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硯夕回了園子,看着一衆草木不禁嘆氣,鳳仙早已謝了,無法摘花曬幹用來消腫。她幹脆借着修剪花草的由頭割了一片蘆荟,去了皮,再處理一番後方小心塗在兩頰上。
硯夕對着銅鏡一看,紅腫的臉上是透明的膏膠,這樣子實在狼狽。
盡管她做的是粗使活計,卻是頭次挨打,還被打了臉。即便她心裏窩火,也想揚手還回去,可後果必定是比這還慘。以她現在的處境來看,就算有人出來主持公道,怕是事後也會把她趕出去。
方才延福堂的人說得對,她也無比明白這裏頭的厲害,便只能忍着。
硯夕臉上不适,向管事告了假,也不打算用晚膳,便預備早早歇下。
稍後有同伴舒文進來,看她的臉後,不由心疼她:“都說了延福堂的差事不好做,偏你要去。唉!”
硯夕擺擺手,疑惑地看她:“你也告假了?”
“哪能呢。”舒文道,“我方才看你傷了臉實在不忍,一時忘了說正事,是楊五郎的人過來了,點名要見你,管事讓我過來知會你一聲。”
硯夕還以為楊瑾放不下制香的事,要讓她再給弄着桂花,誰料卻是人家給送了藥。
楊瑾仆從道:“五郎讓我親手交給你,還讓我告訴你,別太傷心,塗了藥有兩日就能好。——你快別耽擱功夫了,我還要趕着回去伺候呢。”
硯夕這才把手伸了過去。
看她接了藥,仆從又不太趕時辰了,問:“今日這事究竟為何?”
硯夕的眸子轉了轉,随即頭也轉了轉。
“是五郎讓我問的。他擔心你。”仆從為了盡快回去交差,給足了硯夕面子,遂把楊瑾的誠心往大了說,“我家郎君要為你這事去問大王呢。”
此刻別說楊瑾擔心硯夕,硯夕更加擔心楊瑾,別是他真如這人所言,要把這事抖在容牧跟前。
盡管宋孺人再不得寵,卻終究是相王的側妃。楊瑾留在這裏是容牧開恩,然而他終究是外人,而硯夕僅僅是這王府裏不起眼的女婢。
宋孺人和楊瑾都比硯夕尊貴。她除了身份低外,還攪亂了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宋孺人是容牧的側妃,她兄長是容牧的屬僚,楊瑾是容牧的內弟,若此事鬧大,必會影響到那些盤根錯節的關系。
如有問責,他們或有家世或有品級,多半能得到饒恕,而硯夕,只有被發落的份。
她可不想就這麽死了。
硯夕顧不上頰傷,急問:“你家郎君去找大王說這事了?你怎麽不攔着他?”
仆從不成想她這麽大反應,趕緊安慰:“沒事沒事。五郎就是讓我問問你,為何遭了這份罪過。”
硯夕瞪他一眼,再不想理會這人。轉念一想,宋孺人兄長出了什麽意外,她應當有所了解才好。
于是,她慢慢道:“今日去延福堂送花,遇上了宋孺人,她心情不好,她底下的人失手傷了我。”
仆從吃驚不已:“遇上……宋孺人?失手……傷了你?”
