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頭頂砸下話來,硯夕的眼皮似是受了重擊,當即垂下眸。

容牧又是輕輕一笑,這次是笑她不知好歹。

這時有人端了吃食進來,奉到容牧跟前,他卻随手一指:“給她。”

硯夕眼前就有了一碟炙羊肉、兩個胡餅并一碗粥。她抿着的唇松了幾分,這味道實在誘人,可這食量好像有點多。

容牧揮手讓其餘侍者退了出去,也不看她,就說:“孤賞你的,吃飽了也好有力氣吐實話。”

硯夕并未動黑漆托盤裏的吃食,悶頭回:“大王愛惜賜物,婢子不敢推辭,可婢子并不知所犯之罪,竟要勞累大王親鞠審問。”

容牧的酒勁上來,渾身發熱,情緒就有些躁了。他擡手往頸下探去,扯開圓領袍的領口。也是奇了,他酒量一向不差,今日竟被那群側妃敬得有些醉了。

他緩了緩,一手撐在小幾上,看向底下跪着的人,竟不自覺地想起了故人。他的另一手就伸了出去,掌心向上,四指向裏一彎,示意硯夕近前來。

這屋中的炭火足,可硯夕在看到容牧的舉止後猛增了寒意。雖沒聽說過相王好色,可這相王府裏的側妃并不少,被他寵幸的女使也有。當初素馨對她冷言冷語,多半是也是因為後者。

短暫思索後,硯夕還是忍着雙腿的不适站起身來,行至他跟前,複又跪了下來。

尚未等她回神,容牧就撈起了她下颌。硯夕雙眼眨得飛快,喉頭也跟着一緊,嘴巴張開又閉上。他的手在移動,從她的下颌至臉頰,從耳垂至秀頸。

這如同逗貓狗的動作在硯夕看來無比羞恥,不光臉漲得通紅,耳根都如同塗了厚重的胭脂。

硯夕在他手繼續往下的時候,閉着眼睛扭臉躲開,她已經完全忘了腿麻,提着一口氣站起身來,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至一旁的案邊,伸手從果盤中握住一枚雪梨,卻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刀子,幹脆就這麽拿着沒有去皮的雪梨,慌着神沖他道:“大王中酒了,雪……雪梨可解酒。”

那雙手哆哆嗦嗦,繼而手腕一緊,她竟被容牧扯到跟前。

“噔”地一聲,雪梨落地,咕嚕嚕滾遠了。

這比那晚在亭中的場景還令硯夕恐懼,她除了嗅到他身上甘甜的龍涎香外,還能隐約嗅到溫熱的酒氣,而酒氣似乎要更為濃重。硯夕渾身上下的毛孔都奓了起來,弓着背,聳着兩肩,張着小嘴,雙眼睜得老大。

容牧靜靜地看着她,從失神中恢複平靜,竟還是喉結一動。他用力擠了擠雙眼,再睜眸時,視線落在她那雙如販夫走卒一樣粗糙的手上。似是覺着這手極為陌生,他未有停頓便松了手。

硯夕後退兩步,沒顧上緩解手腕上的疼痛,暗暗把手背在身後,接着說:“赤砂糖兌水也可解酒,婢子這就去取。”

容牧又擡手,讓她再近前來。硯夕愣了一個彈指後方道:“大王吩咐,婢子在這也能聽……聽到。”

容牧又看着一會,大約是清醒了幾分,他站起身來。硯夕本就腿麻腳軟,被他這麽看,不期然身形一歪,竟狼狽到摔在地上,那雙眼睛卻自始至終沒敢放松,直直盯着他,生怕注意不到讓自己有什麽閃失。

“那便如實交代,”容牧走近她,“你隐瞞了多少事?”

