨自生活了。父母的工作注定不能完全在實驗室裏完成,一定要親自考察,才能得出真正的研究結果。

他們無疑是愛自己的,郁汀從未懷疑過這一點,否則他們也不會選擇中斷研究剩下自己。作為新手父母,在自己身上花費了很多時間,跌跌撞撞地養大了他。但父母也會因為研究停滞而陷入痛苦,萎靡不振,覺得離夢想和真理越來越遠。最終,他們決定繼續之前的工作,将郁汀托付給長輩。郁汀在外婆那裏待過兩年,上初中後,他就獨自回家居住後。

外婆很好,但郁汀想要回自己的家。

郁汀從小就明白,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路要走,不同的夢想要完成。他在物理和數學上的天賦足夠支持他走另一條路,是他不想現在決定,總感覺還不确定自己到底想要什麽,不想那麽快步入未來。

有點煩。

郁汀咬了下唇,靠在椅子上,腦袋仰着,纖瘦的脖頸繃得很緊,不停回想起媽媽對自己說的那句話。

——“那他一定很喜歡你。”

朋友之間的喜歡,嗎?

想見烏灼了。

郁汀打開手機,給一位朋友發消息:“想出去玩。”

今天出門是在計劃之外,郁汀打算現在努力多學一會兒。

一個小時後,郁汀懷疑微信又出了毛病,所以才沒聽到消息的震動聲。

打開來最後一條消息是自己發的。

郁汀:“……”

放下手機,繼續學習。

又是一個小時,再次打開手機。

郁汀:“。”

該吃中飯了,郁汀等阿姨做飯,手機擺在桌上,他皺眉看着,無意識地戳了烏灼的頭像好幾下,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有點幼稚。

*

烏灼難得出了一趟差。

地點很遠,不在地球,而是另一個維度的世界,污染物所在的污染源。

污染物來到地球的方式,是通過将自身的錨點抛到地球,在兩個世界間建立通道。經過十數年的研究,防治所發現可以利用污染催發錨點,反向開啓通道,前往污染源。但成功概率很低,一旦成功,就會派遣适合的超能力者前往污染源,收集情報。

一般來說,超能力越強的人類,能夠抵抗污染的時間也越長。

在烏灼之前,測試數據顯示人類前往另一個維度的世界,最多只能在污染程度不高的地點待三個小時。污染系數分為七檔,一旦超過3,沒有防護的情況下十分鐘就足夠讓一個普通人類變成污染源的一部分。而即使擁有超能力,配備目前世界最尖端的防護裝備,也只能在污染系數五級以下的地方待不少過三十分鐘的時間。

當時排在世界第二的超能力者,曾在探索污染源的過程中遭到嚴重污染。幸好她發現及時,并且是肢體污染,當機立斷砍斷了自己的一條腿,回到地球才保住了命。

烏灼則可以在污染源中待滿二十四小時。這不是極限,而是通道最多只能支撐這麽長時間便會坍塌。防治所對此的官方解釋是因為烏灼與衆不同的超能力,對污染有特殊的抵抗。

現在是烏灼去往污染源的第二十四個小時。

天近黃昏,以錨點為中心,周圍十公裏都被嚴格封鎖,數十位工作人員等待烏灼的歸來。

一陣風掠過,烏灼從半空跳了下來,腳步很輕地落在地面,離衆人幾米開外。

他穿着防治所的黑色制服,從頭到腳裹得很嚴實,褲腿收緊,束在高幫靴子中。胸口處挂了一枚徽章,泛着銀色光澤。這種徽章是超能力的産物,用于抵抗污染,但對3級污染系數以上的環境只能算是聊勝于無。

烏灼是閉着眼的,單手拎着平日裏常背的包,雙手都戴了手套,皮質表面布滿了幹涸的黏液。

一落地,口袋裏的手機接連不斷地震動了起來。

連上網後,手機瘋狂接收之前二十四小時內收到的消息。

烏灼脫掉右邊手套,從口袋中拿出手機,停頓了三秒鐘,才緩慢地睜開了眼。

他将聊天窗口往上拉,十二點之前,郁汀只發了一條消息,說想出去玩,中間在短暫時間內戳了他很多下。而到了下午,不太克制地發了十多條消息,問烏灼在做什麽,在哪裏,手機是不是丢了,還是不方便。

烏灼看得很慢,他的喉結微微一動,一只手拎着背包,單手打字:“今……”

負責對接的工作人員走了過來,想要接過他手中的包,烏灼搖了下頭:“不要碰。不要看。”

