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硯夕的目光不自覺地朝為首的人看去,見其頭飾玉冠,身着紫袍,腰束金帶,足登烏皮靴。那人步子輕快,越走越近,硯夕這才看清他的容貌,眉目俊秀,鼻梁高挺,一片日光鋪在他面上,像是給一塊雕琢好的玉潤了色,更添溫柔。
薛柔院中的侍者相繼停了手中差事,恭敬行禮。硯夕這才反應過來這人的身份。她也連忙垂首行禮,把門口讓了出來。
容牧回府後的頭一件事便往清遠閣來,邊上階邊問:“薛孺人在做什麽?”
院中餘人不近身侍奉薛柔,自然不知。硯夕順着他如潺潺流水的清澈聲音回話:“薛孺人午歇才醒。”說完這話,她察覺聲音有些發顫。
容牧走得快,聽了這話,沒再言語,擡腿跨入屋,并未注意一個在門口垂首侍立的婢女,而硯夕的手心卻已經浸出了細汗。
回想方才看到他的姿容,她自覺有些不可思議。如果不是提前知道相王的年歲,她恐怕要用“琦年玉貌”來形容他,二十多歲的人周身竟透着一股少年的氣質,偏偏這樣的人能把朝堂上那群年逾不惑的重臣捏得服帖。難怪王府裏的側妃個個争前恐後要往他跟前湊,除了他手中的權力外,還為那張俊逸的面龐吧。
負責侍奉茶水的婢子算着時辰往這邊趕,眼看她提着壺,趨前幾步,卻是先給随容牧而來的陳子恒見了禮,其後才沖硯夕讪讪解釋:“硯夕姊姊,我來晚了,這便進去添水。”
“你來得正好。”硯夕又提醒,“才剛大王進去了,你仔細侍奉。”
那人便斂聲屏氣入內。
随容牧而來的陳子恒自覺地立在外頭。他知道素馨嘴上厲害,此刻沒見到她訓人,卻聽見聲音輕柔的人提點,自然好奇,便多看了她一眼。只這一眼,他便愣了。
他以為自己看岔了,稍作停頓後,複又看向那垂眸而立的人,調整下心神,沒話找話:“你是新來的?”
硯夕擡頭,恭敬地沖陳子恒道:“是,快兩月了。”她本就緊張,看他如此盯視自己,當即頭皮發麻,複又垂下頭去。
陳子恒不禁有些尴尬地點了頭,又道:“你不進去侍奉?”
她不敢去,她甚至能聽清自己怦怦的心跳聲,卻在一瞬之後,為自己開脫:“大王已有百日沒回府,想是有許多話要和薛孺人說。”
這話并沒有換來陳子恒的誇贊,反而是故作為難:“你膽子不小,連大王的心思都敢揣測。”
這話能劈得硯夕雙腿發抖。她定了定神道:“婢子不敢。是前幾日聽陳公傳話,說大王要見薛孺人。今日駕臨,應當是……有話要說的。”
陳子恒被她噎住了,稍後點頭道:“是這個理。”
這之後,兩人再無話可說,在外頭守着的時候,倒是陳子恒時不時撩起眼皮看她。而硯夕提了人家的名號都沒确定這人是不是容牧的近侍陳子恒。
為了不再有行刺之事重演,這次容牧回府并未告知衆人。稍後有相王身邊的女使聞訊過來,向陳子恒打聽了幾句容牧的近況,得知他一切都好才放了心,料想他今晚會宿在這裏,提早準備了一套漿洗幹淨的衣裳送過來。
屋內,容牧安撫好了薛柔。到了用晚膳的時辰,硯夕再無逃避的理由,進屋侍奉薛柔淨了手,之後便把頭垂得死低,甚至沒看見薛柔因為容牧回來而變得晴朗的面容。
可容牧卻在這時看清了硯夕,拭淨手後,手巾失了準頭,倒令那端盆的侍婢微微一顫。他目光停在硯夕身上,話卻是對薛柔說的:“你身邊添了新人。”
薛柔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微微笑道:“是。妾看她還算穩重,便調來身邊了。”
容牧随口應了句:“你看上的人,想必都是随你的。”
素馨不動聲色地夾了硯夕一眼。
薛柔巧笑倩兮:“随妾什麽?”