硯夕結巴了:“沒……沒有。”

他居高臨下俯視癱在地上的人。硯夕撐地的雙手又藏在了身後,她擔心這雙手惹他不悅後也能成為被責問的理由。讓她自己說,那雙手的确不夠賞心悅目,也不知要養多久才能好。

“孤記得,你從前侍奉的娘子總是生病,這才學會了一些方子。”容牧說話的時候,右手擡起來,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手指接連彎曲,竟開始一一列舉,“又是受風,又是咳血,又是中酒……但凡是個不适的症狀,你脫口便有法子,看來你提到的那位娘子患病可真不少啊!”

屋中燈火通明,他的影子壓在硯夕身上,越壓越密實,他的烏皮靴在她的衣角跟前停下。硯夕喉頭一緊,卻聲如蚊讷:“婢子的确是聽得多了,這才記住了方子。又因平日裏侍奉花草,了解屬性,故而能認出藥草。”

“方子記得,藥草記得,脈象也能記得?”

硯夕強自鎮定地回:“婢子并不會切脈,只是當時事發突然,醫正久不到來,清遠閣人心惶惶,婢子上前去,并非真的切脈,純屬是為了讓薛孺人心安。”

容牧厲聲質問:“你不會診脈卻敢胡亂煎藥,是誰給你的膽子?”

硯夕竟然擡起頭,正正看着他。都說權貴心思缜密,喜怒不形于色,可容牧俊逸面相明顯變得冷硬起來,似乎下一瞬就要從他背後蹿出一只兇猛野獸将她撕碎。她不大清楚現下的自己還會不會呼吸,只一味地張着嘴發愣。

或許是她神智不清了,竟脫口而出:“如果能讓薛孺人心安,婢子是否會切脈還重要嗎?”

“放肆!”

硯夕額頭沁出細密汗珠,忐忑不安之際,面色已是蠟黃,而那層黃純粹是拜屋中燈火所賜,否則會是慘白。

盡管如此,她還是膽大包天地把話往大裏說:“良善之人病痛加身,旁人相助僅是舉手之勞,卻要顧慮是否獲罪而猶豫不決,或是袖手旁觀,那大齊民風教化如何惠澤後人?”

這種話聽起來的确會令正直之人為之一動,亦會讓怯懦之人心存羞恥。

容牧卻只是看着她。此刻,他已經比方才清醒了不少。

這無疑更讓硯夕恐懼。

屋內安靜極了,一主一仆,一立一跪,一垂眸一昂首,若不是能清楚聽到燈花爆出的輕微“噼啪”聲,恐怕會以為這間屋定住了。

恰在這個時候,外頭有輕微響動聲,緊接着,陳子恒入內,面上依舊帶着尴尬。他立在原地回禀:“大王,清遠閣來人回話,薛孺人醒了。”

容牧沒再理會硯夕,披了鬥篷就往外走。等到屋門一關,硯夕撐着的一口氣驟然松垮,這下徹底癱于地上。是繼續審還是就此饒了她,是要殺還是要罰皆無定數。

她慢慢揉捏疼痛的雙腿,稍有緩解後又意識到餓得厲害。吃食就在眼前,她抿了抿唇,還是忍下了。

清遠閣內,薛柔換上新衣,裝扮一新後,沖着上首的人盈盈下拜:“妾給大王拜年,千歲無憂,福澤綿長。”

容牧上前撈起她的手:“都說了不必多禮,快起來吧。”

薛柔染疾期間,總是鼻塞,說話聲音不比從前清脆:“平日裏沒規矩慣了,如今是新年,哪能不拜?”說完卻又撫胸咳了幾聲。

容牧親手給她順背,看她平複下來方道:“咱們不講那些虛的,你養好了身,我便放心了。”

“也不知這次是怎麽了,這麽久了還不見好。”薛柔滿是歉意,“讓大王擔心,是妾的不是。”

容牧反而說:“醫正說了,多養着就會好的。你放寬心,勿做他想。可別再像昨晚那樣,也不讓人去宮裏同我說一聲。”

