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素馨進屋,不出一炷香的功夫,硯夕便見屋門一開,一位身着華麗的婦人窈窕而出,緊随她身後的是個穿着不俗的侍女。
宋孺人名叫宋晴,和薛柔同一日入的相王府,性子卻和薛柔不同。正如素馨所言,這位宋孺人愛捏酸吃醋,她嫉妒薛柔得寵,來此不過是期望見到容牧,甫一聽他暫不回來,便不肯再留,反而是帶着笑出來。
臨走之前,她眼尖地發現拘着禮的硯夕傷了手,便以此發難:“薛孺人待人和善,底下的人做事也小心謹慎。今日你傷了手,是笨手笨腳辦事不力,還是你故意傷了手要壞薛孺人待人和善的名聲?”
如何作答都是錯,說出楊瑾更不好。硯夕正在思索怎麽回話才能兩全其美,一向厲害的素馨已開口:“回宋孺人的話,我們做奴婢的都是蠢笨之人,平日做事有個小傷在所難免,幸得薛孺人體恤,倒不至于挨板子。”
宋孺人脾氣不好,已是阖府皆知的事。楊妃在時她不敢造次,楊妃薨了她還得不到容牧寵愛,窩火之後便拿自己院中的仆婢撒氣。有次當場打死一人,這事讓容牧知道了,她詭辯是那低賤之人做事不當心,她只是略施小懲,是那賤婢承受不起,又怎能怪規矩嚴?打那之後,容牧再沒踏進過她院子,也不願見她,就連六品的媵都敢對她不敬。她除了逢年過節可以見到容牧,其餘時間就如同坐了個錦繡牢房。
素馨戳了她的舊傷口,宋孺人當即斥道:“薛孺人身子不大好,也不知能不能轄制你這猖狂婢子,若讓你上蹿下跳,壞的可是相王府的名聲。哪日我回了大王,定要好好管教底下的人,莫欺了主子才是!”
素馨知她有品級,不敢再多加言語,反倒是從心底裏嘲諷她,就她,能到大王跟前回話?也不想想大王樂不樂意見她!
眼瞅着宋孺人離去,硯夕又被素馨訓:“你也是,今日屢出岔子,真當不好差,趁早走!”
硯夕悶頭聽完,卻緩聲道:“是我不好。方才真是多謝姊姊了。——哦對了,孺人是否有吩咐給大王送物品?”
送,當然得送。既然容牧不回府,別說是失寵的宋孺人去送關心,那十媵也得往跟前湊,薛孺人這邊怎能落了下風?
親王服制有諸多講究,可燕居在家所穿的衣裳便不受拘束,寝衣就更不必有所顧忌,以舒服為佳。薛柔攢力氣親手縫制的寝衣正待容牧回來讓他試試,眼下倒是先派上用場了。
秋來天涼,送衣裳司空見慣,便是普通官員在宿值的日子也能收到自家女眷送來的衣裳和其他物品。
素馨得了薛柔吩咐在一旁整理包袱,硯夕同她道:“大王久居行宮,此番又臨時有事,必是體乏得很,是不是應當送些醒神之物?”
素馨問:“那你說說要送什麽?”
硯夕用商量的口吻說:“不如送些香?”
“你說這個我倒想起來了。眼看着天轉涼,用香少了,前幾日孺人讓我把香收了起來。稍後我問問孺人可是要做這事。”說完這些,素馨又覺着硯夕有些用處,便問,“你的手怎麽樣了?”