硯夕點頭。
“只是失手,就成了……這樣?”仆從也為硯夕抱不平,左右看看發現這裏沒別人,便發了句牢騷,“難怪她不得大王寵愛,也算是出身宦官世家的女郎,嫁了人卻是天天要打要殺的架勢,配個屠夫倒是最妙。”
硯夕又瞪了他一眼。然後她緩聲提醒:“做奴婢的不可妄議主子。”
“我懂我懂。”仆從應和。
“雖是如此,”硯夕垂下頭去,“可我今日挨了打也僅僅是知道宋孺人心情不佳。日後我還要去延福堂送花,萬一再碰上她,總得躲着點。要是能知道她所為何事心情不佳便好了,哪怕躲不及還能順着她心情寬慰兩句,興許不會有今日這事。”
仆從聽到這裏忽地挑眉撇嘴,一副“遇上我你算對了”的神情,湊近前低聲道:“她呀,八成是為了她那個兄長。”
硯夕遞出一個不解的神色。
“我也是跟着五郎去延福堂才知道的,連着幾日,她總是去延福堂前求見大王,偏是大王不肯見她。”
至此,硯夕終于知道了一些關于外頭的事。盡管這仆從只說了幾句簡單的話,可她依然能多些細節順清這件事。
要說宋孺人兄長宋帆所犯的罪并不新鮮,無非是任職期間以權謀私,幹了些小人勾當。
而此事要細說的話,還得從幾年前大齊朝廷下诏括戶一事說起。朝廷為保證稅收、徭役和軍需來源,下诏搜括天下逃戶和隐匿之戶。而在這幾年的括戶行動中,朝廷不斷根據所遇問題設官,諸如搜括逃戶使、推勾使、擴地使、覆囚使和勸農使等官職,這些官職均是為括戶一事所設,而朝廷也會以所遇問題大小調整官員權力。
宋孺人兄長宋帆在這場延續數年的括戶運動中,任搜括逃戶使一職,為官期間也算有一些宦跡,只是他也沒少做中飽私囊的事。原本朝廷規定括出人口不必非得遣送還鄉,亦可就地附籍,以盡農桑之事、以服徭役之令。偏偏宋帆與當地富戶串通,隐匿人口,除了收取賄賂之外,還膽敢用這些人私自販鹽。
官宦之中,以權斂財是司空見慣之事,就是不以權斂財,年節走動相贈一些珍奇賞玩也不是什麽新鮮事,居上位者亦知水至清而無魚的道理,是以如不涉巨款,便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然而關于鹽鐵之事,朝廷有明令,鹽法要遵“民煮、官收、商運、商賣”之法,而盜煮私市者有罪。
朝廷以鹽鐵榷利,賦入豐羨。只要朝廷有了錢,那自是各種事情都變得容易,可如果朝廷賦稅減少,便會四處漏風。
關內道地狹,且雨水多,因而産糧少。朝廷括戶與鹽稅并舉,以供漕糧等物資。而從江淮一帶轉運糧食則需疏浚河道、造船設場、募米丁供運等大事,至于細枝末節,那更要耗費人力物力財力。
宋帆所作所為,嚴重違紀,且影響了任官地界的運糧一事。早幾年宋帆除了私藏人口用以犯鹽外,更是貪污疏通河道巨款,魚肉鄉裏、肆意搜刮,致使當地河道阻塞、百姓耗費更多氣力以車運糧,久而久之已是民怨沸騰。
宋帆借上意行事,且他又與當朝相王容牧沾親帶故,這期間買通不少官員,包括監察禦史,經年累月下來,非但沒有出事,還頗有一番勢力。
此時事發,皆因省部高官和地方官員伏法,急需一批新官上任,直到空闕之位被補上,沒幾日便發現了這裏頭的端倪。其實也不用去查,他所犯罪行有目共睹,只是未達上聽而已。
宋帆犯下這種大罪,宋孺人竟還有臉面到容牧跟前求情,也別怪容牧不樂意見她。
此事是地方官員直接送往相王府的,容牧看完之後就把信劈在了翹頭書案上。
前幾日,容牧才知曉此事,便有宋孺人穿金戴珠特意打扮了一番到延福堂送點心。
難得這次容牧許她進門,宋孺人心裏樂開了花,面上的笑藏也藏不住,尚未行禮,容牧便招手讓她近前。宋孺人還以為容牧終于肯見她是想讓她相伴,哪成想容牧用手按着一張折疊的紙推向她,聲音平平:“你看看。”
宋孺人分明想看得緊,偏是故作姿态:“若是涉及政務,妾怎麽好看這些?”
“許你看!”容牧的食指還在案上敲了敲,頗有些不耐的味道。
宋孺人再次暗喜,心道不枉自己費心裝扮一番。她含笑答應了一聲,拆開紙張,尚未看完,那張紙便自手中滑落。
她慌裏慌張地跪在地上,美目中含着淚花,聲音也不似從前那般清脆,反倒是哽咽地道:“從前妾的兄長奉大王鈞命出外差辦事也算盡心盡力,是旁人嫉妒他官職升遷較快要誣陷他也未可知;或許他是被人蠱惑才有此不正之舉,求大王不要聽信那些官員的一面之詞。”
“你倒是會包庇他!”容牧說得不屑。
“妾不敢如此。”宋孺人急忙道,“兄長他當真是一心為大王分憂,這些絕不會是真的,一定是有人讒言誣告。”
“他一心為孤分憂?還有人讒言誣告?”容牧揮落了案上的其餘信件,“你當真是能言善道之人。”
宋孺人驚呆在一旁。
容牧指着她頭上的釵戴:“孤俸祿不豐,宋孺人品級也算不得高,卻是喜金好玉,平日裏就差非金器不上臺面了,還說這些多是來自母家。宋孺人還記不記得?”