“昨晚守歲,衆人都在忙着慶賀,妾不想麻煩別人。”薛柔不知硯夕此刻的境遇,反而如實道,“從前妾這裏的一個人不算太蠢笨,還能勉強應付,這才沒讓人去煩擾大王。”

“一個下人而已,哪裏比得上醫官。”容牧說完這句反而更加不悅。

他從除夕開始就在應付宮裏的人,回到家裏又被那群女人叽叽喳喳說得頭疼,眼下和薛柔一同用了膳,看她歇下才又折返回延福堂。

彤珠看到他身影,不禁納罕:往常薛孺人有個頭疼腦熱,容牧必會去陪伴。相王府這些側妃中,除了清遠閣熱鬧,其餘地方的冷清程度基本相同。如今倒奇了,薛孺人咳了血,大王竟沒留在清遠閣。

彤珠心想,或許是擔心這病過人吧。她知道他今日飲酒多了,擔心他夜間難受,正要問是不是送醒酒湯,卻聽容牧吩咐:“你在外頭候着!”

彤珠尚存疑惑,卻只得老老實實聽令。

屋門再次響起,硯夕尚沒來得及跪端正,正要有動作上的調整,容牧已從她身邊走過,話也從上飄了下來:“左右也不是什麽規矩的人,這個時候也就不必講規矩了。”

硯夕還是咬着牙跪好,嗫嚅道:“大王,薛孺人的情況還好麽?”

才落座的容牧撩起眼皮看她,語氣平平道:“不問問自己好不好,竟還能有心思關心別人?”

硯夕正正道;“薛孺人是主,婢子侍奉過她,希望她好。”

“孤是不是要說,你還算有良心?”

硯夕不理這茬,緩聲問:“那……那薛孺人的情況是好還是不好?”

他低“哼”一聲,語氣不善:“主子的事也是你能打聽的?”

有關“探聽”的字眼,對硯夕來說都格外刺耳。

“大王恕罪,婢子并非打聽,而是婢子曾經受恩于薛孺人,知其貴體抱恙,理應關心。”她甚至擡出他的話,“方才大王也說了,是‘關心別人’。”

容牧未料竟被她将了一軍,不由軒眉一挑,看她一副請罪的模樣,便舊事重提:“孤說了,不喜話多之人。你逞了口舌又求寬恕,多此一舉。不如管好你的嘴!”

硯夕乖順稱喏。

“節下不宜殺生,孤今日不與你多加計較。”容牧自認為還算心胸寬廣恕她這次,卻還是警告,“若有下次,孤決不輕饒。可是聽清楚了?”

就算硯夕是個聾子,此刻也覺着聽到了天籁。她叩謝恩典之後便咬着下唇,撐地起身,緩慢又笨拙地往外走,邁門檻時簡直要了她的命,不得已擡手扶住門框,那手上的傷痕就又露了出來。

彤珠也不知這人究竟做錯了什麽事,竟被大王叫到延福堂來罰跪。她看硯夕的模樣難受極了,本想伸援手,可還是忍住了,只管用眼睛目送她一瘸一拐離開。

随即,她入戶關門,利索地把地上的黑漆托盤端起,才要端走,容牧竟說:“這是孤賞她的,給她送去。”

彤珠不敢違拗,忙令人去做。眼瞅着酉時将盡,就要讓人去備熱水好服侍他梳洗,卻不料他問:“府上是否還備着凍瘡藥?”

彤珠還當是他出了什麽事,忙緊張兮兮地問:“大王凍傷了?”

容牧橫了她一眼,彤珠趕忙道:“凍瘡藥是冬日裏常備着的,自是有的。”

“行了。若是沒有,就即刻去買。看看哪個傷着了,賞給他們。還有,日後各處都要備着。”容牧合眼,緩聲道,“少些傷病之人,就算給清遠閣積福了。”

雖說他一向待人和善,卻鮮少在這種小事上過問,以致彤珠總覺着近期的容牧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即便如此,他交代的事,她也只有立馬照做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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