容牧道:“什麽都成。”
薛柔輕“哼”了聲,容牧也笑了,又道:“不說了,咱們用膳。”
平時容牧來薛柔這裏,都是素馨侍膳,偏是薛柔今日開口:“硯夕,你來為大王布菜。”
硯夕并非頭次做這等侍奉人的差事,卻終歸不大熟練,幸而不住地暗自提醒自己莫慌,這一餐下來才沒出錯。而這期間,容牧竟往她尚帶着傷痕的手上多留了注意。
待侍婢們撤走了食案,薛柔才問起他近況,容牧反而是說:“你不必擔心我,多省些氣力調理身子。”說到這裏,他吩咐:“你們要盡心侍奉。”而那目光又看向了硯夕。
素馨立馬回:“大王吩咐,婢子不敢有分毫懈怠。”
她身後的硯夕只是彎身叉手,并未發聲,容牧便問:“你呢?”
随即,硯夕重複了素馨的話。
容牧笑對薛柔:“好好教導,興許是個雪衣娘子。”
薛柔也笑:“大王就會取笑人。”
素馨不明就裏的時候,硯夕卻如同吃了冰,自喉嚨至內腑,涼了個透徹。
當晚,容牧歇在薛柔院中。待硯夕随素馨從薛柔寝屋出來時,素馨用眼皮掀了她一眼,語言依然很沖:“讓你侍奉大王寬衣,你臉紅什麽?”
硯夕擡手摸摸自己臉頰,确實很燒。就在她想搪塞過去時,素馨冷嘲熱諷:“難道你以為大王能多看一眼不成?”
硯夕迅速搖頭。她的确是要接近容牧,可不想引起他注意。提及臉紅,不過是她頭次給男子更衣。
素馨“哼”了聲,又想到白日裏容牧與薛柔的對話,便問:“今日大王說的……雪什麽娘子……哎,是什麽來着?”
硯夕腦中一“嗡”。
“你還記不記得方才大王說的話?”
硯夕慢慢吐出口:“好像是,雪衣娘子。”
“對對。”素馨道,“雪衣娘子。她是哪個娘子?生得美不美?”
硯夕繃緊的神經驟然放松,接下來竟是想笑這跋扈女婢的孤陋寡聞,卻不得不強忍着,搖頭道:“我不知。”
素馨來了句:“我想你這種低階婢子也不會知道!”
這十日硯夕上晚差,今晚本應值夜。可素馨擔心她會出錯,便和她互換。
她要做什麽,硯夕很少與她争搶,便依着她,卻又不敢真的離去,萬一有事忙碌,她被挑了錯挨罰,不值當。
和硯夕在外值守的還有陳子恒。
陳子恒是內侍出身,和容牧一同長大,從宮裏到宮外,一直是容牧的貼身侍者,現如今是王府裏的內侍首領。原是不該他當值,可他今日放心不下,只因硯夕那張臉,他便承擔了這份差事。
兩個人同在屋中,相坐無言。硯夕一直垂直頭,陳子恒依然會時不時看向她。
銅漏不緊不慢地響着,到了亥時,陳子恒有些犯困,撇頭再看硯夕,她就只是靠在憑幾上,并未阖眼。他也不理她,往身上蓋了件衣裳,兀自緩解疲憊。
不多時,硯夕聽到了屋內有動靜,便移目向寝屋的門看去,稍後屋內恢複安靜,她才又踏實下來。直至此刻,她才發覺這夜晚着實枯燥,而她的困意也猛然沖上了頭。
屋內容牧已然起身,素馨給他穿好衣裳,卻不解于他的舉動。
薛柔是容牧寵姬,除了相王府上下一幹人知曉,外頭的人也零零散散知道這點。從前容牧和楊妃是鹣鲽情深,現如今楊妃不在了,他的情意盡數放在了薛柔身上。可讓素馨納罕的是容牧大半夜有要離開的架勢。
“大王……是要回去了麽?”素馨輕聲詢問。
容牧道:“孤夜裏難安,怕擾了薛孺人好睡,出去走走。”
素馨應了聲“喏”,要送他出屋,容牧擺手示意不必。到了外間,硯夕尚未看清人,便提早抖落了身上困乏,站起身來。
陳子恒也聞聲醒來,見是容牧要走,忙抹了把臉催開精神,又去提風燈。
今日實在稀罕,容牧沒讓陳子恒相随,而是點了硯夕。
這是個絕佳的靠近之機。硯夕的激動大過了慌張,她甚至沒去想他為何會讓自己陪同夜游。
夜深的時候,連秋蟲的叫聲也變輕了,緩緩的腳步聲和夜風吹動秋葉的沙沙聲倒顯得高了。硯夕提着風燈随行在容牧身旁,而那燭火也顯得格外亮。
她來王府時間不長,對偌大的王府布局也不大清楚,她不知容牧要去哪裏,只跟着他一道走了許久。
掌燈時分添的燭火早已睡了,天上的月色倒很守本分,今日是十四,與十五的月亮差不離,趕上晴天,清輝遍灑,給足了夜游人面子。
硯夕借着光亮看去,似乎是行到花園的水池旁了,路過涼亭,也不見容牧有上去落座的意思,反而止步于亭前,她不免犯起了嘀咕:這相王真是奇怪。
夜風吹起,他的袖管灌了風,袍擺微微翻騰,硯夕這才察覺,那沁入鼻中的淡淡香味并非花香,而是自他身上發出來的龍涎香。
容牧偏頭看她一眼,終于說話:“不問孤,為何叫你随行?”