宋孺人低聲辯解:“是……是家父給妾準備的嫁妝。”
聽到這裏,容牧不再給她顏面:“宋家雖是官宦世家,可你兄、父、祖父,再算上曾祖,哪個是高官?竟能讓你的嫁妝比王妃還要多!且是用了這幾年非但沒少還增了許多!”
宋孺人聽到這裏不由打了個寒戰,繼而開始哭泣,她哪裏肯認下這些,便訴說自己的苦衷:“大王說這些,妾不敢再分辨。只是大王知道的,妾的兄長和父親均在外為官,妾是王府內院的婦人,即便外出也是去寺裏上香祈禱佛祖保佑大王身體康健,哪裏能知道他們在外頭做了什麽。”
一旁的陳子恒對這宋孺人實在是無語至極,幹脆咬着牙閉上了眼。
容牧不成想她這張嘴還是經久不息的厲害,“孤還當問及此事你能有些許羞恥之心,能為你那個不知輕重的兄長愧疚幾分,如今看來,倒是孤的不是,憑白污了你兄長的斐然宦跡!——既然你說得在理,那孤也不指望你去勸他迷途知返了,還是讓禦史臺請他去推鞠房為宜。”
“大王——”
宋孺人是膝行向前去的,卻被陳子恒攔住。他低聲提醒她:“宋孺人,事情尚未到沒有轉圜的餘地,若是有暇,您不妨去勸說勸說令兄,早日交代明白了,興許能少些罪責。”
接下來,便是一連幾日出現了宋孺人求見容牧卻不能再見的畫面。
硯夕從楊瑾仆從口中聽了這些事,無奈搖搖頭。不過,她還是囑咐楊瑾仆從,千萬別由着他胡鬧。仆從點了個頭,好心告訴她仔細養着,之後告辭。
硯夕握着拿瓶藥呆坐,更覺容牧的做法有些清奇。
他平日對宋孺人愛答不理,眼看着宋家出了大事,竟然破天荒地見了宋孺人。前腳能在極短的時間內拿下中書令,如今卻為了一個地方官員猶猶豫豫。從他對宋孺人的态度來看,似乎也不太像是要顧及着姻親之義。否則怎麽會說出讓那姓宋的去禦史臺的推鞠房?
硯夕把手肘搭在案上,才要以手托腮仔細想想這其中的緣由,卻被頰上傳來的痛給激了一個哆嗦。她連自己都顧不好,竟還能去想別人的事……不不!并非是別人的事,若是哪日她上峰所需,而她能盡知所涉之事,對她來說有益。
大約是頰上的疼痛讓她精神了一些,硯夕似是腦子也多了些靈光。依着方才楊瑾仆從所言,這事是直接遞到相王府,那便是還未送到太後跟前,而容牧能有功夫吊着宋孺人,便是太後短期內不會知道這事。
再說容牧如此對待宋孺人,怕是想讓她兄長主動捐出錢財,再領着人去補過。一來疏通河道的錢也有了,二來民怨也止了,三來容牧也能去太後那裏有個交代。
總不至于眼下把人解送至京,費勁八五審問一番,其後按律把人殺了。可不管怎樣還是得辦事,還要耗時耗利舉薦新的官員赴任辦事,更重要的是,若真是事發,容牧怕是要在太後跟前落個任人唯親的把柄,但凡讓人說出那些人貪財是為了孝敬容牧就更會讓太後和聖人不悅。
硯夕慢慢吐了口氣,以此緩解兩頰的疼痛。若此事真是如此,那連相王也在折腰,她一個小小婢女挨了打還能不忍着?
識時務者為俊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