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園子裏的管事沒料到硯夕回來了,仔細問過原因,她也僅僅說是薛孺人喜歡安靜,這才又讓她回園子來。好在管事并沒冷眼相待,反而是寬慰她:“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不必多做他想。”

硯夕點頭。

這日,硯夕又在桂花樹下見到了楊瑾。天依然晴得耀眼,只是比之上個月已經涼得很了,可楊瑾還是只穿一件單衣,也還是露着一口小白牙,沖她笑道:“這次我的桂花是真不夠了。”

硯夕指指後頭的花,道:“園子裏有的是花,想是能補夠郎君要的數量。早些摘了也好,要不然過幾日全謝了,再想摘的話便要等明年了。”

“是這個理。”楊瑾彎着一雙眸子問她,“勞駕你幫我剪幾枝?”

現如今的硯夕在園子裏當值,收拾花草是她本分,幫着人剪花枝子也是應當。

這次她在楊瑾身上耗的時辰不短,楊瑾便肯定地道:“看來是薛孺人不忙。”

硯夕不想再被他捉弄,幹脆如實交代:“郎君有所不知,婢子眼下是園子裏侍奉花草的人,有關貴人的事,婢子并不知曉。”

楊瑾微微一愣:“你……?”

“婢子從前便是在這裏當差的,再回來也不奇怪。”

楊瑾這下高興了:“那你把這些桂花送我院子裏,可行?”

這話一出,跟着他的兩個仆從立馬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了。

硯夕卻面露歉意:“郎君恕罪,園子裏有規矩,上差的時候不能随意出去走動。就算是其他地方,這規矩也是有的。”

楊瑾保證:“這不是什麽難事,我同你的管事說一聲!”

稍後,硯夕果真被管事安排給楊瑾送花,有佳人在旁的楊瑾,露出的笑容就要勾住天上的月亮。笑着笑着,他來了句:“硯夕,要不你到我院子裏做女使?”

硯夕不由一怔,随即道:“婢子無能,所侍之事不過看顧花草,哪裏能侍奉郎君?”

“我又不是那些高門貴女,一點也不嬌氣。”楊瑾自吹起來,“穿衣用膳均不講究,也不會随意處置人,反倒會欣賞漂亮姊姊。”

他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又是在富貴窩裏長大的,說話不怕閃舌頭,硯夕也僅僅一聽,一笑而已。

楊瑾滿臉誠意:“我可沒騙人的習慣,尤其是不會騙漂亮姊姊。”

硯夕卻主動提及年齡:“婢子今年十六,比郎君……”

不等硯夕說完,楊瑾已然改口:“那便是漂亮妹妹。若我和我姊夫說這事,他肯定會同意的。”

硯夕卻賠笑:“在園子裏也能給郎君摘花,還能給郎君送花。我才從清遠閣回了園子,又被調去郎君處,這恐怕不好。”

她思慮周全,楊瑾便多了幾分真誠:“等你哪日不願在園子裏了,便同我說,到我院裏。”

“多謝郎君了。”

她随侍楊瑾的身影卻落在了容牧眼裏,看着那身量纖纖的人消失後,他問:“又是薛孺人要香?”

這話聽在陳子恒耳中,不免覺着沒頭沒腦。他斟酌之後,也只能問:“大王說什麽?”

容牧搖首,稍後便往清遠閣的方向去了。

因為硯夕的離開,素馨的受罰,清遠閣的主人薛柔在看過醫正後,心情反而更加郁悶,也沒有好好用膳。

早幾日朗月軒的宋孺人得了這個消息,差點笑出淚來:“真是件奇事,她的婢女竟然偷盜?”

近侍雲竹跟着笑:“多半是看她性子好,以為偷了東西也不礙事,這才敢興風作浪。”

一提這個,宋孺人問:“她不是有個會狂吠的婢子麽?竟也沒叫喚兩聲?”

雲竹又道:“她?能站起來便不錯了。”

宋孺人想見容牧卻不能如願,又生怕薛柔死不了似的,便日日往這邊趕,被告知已經歇下也不回去,硬是進屋和薛柔說許久的話。

今日容牧過來時,素馨已經跪夠了時辰,正被一個小婢女扶着起身。她向來厲害慣了,訓斥底下的人也沒什麽顧及,如今卻在他們跟前認罰,別提多沒面子。

她以為罰一次就好,可薛柔讓她接連去跪,以致雙腿發脹,整個人站也站不穩。此刻她腳下一軟,就要摔倒,小侍女扶穩了她,卻是遭到了她一個冷眼。

素馨看到了容牧,撐着力氣見了個禮,忍住了龇牙咧嘴,也沒法子去屋裏侍奉,只能在廊下候着。

宋孺人眼饞容牧常到清遠閣,現下終于在這裏相見,倒是甚感欣慰。

宋孺人起身見禮後,幾乎要花枝亂顫。她也算是貴女,卻總是不能體現這點。這幾日她過來均給薛柔帶點心,卻都是容牧愛吃的,透花糍、棗花酥、玫瑰餅等,王府裏的饔人手藝好,做的點心秀色可餐。她反客為主,端起點心捧到容牧跟前,溫聲道:“大王,這是您最愛吃的棗花酥,嘗嘗。”