“接觸類精神污染。”烏灼簡短地解釋。

工作人員驟然收回了手,往後退了好幾步。

在處理污染物的工作中,烏灼的話有說一不二的效果,是防治所的最高指令。他很少說話,或是過問別人的一舉一動,但說出的每一句話都确鑿無疑,因為沒有人能像他一樣接觸污染物。

污染物的能力有問題,污染的途徑也會改變,很多在死後也會發揮作用,甚至更加不可控。背包只是一個容器,不能阻隔污染。

烏灼對污染物的抗性極高,在他身上沒什麽太大的問題,不代表別人也不會被污染。即使是一個已經死掉的污染物。

就像現在,烏灼能看到自己的手指在融化,變成一滴一滴的肉色黏液,像雨點一般散落在手機屏幕上。他很清楚這是污染,是認知的扭曲,但在失神的一瞬間還是不小心誤觸了手機。

下一秒,烏灼清醒過來,意識到剛才把沒打完的話發送了出去。

烏灼擰了一下眉。

一旁的工作人員惴惴不安,以為這一次遇到很棘手的問題。

黏液覆蓋下的屏幕一暗,彈出了語音通話的頁面。

烏灼接聽了語音。

負責對接的工作人員想要問點什麽,是否需要更多支援,就見烏灼拎着包的那只手往下一壓,示意他們安靜。

周圍只剩下風的聲音,以及從手機另一端傳來的呼吸聲。

看到烏灼發來的“今yizn,”這句根本看不懂的話後,郁汀立刻撥通了語音,他甚至沒來得及後悔,烏灼已經接通了。

在沒有收到烏灼消息的下午,郁汀走神了很多次,他代錯了一個簡單的物理公式。這很少見,精神的高度集中是一種重要的學習能力,而郁汀一貫很擅長學習。

他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說什麽好,烏灼是先開口的那個。

“今天有點事,才看到消息。”

隔着手機,烏灼的聲音有些許失真,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短暫的停頓,郁汀還沒想好該怎麽回答,就聽烏灼繼續說:“對不起。”

烏灼沒有道歉的必要,他們沒有提前作出約定,朋友之間一天沒有回複消息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但郁汀沒有拒絕,似乎是沉默地接受了這個不适當的道歉,他問:“你去做什麽了?”

烏灼沒有回答。

郁汀嘗試性地問:“你……去打架了嗎?”

烏灼的沉默幾乎代表着默認了這個事實。

郁汀皺起眉,眼前浮現出一些不太好的畫面,比如和烏灼第一次見面時的那件白T恤。

上一次和人打架,劃破手臂還那麽若無其事,這次失聯一天,不會很嚴重吧。

郁汀抿了抿唇。

背包裏裝着一個至少評級為SSS級別的污染物,它擁有改變污染源環境的能力。只是因為在烏灼手中,才得以控制,沒有污染這個世界。

以烏灼對污染物的抗性,在各種屬于人的感覺中,只有直接觀察世界的眼睛會被感染。

他閉上了眼,殺死了那只污染物。但細小的,揮之不去的碎片和黏液仍附着在身邊。

他孤身一人站在黃昏中,影子被拉得很長。

污染加深了,并且擴散了。

即将落山的太陽仿佛一團湧動的胚胎,搖搖欲墜地垂在天際,怪異至極,它不斷地往下滴落深紅的液體,粘稠到近乎于黑色,每落下一滴,就會浸透一棟樓,一座山,一條河流。

一切都要融化了。

——“烏灼,你受傷了嗎?”

烏灼聽到郁汀的聲音,他的語調很輕,像一陣不熱的、很舒服的風,吹散那些令人不愉快的東西。

烏灼看到消失的光芒,即将到來的黑夜。

受傷了嗎?

烏灼是不會受傷的。

【“超高速自愈”——不是止痛劑,是一貼不苦的良藥,随時随地讓人煥發新生。

痊愈過程需要消耗大量能量,會以極快的速度修複傷口,近乎等同于不死。

“超高速再生”——你的身體如此關心你,以至于它總是在不停地生長、生長、生長。生長永遠不是壞事,不是嗎?

根據編號11967的表述和觀察可知,破損傷口處表現出非同一般地掠奪性擴張傾向,在編號11967控制下有序再生。編號11967非常在意“人類”身體的完整與正常,拒絕展示無序生長的形态。 】

疼痛是必然,治愈是能力。而他現在已經完好無缺。

烏灼垂下眼:“沒有。不會受傷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