“也不是什麽重傷,塗了藥,裹了布,好多了。”硯夕說到這裏,忽然想起方才她回來時,楊瑾讓她去拿止血藥。轉而一想,多半是他糊弄她的,不去也罷。
硯夕原想着讓薛柔在容牧衆側妃中的想法出挑,卻不料自己出的主意卻要自己跑腿。
不說薛柔這裏的香是楊瑾送的,衆側妃那裏均有楊瑾送的香。夏日天熱,用香多,待到秋日,那香早已殘了,給容牧送物,自是要揀好的。
薛柔讓硯夕去楊瑾院中讨一盒,還說:“他那裏必定有許多香,你便說是我讓去的,日後他想吃什麽,我答謝他就是了。”
硯夕才來薛孺人處不久,哪裏知道他們這群貴人的關系。主意是她出的,薛孺人又發了話,她也只能再去見楊瑾,卻不料尚未到他院中,先從水廊上看到了他的仆從。
“喂……那位小娘子?”那人欣喜地喊了一聲,随即擡臂朝硯夕揮了揮,手上閃着些許晶瑩,跑兩步湊近她,狗腿起來,“我家五郎讓我在這裏候着你。給,止血藥。”
這個時候,他沒好意思再提方才他不小心劃破她手的話。
硯夕看他手裏托着的是一個不及半掌大的白瓷瓶,瓶口用紅色布團塞住,在燈火的照耀下閃着亮光。
“多謝了。”硯夕說出口卻并未接藥,而是說,“方才薛孺人吩咐我,向你家五郎讨些香。”
“正好,我領你去。”那人繼續遞藥瓶,“你拿着這個。”
硯夕有求于人,且人家肯送藥,便接了過來。
楊瑾見硯夕登門,還以為她來道謝,不等她說話已率先道:“小事。你無需謝我。”
仆從上前說明硯夕來意,楊瑾橫他一眼:“都說了是小事。”又問硯夕,“要什麽香?”
來之前,薛柔只說讨香,幸而硯夕知道提神醒腦之物,便問他:“可有蘇合香?檀香也行。”
“禮佛多用檀香,我制香可不是為了禮佛,倒是可以給你家孺人蘇合香。”楊瑾閑來制香制得多,除了相贈相王府的側妃,還送給平康坊的藝妓們,眼下剩得不多了,但足夠薛孺人所需的量。
硯夕如願拿到了一盒新香,捧在手裏道了聲謝,随後就要告辭,可楊瑾忽然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硯夕。”她并未賣關子。
“那,你姓什麽?”
“……姓栗。”
不錯,她姓栗,與書朝同姓,是書朝的女弟,這是栗家說與鄰裏的話,也是說與她上峰的話。
楊瑾又問她是哪個字,硯夕卻說她并不會寫。楊瑾要寫出來讓她認,硯夕又說:“婢子賤名,不值得郎君細詢。婢子還要回去給薛孺人複命,先告辭了。”
楊瑾不依不饒,硯夕相勸:“郎君在這上頭耗時,倒不如多去關心大王?”
楊瑾不光往硯夕跟前湊,但凡是生的漂亮的人,他都緊追着人家問東問西,若說平康坊北曲的藝妓誰人沒被楊五郎追問過,那便不夠出名。
“關心我姊夫理所應當。”楊瑾正經起來,“不如這樣,明日我去見我姊夫,幫薛孺人讨些特別,讓你在薛孺人面前也得些特別,你便告訴我是哪個字,如何?”
硯夕正正看向他,十幾歲的郎君青春天真,讓人生羨。轉而一想,若她多了楊瑾這個突破口,那日後打探有關容牧的事就更加便宜。
只是,他們僅僅見過三面,硯夕已覺此人言語無信,且相識不過一日他便說出這種話來,硯夕信不過他。
她鄭重提醒了一番:“郎君慎言。薛孺人受楊妃教導,一向賢惠,關心大王是出自內心,斷無別意,婢子奉孺人之命來此,也無別意。”說完這話,她捧出了那瓶止血藥,斬釘截鐵地道,“郎君贈藥,愧不敢受,物歸原主。”
她弄得楊瑾面上無光,偏他又是個厚臉皮的人,遂道:“我只是不想半途而廢,更不想傷了人卻無所歉意。”至于相王府上的側妃是否真為相王考慮,他一個外臣分辨不得,也懶得去分辨。
此番他做出平易近人之态,反倒讓硯夕更不信他。
她把藥瓶塞進他仆從手裏,委婉道:“郎君肯贈蘇合香已是施恩。婢子不敢妄求其他。先告退了。”
原地空留不可思議的楊瑾。
翌日午後,相王府有頭有臉的人都知道了容牧在皇城裏處理緊急事務,至于是什麽事,并未透露,說是處理完了就會回來。
硯夕從浣衣房取了漿洗幹淨的衣裳往回走,* 路過水池,見裏邊的秋荷尚開着幾朵倔強的花,便貪看了一眼。這時,“噗通”一聲,有小石子跌入池中,搗碎安靜的水面,驚出一圈圈漣漪。緊接着又是一聲,為的就是吸引她的目光。
橋上的楊瑾朝她招手,硯夕迅速走過去,給他問安。
“我正要去找你,正巧在這遇見。”楊瑾說完,示意她靠近,硯夕依言而做,聽了幾句話後腦子便炸了。
她斷沒想到楊瑾真與她說起有關容牧的事。她明明非常迫切地想聽,可在他言簡意赅說了幾句後,硯夕後退一步,審慎地道:“婢子不過一低賤奴婢,不敢聽貴人之事。”
楊瑾并不做作,而是道:“你不必多想,也無需多慮。我要說的這些,不出十日便會傳的整個長安城人人知曉。你提早知道,反倒有時間想想如何安慰你主子。”
楊瑾所言,令硯夕心跳加速。他似是察覺出她的不安,便道:“放心,相王府不會有事。若是有事,我也不能站在這裏與你閑聊。”
硯夕順着他的話問:“那麽,郎君閑聊完了嗎?”