“大王吩咐祗應人,婢子不敢問,也不該問。”
容牧就笑了,看她恭恭敬敬的模樣,又道:“到底是個懂規矩的,難怪薛孺人看重你。”
硯夕答:“婢子只是比旁人時運略高了一些,甫一碰到孺人,便得了轉遷的機會,只願日後能侍奉好孺人,也讓大王少些憂思。”
“不錯。”容牧的視線依然停在她身上,卻道,“不過,孤現下的憂思是夜不安寝。”
硯夕微微一愣。從前她也有夜不安寝的時候,書朝告訴她,按摩翳風穴有助于催眠,比按摩其他穴位或是用藥調理快得多。可她并未将這點宣之于口,這并非是什麽不可求的秘方,而是不合她一個低階奴婢的身份。
重要的是,容牧單獨讓她随行,卻與她這個小婢女說出“夜不安寝”的話來,頗令硯夕疑惑。他們不熟,她不知道他從前是否有不能安寝的舊疾,更不可能聽到在上位者纡尊降貴講心事,是以覺着奇怪。
可她不能不答話,略一思索,便道:“秋日天涼,夜裏更是寒氣重,不如大王早些回去,合眼也能養神。若是還不好,明日可宣醫正前來看診。”
“這倒不必。”容牧說着,便擡腿向前走去,拾級而上,進了一座涼亭。
硯夕緊随其後為他照亮,見容牧落了座,不禁暗自叫苦,今晚怕是要陪他幹耗在這裏了。盡管她要接近他,可她此刻疲憊,生怕有個閃失疏忽了。
“既然天上有月,便不可辜負。”容牧忽然問,“你會唱曲麽?”
硯夕自幼小病不斷,隔三差五用藥,能正常聽個曲都是好的,遑論歌唱?她長到十幾歲身子才康健起來,沒過多久好日子便接連經歷了重大變故,如今更是不幸被人脅迫成了一個奴婢,哪有精力去學一曲半歌,頂多會跟着調子哼哼兩聲。
“婢子蠢鈍,并不會唱。”她說得坦然。
容牧沒覺掃興,反而是問:“你從前是做什麽的?”
“幼時家裏遭了水災,爺娘迫不得已用孩子換了些口糧,後來婢子又去了一個富貴人家,做的差事并不唯一,再之後那家主人犯了事,婢子便跟着他家女眷入了掖庭,做過浣衣和侍奉花草的差事。”
她的經歷也算坎坷,均是吃不飽穿不暖帶來的遺症。偏是容牧還有興致問:“是哪個犯官?所為何事?”
硯夕道:“前門下侍中裴世昭貪墨案。”
容牧點頭:“是有這麽回事。”那是他頭次嚴辦朝廷高官,他自然記得清楚。
“你今年多大了?”他又問。
“十六歲。”
他從上到下打量着她,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又道:“你這身量要比十六歲的女子高不少。”
硯夕心頭一顫,咬了咬牙後方回:“是有不少人說過這樣的話。”便再不多做解釋。
這些話她早已背得滾瓜爛熟,卻始終覺着心裏壓着塊石頭,今日終于說出來,便輕松了不少。而這反面,有讓她起疑的地方——盡管她料定這些“底細”會被問起,卻沒想到才一見到容牧就會被問。
短短幾句話,她就發覺她引起了他的懷疑。
她不知接下來還會有怎樣的問題砸過來時,竟然有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哎,什麽人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