宋孺人好奢華,恨不得滿身上下都披挂金飾,與相王府上的諸位側妃捏酸不說,還常拿仆婢出氣,這才不被容牧所喜。要不是看在先帝給他選了一衆側妃的面子上,他興許會直接把朗月軒的門給鎖了!

本以為她能反省,可她根本不會。眼看着薛柔有氣無力也不說讓她多歇歇,實在是令人厭煩。

容牧十分吝啬于對她回應,越過她,往薛柔跟前坐了,道:“前幾日我太忙,沒來得及問,醫正來過了麽?”

薛柔點頭:“是。還是說妾氣血兩虧,給了藥膳的方子,妾讓人照做了。”

容牧“嗯”了一聲,又道:“天涼了,你注意保暖,別受風。”

薛柔應下。

宋孺人在一旁看着,心裏酸得很。終于撈到容牧一個眼神時,卻是他下的逐客令:“你回自己院裏。”

宋孺人語氣甚是委屈:“大王……”

容牧擡眸看她,面上還是那副溫和樣子,言語卻足夠駭人:“要孤說第二遍?”

宋孺人再不敢有別的想法,幾乎是逃出了清遠閣。

容牧寵幸別的女子,薛柔從不問,相反,他訓斥別的女子,她也不會求情。

稍後,容牧依然沒有見過那張面龐,便問薛柔:“你是又要香了麽?”

“方才大王不是說天已經涼了嗎?妾這裏除了熏衣外也不用驅蟲,況且春日裏五郎送了幾盒,眼下還剩了一些,便不必再添置了。”

容牧有些納悶地看着她。

薛柔卻“噗嗤”一聲笑了:“若是大王富餘,妾倒是可以收拾出寬敞的櫃子來盛放。”

容牧也扯出笑:“……我那裏只有龍涎,明日給你送來。”

“好。”她說。

容牧看她滿臉疲憊,便拉着她到了寝屋,按着她雙肩讓她躺下:“若是累了便睡吧,我在你這裏坐坐就走了。”

薛柔也不與他客套,依言閉了目,很快便沉沉睡去。

屋子裏太過安靜,許久也沒見人進來,他看人已經睡熟,便起身而出,見外頭除了兩個小侍者外,并未見到她那兩個近侍。

他到位子上落座,便有人奉了茶,可他吃完了一盞也沒見那張面龐回來,遂問:“薛孺人的近侍何在?”

一婢女斟酌地答:“這幾日孺人沒讓素馨姊姊侍奉,另外一個,”她也沒提名字,“孺人讓她回園子裏了。”

容牧長眉一挑:“何以如此?”

薛柔已嚴令清遠閣的人不可讨論這事,是以那人搖頭:“婢子只知是孺人吩咐的,具體詳由并不清楚。”

容牧便沒再多問,叮囑了幾句好好侍奉薛柔便起身離開。往延福堂的去向走,中途立在游廊上,略做停頓後竟往楊瑾的院子去了。

陳子恒也不知容牧要做什麽,卻始終沒張嘴問,只緊緊跟在身後。

硯夕本打算送了花立刻回園子,然而楊瑾不肯放她走。反正她又不在薛孺人跟前了,而園子裏的管事又是好相與的人,是以楊瑾要讓她留在這裏幫忙。

從前硯夕被書朝照料,多少學會了一些醫理,後來她在醫館裏幫忙,便又多了一些長進。盡管她并不善制香,卻也動手做過,尤其她知道醫理,是以能識香,譬如香可開竅醒腦,除穢驅蟲,又如香能堕胎中毒等。

只是,她才從清遠閣出來,沒過幾日又被往楊瑾這裏跑,知道的興許說楊瑾慣會逗女子,不知道怕是會說她死乞白賴往貴人堆裏紮,估計又要被人使絆子。

“郎君高看婢子了,婢子并不會做這些細致活。”硯夕面露赧然,滿是歉意。

“那更好了。”楊瑾立刻有些自豪,“你要會制香,我還怎麽教你?”

硯夕微一皺眉,心說這人的腦子怎麽和別人不一樣?