楊瑾故意把語氣調得不善:“你還沒謝我,也沒告訴我到底是哪個字,自然不算完!”
“郎君所言,婢子不會與任何人說起。”她說得鄭重,“一來,大王為主,仆婢不能擅傳大王之事;二來,薛孺人體弱,驟聽此事必會多增擔憂與思慮;至于三,郎君以此事換婢子一聲謝,當真不值,您要聽謝,吩咐下來,婢子還敢不從嗎?”
她條理清晰,考慮周到,明面上顧着他面子卻又像諷刺他不懂事,這不免再次把楊瑾弄了個難堪。在他瞠目結舌時,硯夕唯恐就此離去會讓他繼續追問,便道:“婢子姓栗,那個字……好像有個木字。今日閑聊,郎君可以算完了嗎?”
楊瑾依然沒放她走,有些赧然地問:“你手上的傷……好些了麽?”
硯夕把手上端着的衣裳略微往上擡起,道:“好多了。如郎君所見,做起事來無妨。”因着方才楊瑾的話讓她思緒有些淩亂,便不想再于此處耽擱,遂道,“郎君恕罪,婢子要告退了,薛孺人等着婢子回去薰衣。”
說實話,楊瑾的舉動讓硯夕占了大便宜,如她所願,她知道了容牧的事。
昨日聖駕回銮,在長安城外遇刺。說是聖駕遇刺,可那些刺客是奔着王駕去的。此番行刺受何人指使,詳由如何,均不可探,自昨日起,京中已經戒嚴,等閑不可出入。
硯夕雙手微一用力,手上的傷便發作起來,她皺眉忍過痛楚,思緒又跌入了容牧遇刺一事中。
刺客奔着王駕去……刺客受何人指使……
硯夕的上峰巴不得容牧早死,可想讓容牧死的不止她的上峰。
硯夕來來回回想了幾遍,她在相王府的這半年算是順遂,并無線人來找她,也無人在她面前提到過接近容牧的隐語或明語,由此來想,這次的行刺多半不是出自她上峰之手。
從楊瑾的話來看,此事不出十日便會傳得長安城人盡皆知。能處置得這般迅速又這般肯定,是容牧提前知道有人會行刺将計就計還是他計劃了此事要冤誣旁人,從而排除異己?
或許是她想錯了,若容牧有心做這事,又怎會先讓人傳話給薛柔,昨日便能回府見她?依着容牧對薛柔的寵愛,他不會讓她擔心。
那麽,這次是省部高官動的手。
硯夕的推測在第六日得到了印證。讓她吃驚的是,楊瑾所言非虛,不到十日,這件事就被解決了,朝廷查辦中書令竟能如此迅速!
位極人臣的宰相在極短的時間成了妄圖弑君的罪人,除了夷其三族外,此案牽連者衆,據說三省六部和五寺九卿的官員幾乎洗換得青黃不接了,而長安城的百姓在一批又一批的官差捕人行動中變成了鹌鹑,幾乎全都縮在家裏不敢出門,唯恐多看一眼都被當成同犯下大獄。
薛柔也聽說了這事。盡管知道容牧無事,她的一顆心還是怦怦亂跳,甚至在午歇時被噩夢驚醒。
素馨奔至榻前安慰,硯夕則去倒水,可那水早已涼透,哪裏能讓她喝。
硯夕提起白釉水壺往外走,才一跨出正屋,正欲讓奉茶水的侍者快去更換新的熱水,卻不料先看到幾個人簇擁着一位身量颀長的男子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