她繼續推脫:“可是園子裏還有別的差事等我回去做……”

楊瑾信誓旦旦:“你不用擔心園子裏,我讓人同你管事說一聲,保準你沒事。如果那邊實在人手不夠,我讓我的人去承擔你那份辛苦。你就踏實跟着我學制香。”

她再如何婉拒還是被楊瑾留下來。硯夕只得依着他的話捧起那些制香的工具照做。制香流程繁瑣,大致有選料、淨料、粗碎、修制、烘焙等十三道工序,而又因線香盤香的不同有些許步驟上的變化。

今日楊瑾讓硯夕做的是制香的第七個步驟——精研。或許是這步比較容易,硯夕雙手擀磨香料即可,做起來倒是比在人跟前侍奉容易得多。

而楊瑾則是親自去剪枝子上的桂花,另有兩個侍婢也在幫他剪花,預備做別的香種。

雖說楊瑾喜歡練貧嘴,但真到制香的時候,倒是格外認真。

衆人正做得起勁,一仆從匆匆進屋來,便惹得楊瑾不悅:“出去!出去!”

“五、五郎,”那仆從有些慌,以致有些結巴,“大、大大王……來了。就就、就往這邊來了,說是……來看郎君在做什麽。”

楊瑾手中的剪刀墜在了笸籮裏,不悅的情緒立刻變得慌亂起來:“啊?”

他又是緊張又是害怕,一邊往下撸卷到手肘處的袖管,一邊又要整理頭上幞頭,手忙腳亂之際越發心慌,招呼他的近侍,急問:“快快快,看看我還過得去嗎?”

近侍苦着臉道出事實:“仆說看得過去似乎沒什麽用啊……”

楊瑾想把那一笸籮桂花扣在他臉上!

一旁持擀的硯夕也停下,站起身,整理好衣上褶皺,正欲随楊瑾出屋去,卻是屋門一開,容牧已經跨了進來。

“大王——”楊瑾是撲過去的。

還沒等他跪下,容牧已道:“少來這套!”

楊瑾立馬“嘿嘿”一笑。

容牧并沒理他,自行往位子上落了坐,往屋中逡巡一周,從那幾個拘着禮的人中看到一位手上帶着未消傷痕之人。屋中光線不比外頭,卻也算清亮,只是她站得遠,又垂着頭,自是不比前幾日在清遠閣廊下那樣明媚。

楊瑾嬉皮笑臉道:“姊夫是來看我制香的嗎?難得姊夫有空,等這香制好了……”

容牧打斷他:“等香制好了,是挨個給孤的側妃送,還是挨個給平康坊的歌妓送?”

他的視線終于落在他身上,楊瑾立馬收斂起笑,站得也直了,卻是十足的誠意:“我先給姊夫。”

容牧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味道:“你也不小了,書也不讀,武也不練,整日裏盡做這些!別說讓你父兄知道,要是你阿姊還在,也必不會這樣縱着你!”

楊瑾趕緊狗腿起來:“所以說還是姊夫最心疼我。”

容牧橫了他一眼,楊瑾又立馬垂下了頭。容牧吩咐陳子恒:“你看好了他,日後再不許他再這上頭耗費精神。還有,這府裏的人有一個算一個,若是誰敢助着他不務正事,一并打死!”

陳子恒應聲:“喏。”就要讓人把屋裏的一應物品全部搬走。

而頭次被留在這裏幫忙的硯夕本是緊抿着唇,驟聽“打死”二字,竟不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楊瑾看幾個仆從進來了,忙不疊地和容牧求饒:“姊夫,我去念書習武還不行嗎?我每日晨起後念一個時辰的書,午後習一個時辰的武……您別讓他們動我的香。”

容牧并未言語。楊瑾還在求饒,閃身擋住那幾個要收走他制香工具的人。這次他退了一步,開始讨價還價:“我日後再不去平康坊了,騎射我練,字我也寫,只抽時間做這些緩解枯燥,行嗎?”

他說完這些,臉都憋紅了,卻還嘀咕了一句:“我不能沒香,我還要教人制香呢。”

“什麽?”容牧問。

楊瑾即刻改口:“我……我就是求姊夫開恩。反正今年的花也要開過去了,最起碼讓我把這些做完,總比扔出去糟蹋了要好。從前阿姊教導我,稼穑艱難,千萬不能浪費。我現在長大了,明白不光稼穑不能輕易浪費,但凡是個物件,也得格外珍惜。”

他如此說,容牧便沒過分苛求,站起身就要走,兩步之後,他駐足,道:“不相幹的人還賴在這裏,是等孤請你出去?”

硯夕腦子“嗡”地一響,眼看着容牧出了屋,她就恨不得變成叢林裏的豹子趕緊奔回園子。

楊瑾雖委屈,卻沒忘還要教她制香,可硯夕只有搪塞他的份:“郎君還是惜取少年時吧。”

她匆匆離開此地往回走,哪成想才繞過一處拐角,竟又遇見了立在竹叢邊的容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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